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死去的前男友突然开始攻击我   作者:彦缡   文案:三年前,顾栖心爱的男朋友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的面前。   人类现存的最强天师从此一蹶不振,罹患战场PTSD,退休回家,躺平等死。   ——直到某一天,顾栖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原本已经死去的前男友披了件小马甲,窸窸窣窣隐姓埋名地出现在他身边。   顾栖:……   他默默看着小马甲在人类的安全区兴风作浪,在天师协会搅动风云,甚至开始对着自己暗搓搓想要动手。   顾栖:……   顾栖:啊,好疼(棒读)   小马甲:!!!   他明明还没有出手!   顾栖冷笑三声。   连滑跪的姿势都跟前男友一样,凭什么觉得他会认不出来?!   ***   从万鬼拥戴中睁开眼的那一日,宴潮生便被告知,自己为万鬼之王,终要带领万鬼踏平人间界。   为此,他提前部署,化身人类混入天师协会,只等天灾爆发之日,即为万鬼进军之时。   所以提前踩点对付人类现存的最强天师顾栖是有必要的,十分有必要。   宴潮生小心部署,大胆实践,兜兜转转猛地发现——   顾栖好像、似乎、大概……   是他死之前的男朋友?   宴潮生:……现在跪搓衣板还来得及吗。   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栖,宴乐(宴潮生)   一句话简介:前男友的棺材板压不住了!   立意:珍惜你所爱的人,珍惜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时间。 第1章   筒子楼-01   “近日极端天气频发,形成原因还在调查当中。请广大市民们时刻注意天气播报……”   “本年度的天师招生考核工作已经开始,今年我国报考人数再创新高,报名人数377万,相较去年增长了147万。自从全国天师统一入学考核全面开放以来,天师考核在我国全面展开,正逐渐取代考研成为年轻人们新的自我进步的选择……”   “天师协会会长针对于昨日发现的华县尸窟发表了看法……”   “顾哥,你在家吗?”   “咚咚”几声敲门声响之后,有人提高了嗓音在外面询问。   原本陷在沙发中的一团什么东西动了动,然后一个人影缓缓的爬了起来,鞋也不穿,赤着脚走过去开门。   “顾哥!我给你带午饭来了!”   高阳手里提着两个保温桶,朝着顾栖笑的露出八颗大牙。   高阳家和顾栖家是邻居,人还在上高中。他家里条件不好,父母皆无,一直都是由奶奶拉扯着长大的。祖孙二人住在老人早年间厂子里发的这一间筒子楼内的小房子里面,勉强也算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奢求太多了。   顾栖是三年前搬来的,高阳还记得对方住过来的时候的大阵仗。一整辆车的东西大包小包的往筒子楼里面送,还有好几个一看就气势非凡的、穿着西装的男人在鞍前马后的帮他安排布置。   只是高阳想不通,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来住筒子楼啊?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高阳在当晚的饭桌上和奶奶提了一嘴,被老人家敲着头教育不要背后妄议他人。隔天有穿黑西装的人上门来,给了祖孙一大笔钱,祈求倒是很简单。   “麻烦你们每天做饭的时候,也捎带上他。不需要特意去做,你们吃什么,也给他一口就行了。”黑西装叹了一口气,揉着自己的眉心,“饿不死就行,他不挑的,很好养。”   对方明言抛去买食材的花费之后,剩下的钱便请祖孙二人自己收着便是,权当辛苦费。若是觉得太多收着不安心,那么便在平日里面,多照看一些顾栖便是。   于是……这么一来一往,高阳家和顾栖也逐渐熟悉了起来。   在高阳看来,顾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与其说是“活着”,高阳却觉得那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游荡。对方几乎不出门,每天就待在房间里面看电视或者打游戏,也没见过有朋友来找他。   高阳把保温桶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他今天带来的是莲藕排骨汤,炖的奶白的汤汁散发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配上一碗香喷喷金灿灿的炒米饭,两小盘辅菜,立刻将不大的的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顾哥!吃饭了!”   高阳喊。   顾栖应了一声,走了过来,在要拿起筷子的时候,手上动作一顿,目光挪到了高阳的身上。   “你最近几天去过哪里?”   顾栖只是宅和颓,倒并不是那等难相处之人,平日里同高阳家也算交好。因此他这么问,高阳只以为是和平日一样的关心:“我能去哪儿啊顾哥,我都高中了,每天光学习都忙不过来的!”   “再想想。”顾栖夹了一块儿排骨,“你的身上有阴气。”   明明时值正午,窗外的太阳很灿烂,然而顾栖的这句话却像是掀开了什么噩梦的幕布一样,让高阳只觉得自己背后有寒气上涌,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冷颤。   “顾哥。”高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可别和我开玩笑。”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顾栖说,“我有阴阳眼。”   高阳这次是真的想要哭出来了。   六年前,百鬼天灾爆发,世间阴阳失衡,原本被以为只是在文学作品和怪谈传说当中才会存在的阴鬼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和活人一起共享整个世界。   这六年里,人类从不可置信到不得不接受,直到现在,已经将身边出现鬼物视作日常。“考天师资格证”已经成为和“考研”、“考公”一样的当下年轻人找工作潮流,并且一年更比一年吃香。   毕竟考研考公只是为了工作,考上了天师入学学习的话,你除了好找工作,关键时刻你还能救自己的命啊!   看高阳的确是有被吓到,顾栖作为一个成年人,只好安慰小孩儿:“别担心,虽然有阴气标记,但并非带血气的厉鬼。”   就像是大部分人都只是普通人一样,大部分鬼也只是普通鬼,轻易难以取人性命,只需要一张道符,或者是一串佛珠,一段经文就能够驱散,哪怕是没有任何天师资质的人都能够做到。   顾栖伸出手,在高阳的眉心点了一下。高阳只觉得身体一暖,像是原本积累的一些疲倦与沉疴都被一并驱逐了。   “哇顾哥,真的有用!”他大呼小叫,“好厉害!顾哥你是天师吗?”   顾栖立刻三连否决:“不是,没有,你想多了。”   “哦。”高阳挺失望,毕竟对于十几岁中二尚未毕业的少年人来说,那可是天师啊——多酷!   顾栖收回手:“你明天要上课吗?”   “不上——怎么了?”   “那今晚留下来和我住吧。”顾栖说,“王姨毕竟年纪大了,我虽然除去了你身上附着的阴气,但毕竟我也不是执证的天师,万一有阴气残留,惊了老人家就不好了。”   高阳一想他说的挺对,再说了,发生了这种事情,让高阳自己回家睡他其实也是挺怕的,感觉还是跟在顾哥的身边要来的更有安全感一些……   于是他当场就非常从善如流的道:“好嘞顾哥!那我今晚就打扰了!”   眼看着顾栖的饭吃的差不多了,高阳非常殷切的从冰箱里把果汁给他拿过来,又张罗着要收拾桌子去洗碗,但是被顾栖给一把拦了下来。   “你先告诉我。”顾栖道,“你到底是去了哪里,才沾了这一身阴气回来的?”   之前顾栖这么问的时候,高阳显然是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的;可是当顾栖帮他驱逐掉了那些附着的阴气之后,高阳自己都能够感受到身体上那种如释重负,哪里还敢轻慢顾栖的话,少不得皱着眉仔仔细细的去努力回想。   “真没去什么怪地方。”高阳最后苦恼的说,“顾哥你也知道啊,我都高中了,肯定是要好好学习的,连远一点的地方都不会去的,平时也绝对不会作死的往什么墓地啊凶宅啊之类的地方跑……”   要高阳说,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冤枉极了!谁知道这阴气怎么就上来了!   “而且我们这里不是安全区吗?”   六年前的百鬼天灾之后,据闻天使协会内有大能出手,同十大鬼将接连过招。鬼怪们惜败于天师手下,于是人类籍此机会,同鬼将们订下了盟约。   全球七大洲共划分1080处安全区,凡在安全区内,B级以上的厉鬼不得进入,否则将同时受到来自于人类和鬼将两方面的通缉讨伐。   “安全区也不代表着绝对安全啊。”顾栖对这孩子浅薄的认知感到绝望,“虽然说B级以上的厉鬼不得进入,但若是没有修行过天师的术法,也并非那等天生异于常人的特殊体质,就算是B级以下的厉鬼,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应对的。”   “呃——”高阳惨叫起来,“那怎么办啊?顾哥救我!”   顾栖把像是八爪鱼一样要往他身上黏的高阳推开:“你先想想这些阴气是可能在哪里沾染的。不一定只有曾经死过人的凶地、又或者是天生就风水不好的阴地才会生成阴气、孕育恶鬼——那是百鬼天灾之前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顾栖垂下眼眸来,声音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你应该知道,自从百鬼天灾爆发之后,世界已经从偏向人类生存的方向,在朝着偏向阴鬼生存的方向改变。”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阴鬼也好,阴气也好,都会在更加容易的环境和前提下被孕育。”   顾栖评价:“负面情绪浓郁的地方,缺少人气的地方……甚至于曾有厉鬼路过的地方。只是这样微小的因素,都可能有阴鬼随之而出,也就更不要说阴气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高阳也就努力的去回忆。别说,还真让他给想起来了一些什么。   “我昨天下午放学后,和同学一起去玩了密室逃脱……恐怖主题的。”高阳迟疑的问,“这个难道也算吗?”   那只是个密室逃脱而已啊?!   顾栖颔首:“算。”   “这又怎么……会不算呢。”   **   高阳惴惴不安的去铺顾栖家客房的床铺,顾栖坐在外面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心神却显然并不在上面。   若只是弹指便可以挥去的阴气,还不至于需要顾栖开口,留高阳一宿。   可依顾栖的眼光来看的话,附着在高阳身上的东西,可并非是如同他所说的“阴气”一般简单,不如说若真的光是阴气的话那还是好事。   高阳身上的是标记。   阴鬼在自己看中的猎物身上留下的,之后能够顺着去进行狩猎捕食的标记。   这一刻,饶是顾栖都忍不住在想,高阳这孩子到底是去了个什么要命的密室逃脱,居然还能够带着个标记回来,当真是厉害。   说到底,这种密室逃脱不如直接举报了关掉算了……   那边高阳在给自己的奶奶扯了个借口之后,便抱着自己的作业来了顾栖家。然而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高阳躺在顾栖家比自己的床舒服了很多倍的客房床上,却死活睡不着。   他是真的辗转反侧,越想越怕。   于是,没有睡着的高阳很快发现,窗外不知道有哪个缺德的家伙,正在拿着手电筒朝这边照,透着窗帘都觉得晃眼。   嚯。   这是他二中小霸王能忍的?   高阳当即掀被而起,一把拉开窗帘,打算看看到底是哪个欠骂的东西在找事——   迎面正对上的,是一张放大了的、青白色的鬼面,眼眶当中空洞洞的,没有眼球,面颊上流着两行血泪。   当那一双空洞的眼睛同高阳对上的时候,她的唇角向着两边咧开来,一直拉到了耳侧,露出来一个过于狰狞和恐怖的笑容来。   “啊——!”   高阳当即发出了凄厉的几乎能够震碎窗户玻璃的尖叫,整个人疯狂的朝后退去,手里面随便抓住什么东西就朝着女鬼的方向丢。   “咔嚓”。   这下窗玻璃是真的碎了。   女鬼像是也没有想到事情可以这么顺利,猎物居然主动打开了阻碍。但是她旋即就冲了进来,只听“飒”的一声风响,高阳发现对方已经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正要朝他身上扑。   高阳惨叫了一声:“你别过来啊!我的初吻是要留给我未来女朋友的!”   这一声真的是石破天惊,别说是女鬼了,便是高阳自己都愣了一下。   哇靠,他原来是这么守男德的吗?   这只女鬼显然并不是那种最低等的、连思考能力和意识都没有的鬼——具体表现在当高阳吼了那么一嗓子之后,从她那一张青白的、布满了血色的裂纹的脸上,出现了明晃晃的厌恶嫌弃的表情。   “噗。”   有人笑出了声。   女鬼和高阳几乎是同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顾栖还穿着那一身家居的睡衣,脚上跛着拖鞋,倚靠在门框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女鬼当场抛下了高阳。   鬼吸人精气,食人阳气,以此补足自身,并且向着更强大的存在进化。   而眼下站在门口的青年周身精气浓郁,阳气充沛,偏那些力量全部流溢在身侧不加收拢,可见并非是踏上修行之道的天师。   换句话来说,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守着的香饽饽,唐僧肉人参娃,吃一口或许都抵女鬼的百年修行。   有这等大菜在前,谁还要管垫嘴的小菜?   高.垫嘴小菜.阳:“……”   “顾哥小心!”   然而他的提醒还是慢了些,红衣女鬼已经来到了顾栖的面前,朝着他伸出有着锋锐且细长指甲的手。   顾栖叹了一口气。   等等……不对!   女鬼的手在将将要碰到顾栖的时候猛的停住。   “怎么不继续了?”她面前的青年问。   而对方周身原本平缓和煦的阳气在一瞬间骤变,成为了凄冷的、比女鬼此先见到的所有厉鬼加起来都要来的更为可怖的森然鬼气!   青年抓住她的手腕,看上去极为倦怠的抬起眼来,是非常没有干劲的、近乎于颓丧的模样。   但是女鬼却隐约见到有庞大的阴影自他的身后凝聚,睁开了一双猩红色的眼瞳。 第2章   筒子楼-02   如果说在人类社会上,各种各样的纷争往往都还需要披上一层好看的外衣去勉强包装一下,显得姑且还算是符合文明社会的模样的话;那么在鬼怪的法则当中,便是赤//裸裸、血淋淋的弱肉强食,是最直接暴力不过的相互侵碾。   因此,红衣的宫装女鬼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在眼前这个看起来又废又宅,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败犬气息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来了会让她感到窒息一般的压迫感。   鬼物远比人类的直觉要来的更为敏锐,也并不以外表当做衡量的标准。所以几乎是立刻的,红衣女鬼便意识到,顾栖是她惹不起的、必须避让的存在。   她想要离开,可是掐着她手腕的手却像是铁铐和钢索,红衣女鬼甚至没有挣扎的能力。   顾栖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与那一双没有眼球的眼眶对视。有那么一瞬间,红衣女鬼觉得他的眼睛黝黑的令鬼都感到了恐惧,像是能够将一切都包纳吞噬进去的,是连光都照不到的、最阴暗的角落。   她发出了痛苦的、凄厉的惨叫,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虽然顾栖抓着她的手腕,但是这女鬼也是极为果决,竟是直接自断手臂,随后头也不回的便朝着窗户外直奔而去。   “唉。”顾栖看起来是有些头疼的样子,“你这样就走了……”   “我这边会很麻烦啊。”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红衣女鬼顿时从窗户外倒飞了回来,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将她狠狠的一把拽住。   顾栖叹了口气。   “来吧。”他说,“早点把这件事情解决了,我们都可以早点去休息不是吗?我已经很久没有插手过这些事情了……你这样我真的很为难。”   “高阳身上的标记不是你打下的。”   “所以,让你过来的、同时也是他身上真正的标记的主人,是谁?”   红衣女鬼原本还在不死心的试图逃离,可是当顾栖朝着她投来了带了些厌倦的视线之后,她所有的动作全部都停了下来。   必须听从,必须遵守,不能够再做让对方厌烦的事情。   否则,她一定会被当场除去的。   于是,红衣女鬼张开口,嘶哑难听的声音如同在拉风箱,勉强的组成了不连贯的字句:“主人……衣青衣……曰帝女……啊!”   她的身体上突然燃起了一团火,明艳而又夺目,同时也将她之后的所有话全部都吞噬焚烧。那火光很快熄灭散尽,只有一小撮的尘土从空中落了下来,积在了地面上,成为一个小小的尘堆。   高阳还坐在地板上,整个人惊魂未定:“结,结束了吗?”   “没有哦。”顾栖回答,“看来她背后的主使者并不允许自己的名字被说出来。是很霸道的厉鬼啊。”   高阳已经快哭了:“顾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顾栖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面色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嗯……我建议你打开门看看。”   高阳其实对于这样的行为是全身心拒绝的,谁知道会不会门一打开,就有一个新的鬼给你来个贴脸杀。但是他也没有勇气去反驳顾栖的话,因此对方这么说了,高阳也只好挪着自己的腿,战战兢兢的朝着门走了过去。   “?”   他把门打开,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随后“啪”的一声把门给甩上。   “我还没有睡醒吗?”   高阳喃喃着,脸上是一副世界观破碎重组的模样,伸出手又开了一次门。   “……”   这次他真的是没有办法再假装自己看不到了。   只见门外长长的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通道的内壁被分割成了无数的六边形,质感如同透明的水晶,但是又渲染成了过于斑斓有如花窗一样的色彩。   当盯着那一条通道看久了,甚至会有一种通道在缓缓转动的感觉。   高阳看着这通道,觉得挺像一个他小时候玩过的东西:“万华镜?”   “是【界】。”顾栖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外面的通道,“当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能够在一定的范围内对周围的环境产生影响,直至成为一小片被独立出来的,特殊的领域。”   “这便是【界】。”   “我们眼下,想来是处于哪个厉鬼展开的【界】当中。”   高阳喃喃:“不至于,真的不至于。我只是玩了一个密室逃脱,为什么就摊上了这种事啊?”   “你那个密室逃脱有问题吧。”顾栖忍不住这样说。   他从口袋里面摸出自己的手机,在上面敲敲点点。高阳忍不住将视线投了过去,很是好奇:“顾哥,你在干什么?”   顾栖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赫然是某APP的团购界面:“哪个是你去的那个密逃来着?”   高阳不明所以,还是给他指了指。   顾栖“嗯”了一声,把手机拿了过去。   “顾哥。”高阳咽了一口口水,“你要干什么?”   “举报掉。”顾栖把手机放回口袋,回答的云淡风轻,“好了,我们走吧,离开这个【界】。”   高阳期期艾艾的走到他的身边,蹭着顾栖走。   不得不说,在这样诡异的环境当中,身边的顾栖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或许是因为对方从头到尾都表现的气定神闲,也有可能是因为方才顾栖轻而易举的就将那一只红衣的女鬼给制服了原因。   “顾哥,我们真的能走出去吗?”高阳说着,又担心起来,“我奶奶那边不会有事吧?”   “不会。”顾栖回答,“【界】内发生的事情,在通常情况下是不会影响到外面的。”   “顾哥顾哥。”高阳是个嘴闲不住的话痨,哪怕现在其实怕得要死,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找顾栖搭话,“你是天师吗?”   “我不是。”顾栖回答他,“你见过我这么废的天师?”   高阳于是回想了一下顾栖平日里的样子。   好像……的确与高阳印象当中的天师们不太一样。   因为天师毫无疑问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些人,他们大抵都是天之骄子,有着绝对的自信和骄傲,以及对于力量的掌控。谁不是意气风发,明艳张扬。   和每天都呆在家里面快成了一个废人、浑身上下毫无精气神的顾栖相比,委实不太能够是一个世界的人。   “别想了。”顾栖说,“我们走了。”   高阳急忙跟上他:“去哪里啊顾哥?”   顾栖就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当然是离开这个【界】。”他斟酌着语气,“还是说你觉得这里面风景挺美,想继续留下去?也不是不行 ……”   “不不不!”高阳头摇的像是拨浪鼓,“我们赶快走吧顾哥!”   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期期艾艾的问:“那个,顾哥……你之前说我身上有标记?鬼就是顺着标记来找我的吧?”   “嗯。”   高阳脸皱成了一团:“那怎么办……?”   “别怕。”顾栖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解决这个问题么。”   “先从这个【界】出去,然后,谁留下的印记,去找谁给你解除掉就行。”   高阳:“顾哥你不要说的这么轻松啊!那可是鬼啊!”   “让天师协会的人去。”顾栖说,“我刚刚不是举报了吗,天师协会很快就会去查证。”   “只要还想自己家的密室逃脱能继续开下去,那么幕后之人应该也挺清楚应该怎么做……啊。”   他突然停了下来。   “怎,怎么了顾哥?”   顾栖和高阳如今正在门外的那万华镜通道当中行走,两边的图案与色彩都在不断的变幻,是同时作用于精神和视觉上的影响,时间久了隐隐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的虚幻了起来,再久一点说不得都要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真实性。   所以顾栖这么突然一听,高阳险些撞到他的身上,好悬才稳住身形,没有直接晕倒在地上。   “我收回刚才的话。”顾栖道,“可能今天,你身上的这个标记就能够解决了。”   他抬起头来,朝着上方望去。   诚然,顾栖只是一个人类,自然不具备能够穿透数层的墙体构成的万华镜通道,看见其后的景象。   但是那没有关系。   因为,顾栖能够看到另外的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在他的视野里面,一截不长不短的红色血条戳在视线的尽头,旁边标注了一行小字。   [黄帝天女]   [LV70,37825/37825]   顾栖本就显得颓丧的脸上,那种带了些生无可恋和嫌麻烦的表情更加的明显了:“是脾气不好的大小姐啊……我不擅长和她那种性子的人相处的……”   高阳作为一个没有阴阳眼的人,战战兢兢:“顾哥你在说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不要吓我啊!!难道现在正有一个满脸都是血的厉鬼在和我们脸贴脸吗!   “无礼的人类!”从他们的头顶传来了一个娇俏的、属于女孩子的声音,“不但弄坏了我好用的偶人,居然还这样说我……我决定了!你连作为我的玩具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的话语是与她可爱的声音相比,毫不相符的冷酷与狠毒,配上那一种天真的娇俏,在这空荡荡的筒子楼与万华镜通道当中,显得格外的可怖了起来:“我要把你剁碎,然后送给精卫去填海!”   “顾哥!”高阳这次是真的哭出来了,“这这这……这谁啊?!我们还能跑掉吗?”   “是祖宗。”   顾栖叹着气。   他是真的想叹气,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麻烦了。”   “高阳啊。”顾栖喊了一声。   “顾哥您说?”   “我真的为了你牺牲太多。”顾栖道。   高阳:“啊?”   顾栖抬起手臂。   在他的双手中各出现了一把银色的枪,外形像是手//枪,但是远比手//枪要来的更为精致华丽。枪管上有凸起的、神秘而又美丽的纹路,更像是游戏当中才会出现的魔枪。   “嘭”的一声枪响,周围的万华镜像是镜子一样的破碎开,先前高阳听过的那个女声再度响起:“啊啊!你居然打碎了我的镜子!”   “这下你连被当做是边角料送给精卫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要把你细细的切碎了,做成臊子!”   像是有一团火从天而降,落到了他们的面前。可怕的灼热扑面而来,高阳觉得自己几乎要无法呼吸。   但是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高阳抬起头,看到的是顾栖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可怕的热浪从他的身侧被分割开来,却不能侵扰顾栖分毫。   越过顾栖,高阳看清了站在火焰当中的人影。   那意外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青色的衣服,看款式当是汉唐之前的装扮。头上扎了两个可爱的丸子包包,其余披散下来的长发一直到小腿。   而在她的脖子、手腕、脚踝上,全部都缠绕着红色的绳结,绳结末端系有金色的铃铛。   火光散尽,周围的温度却在急剧的上升。小姑娘踏着破碎的万华镜朝着他们走来,在看见顾栖的时候,精致小巧的鼻子抽动了一下,随后面上露出来的表情一瞬间变的险恶了起来。   “顾栖!怎么会是你这个家伙!”   “你为什么还没死啊!”   “我为他人所活,尚不敢死。”顾栖垂下眼眸,“不过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魃。”   *   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走行如风,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名曰魃。   作者有话要说:   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走行如风,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名曰魃。   ——引自《山海经》 第3章   筒子楼-03   高阳的目光在女魃的身上看了看,又在顾栖的身上看了看。如此反复再三之后,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一般的神情。   “顾哥,顾哥。”他自以为小小声的凑到顾栖旁边,小声的同他咬耳朵,“这不会是你外面的私生女找上门来了吧?”   这一次,不仅仅是女魃,就连顾栖都朝着高阳投来了危险的眼神。   “高阳啊。”顾栖砸吧着嘴,“我觉得吧,你被打上标记真的不冤。”   嘴这么贱,被记恨上挺正常啊。说不定就是在密室逃脱的时候不自觉的口high了什么,所以才被打上了标记打算之后算账呢。   这样一想的话,整个事情都变的合理起来了啊!   于是顾栖便非常自觉的将他们定位成了过错方,再跟女魃说话的时候,都好言好语的弱气了几分:“我身边这嘴上没把门的混小子怎么得罪你了?要不我替他给你陪个不是,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女魃可爱的小脸顿时皱了起来——她或许是在发怒的,但是因为长的实在是可爱的缘故,于是便怎么也没有办法真的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什么威慑力。   “你是在开我的玩笑么?”   因为她的愤怒,那些热浪都开始一鼓一鼓的,本应该是无形的东西,可是却连高阳这个没有任何的能力与资质的普通人都已经能够隐约的看见鼓动的热浪。   顾栖拧着眉:“魃,我不希望这件事情闹的太大。”   “那样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挺不方便。”   于女魃来说,她的评级足足有A+,出现在人类的安全区这件事情本来就已经很有意思了,更别提现在还在高阳身上打了标记。   顾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她这个标记是为了能够大晚上的来找高阳玩捉迷藏。   而于顾栖来说,有些事情他不想沾手,不愿参与,不欲触碰,如果可能的话最后让那些事情被时间彻底的掩埋掉,因此也更希望息事宁人,不要引起注意。   顾栖的算盘打得挺好,奈何另一位当事人似乎并不打算配合他。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女魃双手环胸,明明是个不到腰高的豆丁萝莉,却愣是有着两米八的气场,“我说啊,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带了些渗人意味在其中的笑容,两颗小小的尖牙在唇畔若隐若现,双瞳隐隐泛着红光。   “你说了,我就一定要配合你?”   “……”顾栖和她对视了片刻,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今天一天叹的气,比过去一年都多。   果然只要是和“那边”的事情沾上关系,那么就会肉眼可见的变的麻烦起来。   “所以这是谈判破裂的意思么?”   “本来也没有人要和你谈判呀!”女魃伸出手来,指了指顾栖身后的高阳,“你让开,把那个小子给我!”   “你要他干什么?”顾栖并不动,“对于你来说,一不以人类为食,二也无需从人类的身上获得什么东西。”   女魃双手叉腰,看起来非常的不耐烦。实际上,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顾栖,而是随便的其他什么人——哪怕是天师协会里面那些最顶尖的天师们,也不能让帝女顾忌,必然是直接上手了。   可若是顾栖的话……   精卫曾经同女魃叮嘱过,如非必要,不要同顾栖为敌,最好根本就别站在对立面上。   女魃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但是因为她素来还是比较听精卫的话的,因此非常不满的哼了一声,但也的确有所让步。   “你若是一定不愿把他交给我的话,也可以,我只从他的身上拿走一样东西就好了。”女魃最后下定决心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看着非常肉疼,像是她做了什么非常大的牺牲一样,“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要拿什么?”   “我要他的心脏。”女魃欢快的回答,“精卫就要过生日了,我要好好的准备一份礼物才可以!”   高阳的脸色在听到女魃同意放过自己的时候一喜,但当听到后面的话之后,瞬间又惨白。   搞什么啊,这怎么能算是放过他?你说说你这两个前后的选项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顾栖也挺无语的:“魃,他只是个人类。人类没有心脏的话,是会死的。”   然而女魃却在顾栖的这又一次拒绝之后勃然大怒。   毕竟在她看来,自己已经非常给顾栖面子、也顺着对方的意思更改了自己的要求,这对于女魃来说,简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她为帝女,自幼便是金尊玉贵的长大。在因为力量失控、而被黄帝流放至赤水之北以前,一直都是部落里最骄傲、最明艳的姑娘,被所有人小心翼翼的哄着和侍奉着。   而或许是因为对于自己的幼女的愧疚与怜爱,除了将女魃流放之外,黄帝并未短了她的任何生活所缺,甚至引了一部分自身的帝王之气给了她,来护佑这个不得不停留在稚龄、亦无法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   后来,三皇五帝的时代已经成为了久远的传说,轩辕黄帝也作为“天”“地”“人”三皇之一受到累世的供奉。女魃没有了父亲,独自游荡在人世间。   她曾一度陷入沉眠,又在百鬼天灾之后苏醒,重新接触这个世界。   来自上古的力量蛮横,与生俱来的能力更是令人恐惧,再加上轩辕黄帝给出的那一份庇护,无论是在人类的那一边,还是在阴鬼的这一边,女魃从来都还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更何况,小姑娘气鼓鼓的,觉得顾栖实在是过分。   她不是已经让步,放过了那个人类,只是索要了心脏吗?且不说没有心脏也不影响什么,而且不是可以再长出来的呀?   女魃感到了无法理解,她的心智和身体一起被停留在了十岁的模样,终其一生都只会是个孩子。   而眼下,女魃便以这种孩子式的天真的认知和天真的残忍,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你若是不给的话,那我就自己来拿!”   她气恼的跺了跺脚,用力在地上一踏,整个人都像是离弦的箭一样朝着这边冲了过来,朝着高阳伸出来的手指甲突然增长并且锐化,让人丝毫不怀疑这只手的可怖与危险。   顾栖的声音沉了下来。   “魃!住手!”   有“铛铛”的两声响,随后以高阳的视力只能够看见有一个青色的东西倒飞了出去,撞在了远处的万华镜墙壁上,甚至因为力道过重而深陷入了墙壁当中。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应该是女魃。   “顾栖!顾栖!你居然敢打我!”   女魃从墙壁里面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泛着猩红色的光的、满是怨毒的眼。   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了肉眼可见的黑色的气流,小姑娘原本娇俏可爱的脸上爬满了暗红近似于黑的鬼纹,看上去有如被打碎的人偶陶像。   明明周围并没有风,但是在女魃身上所佩戴缠绕的那些红绳全部都飘了起来,散发着不详的、血红的光,其上拴着的金色的铃铛剧烈的震动,发出一声快过一声的响。   有狰狞的鬼角刺破了她额间的血肉生长出来,连带着双眼巩膜也全部都变成了黑色。   她一步踏出,脚下踏着的地面顿时开始龟裂,与之一并而来的则是滚滚的热浪。一身青衣化作了猎猎的焰色。   若是说之前的女魃看上去是一个可爱的小仙童,那么如今便是足够在恐怖片中出境的造型了。周围所有的万华镜都转换着,最后停留在红色上,整个通道当中都充斥了火焰。   “顾、顾哥……”高阳哆哆嗦嗦,除了下意识的喊顾栖的名字之外,居然再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前后左右皆是火焰,退无可退。女魃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给了高阳一种自己已经被对方开膛破肚、   “所以我说……真是脾气不好的大小姐。”   顾栖面上还是混杂着无奈的、颓丧的模样,只是唯独不见慌乱。   “小家伙。”   “如果只是这么一点血量的话,就不要来到我的面前了啊。”   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动了动。   在漫天的火焰当中,顾栖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   “你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相貌——你能认得出我,那么必然见过我。”   “让我想想……自从三年前我引退之后,几乎就连门也没有出过。你见过我,只会是在天师协会与十鬼将订立契约的那一次。”   他终于疑惑了起来。   “可若是这样,你为什么还会有挑衅我的勇气?”   “即便……你是黄帝女魃。”   双枪中飞出去的子弹穿过了火焰,所经之处万焰寂灭。女魃被子弹击中,又一次倒飞了出去,只是这次过了很久,高阳都没有再看见她爬起来。   四周本就濒临破碎的万华镜通道在这一刻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的碎裂,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全部都退去了,露出来的是这里本该有的模样——即,漆黑没有廊灯的、墙壁因为年久而不可避免带上了脏污和破损的、窗户开口极小的,每一栋筒子楼在夜间应该有的模样。   这个来自于女魃的【界】,被顾栖从内部给暴力的破开来,并不比打碎一枚鸡蛋要来的困难多少。   在走廊的尽头,高阳看到女魃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的萎靡的瘫坐在墙角,只是勉强靠着墙壁才没有完全瘫软下去。   顾栖之前握着的双枪不知道被收去了哪里,总之是看不见了;他长腿一迈,几步走到女魃的面前。   “怎么回事?你耍了什么手段?难道是我输了吗?”   小姑娘已经恢复成了最开始的、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模样,看起来受了不小的打击,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我怎么可能会输给区区一个人类啊!”   “没错,就是区区一个人类哦。”顾栖弯下腰去看女魃,“你的朋友们看起来真的是没怎么和你提过我……也对,毕竟都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吧。”   “那么,大小姐,接下来让我们来说些别的事情……唔。”   四周在一瞬间变的明亮有如白昼,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响,一群荷枪实弹的te警和好几个手中捏着符箓提着桃木剑抱着罗盘的天师三两步冲上楼,将顾栖和女魃在的这个角落给围了起来。   “不许动!”   顾栖:“呃……嗯?”   抱着罗盘的天师走过来,罗盘上的指针疯狂转动,顿时把他都吓了一跳。   “嚯。”这个白衬衫黑西裤,戴了金丝眼镜,一副精英样的年轻天师感叹着,“这得是大鬼才能引起的阴气波动啊。”   他顺着罗盘的指引看了过去,随后朝着自己的同伴们一点头。   其他几人立刻收到示意,将顾栖给团团围了起来。   “根据《625人鬼协议》第十三条第五小节,我们怀疑你违背协议,在安全区下手伤害人类。现在麻烦和我们走一趟,配合进行后续调查。”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话将成为呈堂证供。”   他们的视线扫了一圈儿,随后为首之人憎恶的皱起眉。   “居然还在欺辱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真是个人渣!”   顾栖:???   你妈的!你们有病吧! 第4章   筒子楼-04   “姓名?”   “顾栖。”   “年龄?”   “25。”   “职业是?”   “……”   顾栖坐在询问室里面,头顶的灯投射下惨白的光,照的他面前负责做笔试的天师脸也是惨白的,看起来像是一具被冰冻了很久,才刚刚从棺材里面起出来的尸体。   因为久久没有等到顾栖的回应,所以这名天师抬了抬眼皮,朝着顾栖投来了冰冷冷的视线。   “怎么不说话了?”   顾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的道:“江不换,你别搁这儿跟我装。”   那原本看上去冰冷又死板,一点也不好说话的天师爆发出来了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几乎能够掀飞头顶的天花板:“哈哈哈哈!你居然也有今天啊顾栖!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还能有这么好笑的笑话!”   “你居然会被当做是违背了625协议的大鬼给抓回局里面来,我看看报告……哦,怎么,你居然还涉嫌虐待幼女?随同前去的天师直接给你打了一个大大的人渣标注啊!”   江不换一通狂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知道的清楚你这三年里面当了个毫无上进心的死宅,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你恶堕了呢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从自己的兜里面摸出来了手机,对着顾栖“咔嚓咔嚓”就是一通狂照:“来来来,这我不得广而告之一下!顾栖!进局子!虐待幼女!这必须得上今年天师界十大818,头条没你我都不认的好吧!”   顾栖眼皮一跳,顿觉不妙,当即就要跳起来去抢江不换的手机:“等等,你给我住手,不要乱来!”   然而他到底是迟了一步。   当顾栖抢到了江不换的手机的时候,后者已经以一种凌人瞠目结舌的手速飞快的完成了抢拍、编辑、群发这一系列操作,顾栖只是打眼一看,就看到江不换手机上打开的微信界面上,那一连串的红点和99+。   他的表情终于是彻底的扭曲了。   “江不换!”   然而完成了这番行为的江不换眼下却是功成身退,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手机不是在你手上吗,你可以撤回的,反正还没到两分钟呢。”   顾栖呵呵冷笑。   现在撤回还有什么意义?他敢用江不换的脑袋去打赌,这图必然已经被一堆无良的家伙当场保存,再阴险一点的说不定连表情包都已经给P出来了!   这么一想,顾栖看着江不换的目光都不免带了些阴恻恻的意味在其中。   江不换的危险雷达“滴滴”的报警,让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似乎产生了要把他给当场做掉的想法。   他当即很有求生欲的咳嗽了两声,坐回座位上,摆出了一副我们现在来谈公事的模样:“幼女是怎么回事?你搞出来的大动静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了现场勘查的报告,你应该是直接拆解了一个至少A级的大鬼的【界】吧?”   江不换搓了搓手:“那个A级大鬼和【界】先放一边稍后再说,怎么,你是要打算回来了?”   他拍案而起:“这是好事啊!组织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不是我说,只要你顾栖一句话,又有谁能够与你争锋?不管是金钱权势,地位名望,都是无需你伸手也会被主动送到你面前来的东西。”   顾栖:“不,我没这个兴趣。我只想当一个纯纯的废物,你们就继续当我死了吧,这样挺好的。”   他这样说着,垂下眼眸,像是在思考一些什么,然后才道:“那个幼女你们也带回来了吧?”   江不换:“在旁边办公室里面呢,有几个女同事拿着糖果蛋糕在哄,都怪你这个人渣。”   顾栖:“???”   这怎么还成了他的不是了?   “不过你是怎么沦落到去欺负幼女的地步的?”江不换问。   顾栖没好气的翻了一个白眼:“哪儿来的幼女?那是女魃。”   江不换“扑通”一声从椅子上给摔了下去。   但是他根本顾不得这个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冲到了顾栖的面前:“你说谁?女魃?!哪儿呢?”   顾栖:“不是在隔壁办公室吃蛋糕和糖果么。”   江不换疯狂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会这样,但是她进来安全区根本没有预警的,这不应该,女魃可是A+的评级,是毫无争议的大鬼!以危险性来说,她甚至已经不止是A+,完全能够S的评级!”   毕竟那可是女魃,其所到之处皆大旱,赤地千里,是无解的灾祸。   江不换原地转来转去,最后一把握住了顾栖的手,情真意切:“七啊,你这个幼女欺辱的好啊!”   顾栖觉得他在骂人:“你怎么说话的?”   江不换越想越觉得庆幸:“还好是你,幸亏是你。如果是别人来的话,对上女魃,可能就没这么轻易的解决了。若是让女魃在安全区内爆发,就是又一次的大灾难。”   “好说。”顾栖道,“赏金别忘了打我卡上,还是以前那个号。”   江不换眼珠一转:“那你要不要多接几个任务?价格绝对包你满意——”   顾栖:“打住。我还是想继续当我的死鱼的,很不必给我这么高的期望。”   话到这里就算是说死了,但江不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想要挣扎一下:“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之前没有和你开玩笑,原本被镇压的阴鬼重新开始活跃,十鬼将那边也态度暧昧不给出正面回应。”   “近一年来,B级以上的大鬼试图闯入安全区已经不是第一次,安全区之外的共存区更是已经到了人类寸步难行的程度。协会要求所有四级以下的天师都固守安全区,只有四级以上才有资格外出。”   而协会对天师的考核评定,最高也只到六级而已。   “阴气再一次开始活跃了……上一次阴气活跃,我们迎来了百鬼天灾;这一次阴气活跃,没有谁能够预料到究竟还会发生什么。”   他看着顾栖,眼神带了些期期艾艾:“所以,你真的不回来吗?如果是你的话——”   “你在说什么呢。”顾栖打断他的话,眼底是一片的漠然,“我早已引退,流火霜星亦不在。如今的顾栖只是一介闲人,怕是担不起如此大任。”   “顾栖!”   江不换愤怒的提高了声音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是在真的对上顾栖平静过分的——有如一潭死水一样的双眼的时候,又泄了气,竟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情绪有些崩溃。   “顾栖,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曾经可是人类的防线,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和信仰啊!”   江不换还记得三年前,百鬼天灾爆发之后,是顾栖深入鬼境,左手流火,右手霜星,以绝对的碾压的姿态让万鬼俯首。   十鬼将皆败于他手下,最后不得不被迫同人类订立了约定,让出部分土地作为安全区,约束手下万鬼不得进入,方才有了人类休养生息的机会。   而在这之后,顾栖突兀的消失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当顾栖再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使用双枪流火与霜星。他看上去哀莫大于死,向协会引退,自此闭门不出,仿佛世界上已经不再存在他这个人。   不单单是江不换,所有认识顾栖的人都想不通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而顾栖也对那一个月里面发生的事情保持了绝对的缄默。   明明是那样耀眼而又强大的人,怎么会成为今日的这般模样?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不过是一抹游魂披了他的名和姓在这世间浑浑噩噩的行走。   而那个过去的顾栖,却再也找不到了。   “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任何人的希望。”顾栖垂下眼,“应该没有别的事情了吧?那么,我回家了。”   他说完,也不等江不换的反应,迈步朝着门外走去,还不忘喊上高阳:“高阳,我们走了。”   “哦、哦!顾哥你那边的事情结束啦!”   高阳原本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发呆,被顾栖这么一喊,顿时眼睛一亮,像是小狗狗一样跟了上去。   “顾栖,等等,顾栖!”   江不换从后面追了出来,但是顾栖走的飞快,根本没打算回头。   他只能狠狠的跺了跺脚,掏出手机来,拔了一个号码。   “喂,老杨?是我,江不换。”   “女魃现世,并且出现在D507安全区内……对,不是在外面的共存区,而是出现在安全区内部,并且全程没有引起任何的预警。”   “嗯,你那边登记一下。而且我担心,能有一个女魃,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大鬼……好,我会小心。”   他放下手机,看向窗户外面,叹了一口气。   “天要变了啊。”   ***   他们来的时候警车包送,但回去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总算是回到家,顾栖和高阳各回各房,倒头就睡——毕竟前半夜真的是被折腾的不轻。   然而高阳那边怎么样顾栖不知道,他自己这边,的确是有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这该是梦。   顾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但是却不是他的梦,或者说,不仅仅是他的梦。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玩弄梦境与精神原本就是阴鬼的拿手好戏。   只是对于顾栖来说,这却实在是有一个新奇的体验——因为从不会有不长眼的鬼怪找到他的头上来。   顾栖不禁想,看来他这几年的咸鱼和佛系生活的确是修身养性了不少,这不,梦里都会有来串门的了。   一声过于清脆的啼鸣突兀响起,有如银瓶乍破。一只花羽红爪、翼展足够一米多长的大鸟从天而降,落地的时候化为了看上去古灵精怪的少女,有阴冷湿寒的潮气伴随着她的出现扑面而来。   “人类!就是你把女魃给抓回去的吧?你把她怎么了,为什么我完全联系不上她了?”   少女周身有三尺水流缠绕,扭曲成了箭矢的形状。   “你若不好好回答,我就让你——”   “咕!”   她的后半句话因为看清楚了顾栖的脸而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顾、顾栖?”少女的声音一瞬间变的惊魂不定了起来,细听之下,其中似乎还有一些隐隐的崩溃,“怎么会是你?!”   “我当是谁。”顾栖朝着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这不是精卫么?”   精卫现在若还是鸟的外形的话,大抵全身的毛都已经炸开了:“你这家伙还没死啊?”   “我没死还真是让你们失望了。”顾栖一把抓住意图逃窜的精卫,“先是女魃,然后是你,接二连三的违背了当初的625协定进入安全区,还没有引起任何的警报……”   “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啊,精卫。”   精卫挣脱不掉,心下不免暗恨。好在这里只是梦境,出现在这里的并非是她的本体,只要舍弃掉这一部分力量和附着于其上的意识,并不难脱身。   但精卫的内心依旧是充满了怨愤,还有无法挥去的惶恐。   为什么偏偏会在这里遇到顾栖!   而且……若是顾栖刚好也在这个安全区的话,是否会对他们之后行动和计划造成阻碍?   她心头百般思绪,炸掉自己精神体的速度倒是很快,从顾栖的梦境当中逃离的无影无踪。   毕竟,就算已经过去了三年,这一次见面,顾栖颓丧死寂的令精卫感到惊讶,但是精卫却根本不敢忘记…… 在那天灾之日,那个人是怎么样站在鬼境的入口处,一个人拦下了十万阴鬼。   不可与之为敌,莫多与之接触。所有鬼在提到顾栖的时候,全部都会讳莫如深。   他是比鬼怪还要来的更加危险和可怕的存在。   “逃掉了么?”   顾栖看着因为精卫离开而开始逐渐破碎的梦境世界,笑了一声。   “也罢。”   横竖……与他无关。   这一个晚上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敲门声就打断了人所有的好梦。   顾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最后还是高阳不得不爬起来去开门:“谁啊?”   “请问这里是顾栖家吗?”   门口站着的男人好脾气的朝着他笑了笑。   “呃,是……顾哥!找你的!”   顾栖的房间里连声响都没有。   “打扰了。”   男人笑着进了门,极为自然的走向顾栖的房间,推开门走进去。   “顾先生你好,我是天师协会的宴潮生。昨天您在协会APP上举报了东街的一家密室逃脱涉嫌违反625协议,并有违法经营的嫌疑,我是来取证的。”   顾栖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   他仔仔细细的盯着那张脸,睫毛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些迟疑。   “宴乐……?”   —【筒子楼】卷.完— 第5章   密室逃脱-01   那种恍惚只在一瞬,顾栖很快便回过神,继而皱起了眉。   “你是谁?”他问。   宴潮生于是非常好脾气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和来意。   “协会的人……还有这张脸……”   顾栖在电光火石之间微妙的明白过来了一些什么,他嗤笑了一声,这样的嘲讽的神情却让他那一张死气沉沉的脸都在一瞬间变的鲜活生动了起来——尽管那当中所蕴含的,并不是友善的情绪。   宴潮生看见有笑容在他的脸上出现。   只不过,那笑容既冰且冷,从中察觉不到任何的善意,反倒是会从觉得从那笑容之下溢出了某种极为阴冷的、并且具有可怕的压迫感的气息,像是有比鬼怪还要来的更加阴毒的怪物睁开了眼,自黑暗当中投来探究的视线。   “你来之前,他们有和你说过什么吗?”顾栖询问。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一缕缥缈的烟尘,似乎下一秒就会消散。   对于顾栖这莫名的、没头没脑的问题,宴潮生面上的表情当中逐渐掺杂上了几分的困惑:“抱歉,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你具体是指哪一方面……?”   宴潮生当然是知道顾栖的,在他来之前,协会耳提面命,反复并且隐晦的提及了顾栖的强大、重要,以及不可或缺的战略意义。   “无论他要什么,无论怎样都好。”他们说,“请他回来,一定要请他回来。   “只有他在……人类才有可能,拥有希望和未来!”   “但是顾栖已经引退了很久,即便三年过去,他的态度也没有丝毫的松动。”宴潮生说,“我会尽力去劝说和尝试,但我对这次行动的结果持有悲观态度。”   那些注视着他的、年事已高的长者们笑了。   “不会的。”他们说。   “你只要站在他的面前——就足够了。”   然而现在站在顾栖面前的宴潮生心里却不免犯起了嘀咕。   他真的没有被坑么?   毕竟这位已经几乎要成为了神话和传说的,被所有人默认是当世最强大的天师的青年看上去,似乎一点也没有要和他好好相处的意愿。   宴潮生会这样认为自然是有缘由的,因为此刻顾栖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敛了下来,看上去像是一张被洗去了所有的笔触,空无一物的白纸。   但就是这样的空白,因为是呈现在人类的面庞上,于是便从中表现出一种别样的恐怖来。   他这样沉默着同宴潮生对视了很久很久,久到宴潮生面前的笑容都开始慢慢的收拢快要维系不住的时候,才终于开口:“我有一个男朋友。”   宴潮生:“……嗯,我尊重每一个人的性取向,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有好到……”   可以说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顾栖打断了。   “或者说,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   “我很爱他——不,仅仅只是用‘爱’去形容是不够的。他是我的希望之光、欲望之火,是我的信仰和救赎。”   顾栖死死的盯着宴潮生,那一双漆黑的眼瞳这一刻看上去像是能够将任何东西都拖下去的沉渊:“但他死在三年前的百鬼天灾结束之前。”   气氛似乎一瞬间都变的沉重了起来,宴潮生张了张嘴,斟酌了一下自己应该怎样回答这句话:“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顾栖:“他叫宴乐,和你长的一模一样。”   宴潮生:“呃。”   好的。   他大概明白,撺掇他来的那些人当时的话和表情,究竟都是几个意思了。   顾栖笑了,冰冷的,毫无温度的。那在表情的定义上或许的确能够被称之为笑容,但是予人的感觉却更像是一朵封在冰晶当中的漆黑的火焰,绝望而又寂寥的燃烧着。   “他们的手段可真是……无论何时,都这么让我厌烦。”   顾栖“呵”了一声,却将这个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只是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宴潮生脑子都是木的,还沉浸在自己终日打雁终被啄眼,有朝一日居然会算计来成了替身文学的主角的震惊当中,既然顾栖问了,便也话不经过大脑的将关于密室逃脱调查的事情相关云云又再说了一遍。   本来按照协会布置下来的任务,他是应该努力的邀请,更进一步,是恳求顾栖参与到这个调查当中来。但是因为方才顾栖的那一番话,宴潮生却反而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和顾栖相处搭话了。   总感觉怎么说,都尴尬到当场三室一厅。   可是反观顾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仿佛刚刚说出来那么多信息量巨大的话语的人根本不是他。   青年伸过手,丝毫没有避嫌意识的拿过宴潮生手中的文件夹,动作非常自然而然的取出了里面的文件,一目十行的看完。   “行,我知道了。”他说,“调查那个密室逃脱的店是吧?走。”   宴潮生有些惊讶:“你就这么答应了?”   在他出发之前,不少驻守这个安全区的天师们闻风而来,耳提面命的给他讲顾栖的性格、喜欢和讨厌的东西、雷区爆点;而那些别的安全区的天师们——其中包括了很多宴潮生根本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同僚——也纷纷各显神通的联系上了宴潮生。   这些人当中包括但不限于有希望他帮忙要签名的,希望他帮忙转告表白的,希望他顺手拍照的……总之,让才加入天师协会一年,以前并没有听过顾栖的名字的宴潮生大开眼界,心想便是那些顶流明星在他们的粉丝群体当中,都不一定拥有这样的号召力。   而在这种接触之下,自然也足够宴潮生明白,顾栖是一个多么抗拒自己的天师身份、以及用天师身份活动的人。说实话,他其实早就做好了自己会铩羽而归的准备。   结果顾栖答应的这么丝滑又痛快,宴潮生觉得之前做足心理建设的那个自己简直像个小丑。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还真的是刷脸成功了?   顾栖注意到了他的这个行为,脸色不免又冷了三分。   “别多想。”顾栖说,“虽然协会安排你来的确是有这个意思,但是我同意了,与这并无关。”   他的手指在那家密室逃脱的名字上面抚过,旋即很轻很冷的笑了一声。   “一家安全区内的密室逃脱,不但能够随意驱使D级的厉鬼作为随意牺牲的炮灰和工具,甚至能够囊括了女魃和精卫这样的,在山海经上都有名有姓的B级以上的大鬼驻扎,而在此之前却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和警报。”   顾栖转过头来,有那么一瞬间,宴潮生觉得自己似乎看到有金色的光晕不紧不慢的爬上了顾栖的眼瞳,虚虚的在最外围拢了一圈,有如一轮升起的日冕。   “这么有趣的密室逃脱,不去看看的话,总觉得自己亏了不止一个亿。”   宴潮生辨别不出他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顾栖愿意去的话,的确是协会所乐意看到的发展,同样也是他此行前来的目的。   因此他便也从善如流的答应了下来。   “我预约了十二点的票。我们现在去刚好。”   一直在旁边当背景板,因为之前顾栖和宴潮生对话的时候那种根本没有办法插入进去所以只能贴着墙角发呆的高阳终于是有了一些存在感:“只有两个人根本没法成团吧?”   宴潮生和顾栖同时转过头来看他,眼底是同样的不解。   顾栖:“为什么要等人成团?”   宴潮生:“我包场了,不用担心。”   高阳:“??”   好的,你们天师有钱,是我格局没打开,小的这就退下以免脏了两位的眼。   ***   这一家密室逃脱在市中心,规模很大,口碑也相当不错。能够看出来装潢上的确是用了心的,真实的仿佛身临其境。   ——对于绝大多数来到这一家密室逃脱的客人来说,是这样的。   尤其是,只是从你坐在等待大厅的时候开始,明明室内的灯光明亮,暖气也开的恰到好处,但还是会觉得背脊生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墙壁后、从那些垂下来的布幔后,丝毫不加掩饰的投来打量的视线。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视线只是会让他们感到不适,以及生物本能的、在察觉到自己的周遭有危险的时候潜意识发出的预警。   但是这种预警并不强烈,便只会被归类到“哇这家密室逃脱的氛围营造的真的好到位啊”——这样的自我催眠当中去。   但是对另外的一些存在来说,这意味着另外的某些东西。   顾栖一踏进这家密室逃脱的大门,顿时就“呵”了一声。   “颙,蛊雕,祸斗,彘……”   他一口气数出来了十好几种的凶兽,皆是在《山海经》上拥有姓名。只是实力有些参差不齐,其中有D级E级这等引不起多少大风大浪的,但是……却也有一些气息要来的更加阴郁、晦涩不定,必然是B级以上的大鬼。   “真有趣。”顾栖的声音里面似乎是噙着极冷的笑意,“你们这里是要开异兽动物园么?”   他的话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于是,那些原本还可以被藏匿的诸多的“噩梦”被一并释放了出来。   头顶的灯“滋滋”的闪了几下,最后“啪”的一声熄灭了。大片大片黑色的霉斑在雪白的墙壁上飞快的攀爬蔓延,直到将整个房间全部都包裹。   就像是被放进了一个密闭的,黑色的匣子里面。   顾栖站在一片的黑暗当中,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瞧上去似乎也并不如何的惊慌。   “哗哗”的水流声在这个安静的有些过分的空间当中响起。   又或者,那大抵并不是水,没有什么水会是这样腥臭黏稠的。   那些都是血液。   数量庞大到让人震惊的血液,“咕嘟咕嘟”的被灌了进来,很快就有顾栖的小腿那么深。   顾栖好歹还记得进来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喊了一声:“宴潮生,你在么?”   安安静静的,没有应答,顾栖想应该是在这个【界】展开的时候,他便已经和宴潮生被分割到了不同的空间当中。   是的,【界】。   在走入那一个密室逃脱的大门的时候,顾栖就明白,他踏入了某个大鬼的【界】当中。而对方于这个【界】内豢养了无数的阴鬼。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界】的缘故,所以即便是B级以上的大鬼也能够在安全区内从容生存。【界】为他们提供了庇护,也让来自于天师协会布下的诸多检察符箓全部都变成了废纸。   只要这些鬼能够保持只在【界】内穿行,那么就永远不会被发现行踪。   因为【界】原本就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被另外开辟而出的空间,甚至能够随着【界】的主人的心意而运行着独有的世界的法则,已经是彻底不同的一方新的世界了。   不过,能够展开这样庞大的、并且将气息遮掩到接近完美的【界】……   即便现在完全处于敌人的腹地当中,顾栖看起来也并没有任何的慌张,甚至能够漫不经心的在心底做着推算。   S级吗?好像还不太够。   那么S+级?感觉也差了些意思。   可若再往上……便是鬼将级别的大鬼了。自百鬼天灾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千多个日夜,阴鬼们的鬼将似乎从未传出过有任何的变动,还是最开始的那十个。   也就是,输给了顾栖,于是不得不屈辱的同人类订立下约定的那十个。   这说起来真的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但不对,若是十鬼将当中的任何一个,顾栖都不可能像是现在这样,[什么也看不见]。   顾栖曾为天师,拥有一双能够看见阴鬼和阴气的眼睛,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阴阳眼。   但是顾栖的阴阳眼,在此之上,还有一些另外的、比较奇怪的功能。   ——他能够像是游戏里面安装了插件一样,看到对自己有敌意的存在的名字,等级,以及血条。   这样一来,没有敌人能够悄无声息的接近顾栖,对方是否是自己能够对抗的敌人也只需要一眼便知。   最重要的,顾栖知道自己应该用多少的力量去攻击,知道敌人是真的死透了还是只是在佯装,没有什么能够逃得过他的眼睛。   所以,什么都没看见的话,那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了。   ——这意味着,这个【界】的主人,对顾栖是没有恶意的。   这种情况顾栖还是第一次见,他几乎要为此而发笑了。   “设了个局,将我引了过来,甚至为此不惜大手笔的用女魃和精卫当做诱饵。”   “然后告诉我,毫无恶意?”   那诱他过来干什么,耍猴戏吗?   顾栖垂下手,有银色的光在他的掌心影影绰绰的。   “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在等着我吧。”   他用手抓了抓,把额前挡视线的碎发全部扒拉到一旁去,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漆黑到让人心头一颤的眼睛。   而在瞳孔的最外围裹了一圈的金色,在黑暗中无比耀目。   这一刻,这一个男人身上那一层死气沉沉的外壳像是被打碎,出现了几条裂缝。   从那裂缝当中泄漏出来的,是几分属于曾经的峥嵘。   ***   “王……”   “那便是顾栖啊……和我以为的,倒是有很大的差别。”   谁在虚无的空间当中注视着【界】中的一切,随后发出一声轻笑。   “听说他已经再拿不出作为自己武器的双枪,如今实力十不存一?”   “的确如此,王。我们埋在人类当中的钉子传回来暗报,说在天师协会的密辛中记载,顾栖本身其实并不拥有成为天师的资质,只是作为他专属武器的双枪材质特殊,才让顾栖能够斩杀阴鬼。”   “这一对双枪已经在三年前遗失,没有了武器的顾栖,不过寥寥,已经无法成为我等的阻碍。”   “哦?是么?”男声问,“但是我怎么听说,他昨日才刚刚拆解了女魃的【界】。”   “这便是你们口中说的……实力十不存一?”   没有谁敢回答,也没有谁能回答。   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当中,那个被称为“王”的,听起来温柔的有些过分了的男声道:“既然这样的话,不如你去试试吧,精卫。”   古灵精怪的少女冷不丁被点名,陡然一惊:“哎、哎?王,为什么是我?”   “这毕竟是女魃为了给你准备礼物,所以才会惹出的祸端不是吗?”   精卫察觉到有谁轻飘飘的从她身旁经过,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放在她的头顶。   “要好好的负起责任解决啊,精卫。我还是很喜欢这家密室逃脱的。”   少女身体颤抖着,半晌才从唇中挤出声音。   “……是,谨遵您的意愿。”   “吾王。” 第6章   密室逃脱-02   “轰隆!”   可怕而又巨大的爆炸声接连不断的响起,伴随着一面又一面的墙接连不断的倒塌,犹如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而从那些坍塌了一地的碎石和砖瓦后,走出来一道人影。   这是一个青年,皮肤看上去是泛了些铁青色的惨白。再配上他一脸死相的表情与周身的沉沉暮气,简直像是才刚刚从棺材里面起灵爬出来的尸体。   在他的双手当中各握了一把银白色的手//枪,枪管与强身上全部都有状似魔纹的凸起的浮雕。   两把枪的枪托上各镶嵌着一枚宝石,只是看上去是黯淡的,就像是原本填充在其中的颜色与光髓全部都被“取走”了,只剩下了灰暗的外壳。   而此刻,两支枪的枪口处,全部都在冒着白烟。   顾栖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但是那些在暗中窥伺着他的行动的阴鬼们却是肃然一惊,总觉得对方的目光像是能够透过天花板,以及【界】的存在,一直看到他们一样。   这可实在是一件让鬼毛骨悚然的事情,毕竟他们当中有不少鬼都曾经是顾栖的手下败将,当初如何被顾栖扒皮拆骨的记忆还在脑中常看常新,眼下只觉得浑身的骨头仿佛都开始疼了起来。   “将我晾在一旁,自己却不知道藏在哪里作壁上观——我说,这可并非是待客之道。”顾栖将枪托在手中,潇洒的转了一个圈,“还不打算出来吗?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看什么……”   “但这么久的时间,想来已经足够了。”   这已经是完全挑衅的话语,这一个【界】的最里侧,那些围观着的鬼怪们闻言,却没有谁敢在那位至高的存在表态之前,做出任何的回应——哪怕只是脸上一个细微的变动的表情。   “都看着我做什么?”身形近乎全部都隐匿在黑暗当中,只能够隐约的看到半张露出来的脸的男人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语气甚至是能够用“温柔”这样的词去形容的,“客人都已经对我们的招待产生了怨言,这样可不行。”   他说:“我们是有正规营业执照的商家,顾客既然对我们的服务提出了意见,那么我们当然要虚心接受,并且改正才是。”   其余众鬼的脸上隐隐露出绝望的神色。   王,您是认真的吗?   那坐在黑暗当中的鬼王低笑了一声。   “哦呀,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不去招待我们的客人?”   已经被点名了要负责的精卫咽了咽口水,小心的试探询问:“王,您的意思是……”   那位王宽容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不是买了票来的么?”   ……您还真的要我们去陪那个杀星密室逃脱吗!!   ***   顾栖当然不知道这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隐隐发生的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只是在他又举着枪崩了几面墙、连带着把自己路过的所有房间都像是台风过境,就差墙皮都给往里面削三尺之后,暗中的人似乎再也没有办法放任他这样的行为继续了。   “滋啦”、“滋啦”。   在些许的电流声响后,原本以为只是个摆设的广播开始了运转。   “欢迎您来到《雨夜的红鞋》,接下来请先让我为您讲述一下故事背景。”   顾栖:“……?”   他震惊了。   “喂,我说——”顾栖问,“你们这是真的打算给我来一次密室逃脱?”   逗他玩呢?   被打断了的精卫有些怨愤的从【界】外瞪了顾栖一眼,如果不是碍于身后黑暗当中,来自于王的注视,精卫真的很想用指甲把顾栖那一张可恶的脸直接划花。   然而眼下,她只能掐着嗓子去继续假惺惺的同顾栖说话。   “您买了票,我们当然要提供对应的服务呢。我们可是有正规营业执照的店家,还麻烦您出去之后,给我们一个五星好评哦。”   顾栖:“……那你们还挺敬业的哈。”   “但是。”青年极短的笑了一声,“我可没有说过要配合你们玩什么密室逃脱吧。”   “您买了票,我们提供服务,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精卫的声音掐的尖尖细细的,带了些刻意挤出来的甜,“还是说,自己的同伴怎么样也无所谓吗?”   顾栖:“同伴?谁啊?”   某位鬼王的脸色便是藏在黑暗当中,似乎也不怎么好看了起来。   精卫忙道:“就是同你一起来的……我看看,叫做宴潮生。”   顾栖终于是真情实感的觉得困惑了:“你们认为用这样的方式就可以胁迫我按照你们的想法去行动?但是说到底……”   他面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冷漠的过分,在这昏暗到几乎没有光源的空间当中,甚至渲染出了一种别样的恐怖。   “天师协会的人,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广播当中一时没有声音传来,像是被震住了。   在被暂时掐断了的麦后面,坐在黑暗当中的男人笑了出来。   “还真是冷酷,一点情面都没有啊。”他感叹着。   “那……王,现在怎么办?他不配合我们……”   “我会让他配合的。”那位王者轻笑着道,“精卫,把麦打开,我来和他说。”   “是。”   精卫退让开,那一直隐匿在黑暗当中的男人于是站起身,来到麦前。   “顾栖,对吗?我是这家密室逃脱的店主,您不愿意参与我们的游戏,我们这边可是会很苦恼的啊。”   他的声音是温和的,带着丝丝的笑意,只是这样听着都会脑补出,声音的主人一定是一位温柔的人,或许连路边的一朵花都不忍心去折的那种。   顾栖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住了,仿佛有人按下了他的暂停键。   他像是被那个声音所击沉,一时半会儿甚至无法给出任何的反应。好半天过去,顾栖才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涩的唇,问:“你是谁?”   “我方才已经同您做过自我介绍。”男人回答,“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如果一定要一个称呼的话,他们在外面,喊我[先生]。”   “先生……呵。”顾栖嗤笑了一声,“你的声音很像我一位故人。”   “是么?”先生也笑,“居然这样巧,那么,这是我的荣幸。”   “您不愿意参加我们的密室逃脱,我可以请教一下原因吗?”先生问。   顾栖闻言挑了挑眉:“我看不出参加这种游戏的必要。”   “原来如此。”先生听上去若有所思,“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面对不同的客人,应该定制不同的奖励机制才对。”   “大多数客人来到我们这里,只是为了享受解谜和求生的乐趣。那么您呢?或许只有知道了您的诉求,我们才能够更好的为您准备通关的奖励。”   “这样的话,您应该也就会愿意参与我们的游戏了吧?”   “我来这里的目的么,一开始是想要见一见,这家店的主人是谁。”顾栖抬起头,看向头顶的那一片黑暗,像是能够透过这层层的阻碍,看见“先生”的模样,“当然,现在这种想法也没有改变。”   他笑了起来,是带了些张狂的意味,与他本人那种颓丧的、行尸走肉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够入土的气息毫不相符。   “你敢让我见一见么?”   “先生”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下,便笑着给出了回应。   “既然是客人所求,那我自然从命。”   “您若是在规定时间里靠自己走出密室,我自然……也是可以,同您一见的。”   “好。”   顾栖得了他的回答,便垂下手去,原本握着的双枪也一点一点的化作了银色的灵子,随后很快的消散,像是一抹转瞬即逝的星屑。   他看上去又是那一副懒洋洋的、没干劲的样子,仿佛下一刻便可以贴着墙滑倒下去,当一条软趴趴的咸鱼。   “先生”重新退回了那一片黑暗里面,随后朝着精卫示意。少女接管了广播,继续给顾栖做导入。   “欢迎您来到《雨夜的红鞋》!这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刚刚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你回到家里,突然接到了邻居太太的电话。”   “她说自己临时要出远门,拜托你去帮她接一下自己在住宿学校的小女儿。”   “你不认识邻居太太的小女儿,但是这没关系,因为邻居太太告诉你,她的女儿非常好认出来。”   “她总是会穿一双红色的鞋。”   说完这句话之后,精卫便掐了麦,黑漆漆的房间里面甚至再听不到一个人声。   顾栖:“这就开始了?”   没人回答他。   他只好自己在墙上摸索了一番,费劲巴拉的摸到了灯的开关。   “啪嗒”。   顾栖总算是见到了久违的光亮。   那些被他暴力轰破的墙壁全部都不见了,顾栖发现自己眼下站在一间很日常的装修的房间里,窗外在“哗哗”下着暴雨。   但是这雨看着……怎么有些奇怪……   顾栖走过去,打开窗户,伸出手探了探。   等到他再收回手的时候,看到掌心沾满了红色的水渍。   是血。   顾栖沉默了。   这房间里连个洗手间都没有,他去哪儿洗手?   又在屋子里面转了几圈,顾栖是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发现。天已经暗沉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步,根本无法判断现在的时间。   电视突然自己打开,邻居太太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顾先生,顾先生。”她说,“你接到我的女儿了吗?”   “别喊了,太太。”顾栖道,“这屋子里连把伞都找不到。”   但这似乎是一段提前录制好的录像,邻居太太一直在电视里重复着,要顾栖去接她的女儿。   顾栖是那么勤快、那么听话、那么助人为乐的人吗?   那当然不是。   顾栖选择翻身上床。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走动的声音。踢踢踏踏的,啪嗒啪嗒的……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从水里爬了出来,拖着沉重的身躯,来到了他的房间门口。   “咚咚咚”。   “顾哥哥!”甜美的、属于孩童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顾栖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打开门:“因为哥哥相信你可以自己找回家?”   “这样呀。”   这是一个穿着白裙、踩着红鞋的小姑娘,不到顾栖腰高。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偶娃娃,有的地方线头已经崩开,露出了里面填充的棉花。   在听到了顾栖的回答之后,她歪着脑袋,似乎思考了一些什么,然后点了点头。   “我明白啦。”   她露出一个很大很大的微笑。   [穿红鞋的小女孩]   [LV30,2570/???]   顾栖看着小女孩甜甜的笑容,叹了一口气。   姑娘。   笑的再甜又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你头顶的血条出卖了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就骗他喊你先生(指指点点) 第7章   密室逃脱-03   “轰隆!”   窗外的雷鸣一声胜过一声,一道明亮的电光撕开了夜幕,“噼啪”的照亮了楼道,投在小女孩和顾栖的脸上,俱是一片青白色,如同被水泡的肿胀发白的尸体。   头顶的灯又努力的工作了一会儿,终于是在又一声的雷鸣当中闪了闪,熄灭了。   于是周围一瞬间全部暗了下来,只有窗外时不时划过的闪电能够提供一些光源。   顾栖在黑暗当中同小女孩静静的对视,有水珠从她愚卥的头发上、衣角上“滴滴答答”的滴落了下来,逐渐在地面上晕开了一小滩的水渍。   “顾哥哥。”小女孩的面上笑容甜美,柔软可爱到任何看到她的人都不会舍得拒绝她,“妈妈还没回来,我可以先去你家里等她吗?”   顾栖垂下眼眸来,看向她。那些从小女孩身上滚落下去的水珠仿佛怎么都流不完,已经在门口散开了很大一片,如同投在小女孩脚下的狰狞的影子。   这不是应该被轻易同意的请求,家里的门相当于一道屏障,许多的鬼怪或是非人之物如果没有得到来自于主人的邀请,那么就只能够在门口徘徊,而无法踏入寸步。   但是。   “好啊。”顾栖后退了一步,将进门的路给她让了出来,“那就等你的妈妈回来吧。”   “谢谢顾哥哥!”   小女孩搂紧了手中的玩偶,和它一起朝着顾栖露出来一个甜甜的微笑。   没错,和她的玩偶一起。   那只玩偶是一个造型奇特的熊,身体上有好多地方都崩了线头,露出来里面的棉花。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这只玩偶熊一直都是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头随时都有可能断掉的样子。   然而这一刻,它的头却抬了起来,唇角的弧度逐渐扩大,那一双用纽扣缝成的眼睛当中亮起了红光。   顾栖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小小的,如果不仔细去辨别的话,几乎都要将其忽略掉亦或者是当做是错觉的——   [嘻嘻……谢谢……顾哥哥呀……]   顾栖面不改色的关上门,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一样。只是当他的视线落在了抱着自己的玩偶走进了房间的小女孩身上时,却是微微一顿。   只见那小女孩头顶的血条“蹭”的一下就长了好大一截。   [小女孩]   [LV.40,5011/???]   顾栖的视线略略变的有些微妙了起来。   鬼的能力并不是一经诞生便被定死,自此之后永生永世再无改变的。就像是人类会成长一样,鬼也同样会成长,并且在成长的过程当中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与形态。   顾栖明白这一点,当然不会为此就大惊小怪。   可是,如果只是进入了一个房间,就会让实力在这一瞬间产生这样突飞猛进的增长,直接从D级鬼一跃成为C级鬼……   这就很有意思了。   顾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这种变化是能够被复制的,那么这一家密室逃脱岂不是就相当于一个源源不断的养鬼地?   即便是已经万事不管,佛的天塌下来了都只管躺平的顾栖,在这一刻也不免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   若是说一开始,顾栖提出想要见一见这家密室逃脱——这个【界】的主人,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像极了他死去的前男友的话,那么现在顾栖想要见他,就实实在在是有私人情感之外的理由了。   他跟在小女孩的身后路过玄关,朝着熄了灯的客厅走去,眼底翻涌的黑暗如同 。   今天无论如何,这个密室逃脱都不能留。而若是探明了这样可怖的养鬼之能是属于某个大鬼的【界】所独有的能力……   顾栖垂下来的眼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纵使流火霜星不在,顾栖自问,也不至于就到了面对阴鬼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步。   如果阴鬼里面,当真有谁的【界】进化出了这样的能力的话,那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人类都必要将其斩杀。   而顾栖,虽然一直标榜不管诸事,又退出天师协会已久。但他承认自己是人类,那么在这种的确会关系到人类与阴鬼之间的平衡的事情上,他自也会当仁不让的出一份力。   正好,他不是同那幕后之人约定过,当他走出密室逃脱的时候,就会有一次见面么?   顾栖的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此一来,顾栖就不能在中途就强行暴力破局,而必须将这一场密室逃脱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位站在背后的“先生”,自己走到他的面前来。   而这个时候,小女孩已经在客厅中间站定,看向了那个顾栖一直关不上的电视。电视里面不断的重复着同一句话的邻居太太在看到小女孩俏生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原本重复的话语卡顿住,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   然后,她的眼睛里面终于有了神采,像是被注入了灵魂,从一段影像“活”了过来。   “你回来了,我的小女儿。”   邻居太太脸上的笑容有一种奇异的扭曲。   而小女孩也仰起头笑:“是的,妈妈。”   “我回来啦。”   她抱着玩偶的手臂骤然收紧,勒的死死的,力道大的像是要将玩偶的脑袋都给这么直接勒下来。   邻居太太的眼神在一瞬间变的非常恐怖。   她死死的盯着小女孩。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疼爱的女儿,而像是在看什么恨不得用钉子一根一根的钉入对方的身体的、务必要用最残忍的手段去虐杀的仇敌。   小女孩用力的抓着那只玩偶,爽手背到身后去,朝着邻居太太露出大大的笑容来。   “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妈妈?”   邻居太太于是也笑了起来。那笑容似乎是慈爱的,只是顾栖因为年少时候的经历,对于他人的恶意最是敏感,因此只消一眼便能够看出来,邻居太太的眼底,分明写满了怨毒。   “我当然高兴,我的女儿……我实在是太高兴了。”邻居太太甜蜜的笑着,继而对顾栖道,“真抱歉,顾先生。外面的雨实在是太大了,我今天晚上可能没有办法及时的赶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小女孩的身上:“可以麻烦你,帮我照顾这孩子一晚上吗?”   她重复:“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了。明天早上七点我就会回家接走她。”   在邻居太太这样说的同时,即便是隔着屏幕,顾栖居然也硬是在她的头上看见了横地里冒出来的血条。   [邻居太太]   [LV7,211/625]   顾栖:……虽然但是,为什么你比你的女儿弱了这么多。   还有血条上那点奇奇怪怪的缺损……这一条命都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了,眼瞅着离死是不远了。   顾栖细细的去看邻居太太,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发现任何的明面上的外伤。甚至对方的脸色也并非是苍白的,正好相反,应该是面颊红润精神矍铄的模样。   “好的,太太。”顾栖说,“我会帮你照顾好她的。”   原本默不作声的小女孩突然抬起头来,冲着顾栖“咯咯”的笑出声。   “真的吗?顾哥哥?”她问,“你要代替妈妈照顾我吗?”   她的笑声渗人而又古怪,在“代替”和“照顾”两个词语上面还特意加重了声音强调,由不得人不在意。   邻居太太的声音倒是尖了起来,那一张姣好的面庞看上去也隐隐有些扭曲:“你这孩子在说什么?”   “闭嘴!安静一点!不要给顾先生添麻烦!”   小女孩又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古怪笑声。她和她怀里抱着的玩偶一起抬头,盯着顾栖,瞳孔里面都映出来了顾栖完整的身影:“顾哥哥,你要代替妈妈照顾我吗?”   她又这么问了一遍,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确认。   顾栖察觉到了这当中带有的某种违和,但是他自忖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也就大大方方的应了下来:“对。”   电视里,邻居太太面上表情一变,真真是立刻就笑的春暖花开。   “哎呀,那就麻烦顾先生了。”   小女孩回过头来,看了顾栖一眼。   真稀奇,顾栖想,他居然从那一眼当中品到了某种失望混杂着绝望的味道。   但这种情绪很快便从小女孩的面上退去了,她搂住自己的玩偶,将它重新抱在怀里,向着顾栖扬起大大的笑容:“那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我呀。”   邻居太太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又或者是满足了什么心愿一样,总算是停下来了一直的喋喋不休的嘴,从电视机的荧幕上消失。   而伴随着电视机的关闭,房间里面最后一点的光源和声音也熄了下去。一时之间,顾栖觉得只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外面“哗哗”的雨声。   小女孩站在他面前,但如果不是因为对方的确被捕捉到在视网膜上成像,那么顾栖会以为自己的面前空无一人。   没有呼吸,也没有活人的阳气亦或者是死人的阴气。她像是一抹幻影,但是又的确存在于此。   便是顾栖,这么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办法分辨出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顾哥哥,我晚上睡哪里呢?”小女孩问。   顾栖看了看唯一的、通往卧室门的门,又看了看客厅:“沙发?”   小女孩面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变的极为震惊和险恶了起来。   她努力的想要露出笑容,但是显然表情管理不太到位,于是那笑容都显的无比的扭曲和狰狞。   但是小女孩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那不符合她的“人设”,于是心底再怎么怨愤恼怒,也只能够磨着牙,应下了。   “好的,顾哥哥。”小女孩说,“希望你今晚有一个好梦呢。”   顾栖:“放心,我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   于是顾栖和小女孩各奔各的房间去睡。   只是这觉却是注定睡不安稳。夜过三更,有谁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顾栖的床边,朝着他伸出手去——   只不过,在切实的碰到人之前,这只手被先在半空中截住了。   顾栖的声音当中还有着浓浓的睡意,但是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弱:“现在是睡觉的时间啊……”   来人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累。   “别睡了。”宴潮生说,“我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我们得赶快离开,顾栖。”   “这个【界】不能久留,若我没有猜错,这是专为了你而设立的骗局。” 第8章   密室逃脱-04   顾栖睡眼朦胧的看了宴潮生一眼。   宴潮生以为接下来应该是顾栖掀被而起,然后和自己共谋大事……啊不,交换情报,以期从这个披着密室逃脱的皮的【界】当中离开;谁知道顾栖看了他一眼,真的就是只看了他一眼,接着翻了个身,把脸重新埋进了枕头里面。   宴潮生:???   你这是搁这儿以为自己在旅游呢?语噏   然而顾栖的样子看上去可不是在开玩笑,宴潮生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隐约的、细小的鼾声。   宴潮生:“……”   就算是平日里于协会当中,若是问起宴潮生,得到的必然是一水的好评。略略听来,左不过是夸他和气、温柔、有耐心,这一类的评价。   然而看着顾栖这个样子,宴潮生觉得就是圣人来了这里,那也得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怕不是当场就要展露怒目金刚之像。   这一刻,宴潮生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和其他所有认识顾栖的人一样的感想。   为什么人类第一的天师会是这么个玩意儿啊!   这已经是会让人对人类的未来都感到失望的程度了!   宴潮生面沉如水,觉得便是有再好的涵养,在这一刻也都得喂了狗。   他黑着脸,伸出手来,一把掀开了顾栖的被子,将成年人之间最后的体面全部葬送。   而做出这一切的宴潮生面上是一片的平静。   没什么好说的,这全部都是顾栖逼他的。   然而宴潮生到底是低估了顾栖不要脸的程度和睡眠的质量,失去被子这件事情对顾栖显然没有任何的影响,他依旧睡的很香。   “顾栖。”宴潮生温声细语,只是这听上去却感受不到多少的温柔,反而更像是某种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不可以再睡了哦。”   平心而论,这甚至连威胁的话语都算不上。宴潮生并没有对此抱什么希望……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面四处巡游,想找找看有没有花瓶或者锤子之类的,可以给顾栖开个瓢。   宴潮生不信那样顾栖还能睡得着。   只是不等宴潮生的想法化为现实的行动,顾栖却是一个骨碌自己爬了起来。   宴潮生:“?”   这个剧本和他拿的不太一样。   不过这起床似乎只是一个条件反射的动作,因为随后顾栖揉了揉眼睛,像是刚刚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愣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宴潮生,眼角有些微的红。配着他那苍白的面容,看起来像是一抹开在眼尾的椿花。   宴潮生:“……你没事吧?”   只是不让你继续睡了喊你起床……总不至于为这种事情就哭出来吧?   看着顾栖那样子,宴潮生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做了别的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说实话,宴潮生对于顾栖早有耳闻,也一度好奇过那究竟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宴潮生想来,年少成名,又兼为天下第一,还能够做出这种说走就走把所有都抛之不管的任性行为,这些情报已经足够他在脑海当中勾画出一个桀骜不驯、难以相处的天才的形象。   只是这接触下来……   若不是宴潮生确信,眼前之人的确是顾栖没有错的话,那么他说不得还以为是谁行了那等偷梁换柱之计,打算看他的乐子。   “没事。”顾栖看上去也缓了过来,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后翻身下床,只还是忍不住问,“你刚刚那样说……”   宴潮生:“嗯?我说什么了?”   顾栖欲言又止,最后道:“算了,没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在将醒未醒的朦胧当中,宴潮生站在他的床边、同他说“现在不是继续睡觉的时候了哦”,让顾栖几乎以为是宴乐在同他说话。   那是他们之间再常见不过的相处。   但顾栖很快便被那完全不同的声音所提醒,意识到尽管语气相同、说的话相同、甚至连面容也相同,可是宴乐早就已经死去,根本不可能再这样出现在他的床边,用带了无奈和一点点的威胁的语气喊他起床。   啊,不过这么说来……   顾栖偏了偏头,看向宴潮生。先前所有在他身上浮现过的情绪俱被内敛收拢,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你怎么会出现在我这里?”   宴潮生都被他这问题给问愣了:“我们一起进入这个【界】,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等等。”他见顾栖这个表现,眼皮不由一跳,心底蓦的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妙的想法,“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自打进到这个【界】里面来之后,就什么都没有做光睡觉了吧?”   顾栖:“……瞧你,太多心了,那倒也不至于。”   然而宴潮生从这回答当中却是品出了某些别的意思来。   “所以你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睡觉,根本没有去做任何的探索,也没有找到我们离开这个密室逃脱的相关条件?”   顾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   “其实还是有的。”在宴潮生终于绷不住了要生气之前,顾栖为了队友之间的关系和谐——当然也可能是对宴潮生那一张脸的某种下意识的优待——开口道,“我知道这个密室逃脱给我们规定的最后时限……或许,和任务的重要NPC也有接触。”   顾栖默默在心底补了一句,至于接触的到底是NPC还是BOSS,就尚未可知了。   宴潮生很是欣慰,只是这种欣慰的产生在被他本人意识到的时候,顿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他觉得自己被顾栖给pua了,对方只是做了这么一点点事情他居然都会觉得感动,甚至生出了“顾栖居然做事了”的,这样的想法来。   宴潮生终究还是只叹了一口气,像个老母亲那样将顾栖原谅:“也罢,那我来说说,我都发现和经历了什么吧。”   据宴潮生的说法,他在进入了【界】之后,就被投放在了一座公寓里面,左右邻居俱不是好人。   “他们身上都有血气,换句话来说,全部都取过人性命。”   这些人一开始显然将宴潮生这个刚搬来的“邻居”也视作能够轻易扑杀的猎物,然而对于一位天师、一位像是宴潮生这样能力不弱又天资卓绝的天师来说,这属于送菜行为。   “他们受到某种更高位的存在的胁迫,对方赐予充满力量的血肉,而他们则为对方提供[食物]。”   宴潮生说到这里,那一张惯是带着温和笑意,即便是遇到了顾栖这种无赖的东西都没能够面不改色的脸上,终于是浮现出了明显的、憎恶的表情。   “这食物,是人类的内脏和头颅。”   而宴潮生追着“送货”的渠道一路更过来,就意外的在这里找到了甫一进入【界】当中便失散的顾栖,也算是意外之喜。   顾栖这个时候才算是完全醒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打了一个哈欠,“但是没有哦。”   “我在这边的房子,没有察觉到任何的血气或者阴气。唯一的不对是之前下的血雨。”   还有小女孩和邻居太太头顶冒出来的血条。   不过这个就是不用告诉宴潮生的事情了。   宴潮生皱着眉:“也就是说,线索在这里断掉了?”   顾栖应他:“嗯。”   “不过没关系。”他见宴潮生焦躁,便宽慰了一下对方,“再等一等,肯定会有谁自己送上门来的。”   毕竟都已经对他抱有敌意了,不可能只是看着而已,必定是会过来的。   然而宴潮生的脸色看上去依旧不是多么好看。   “不,我要和你说的并非是这个。”宴潮生这样说着,朝着门口看了一眼,像是意图透过这些虚妄的外表,看到这个【界】的本质,“我记得你之前直接拆解了女魃的【界】?”   顾栖“嗯”了一声。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必要,顾栖也不认为这有不能被宣之于众的理由。以人之身,强行用暴力拆解了A级大鬼的【界】——这听起来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但若是故事的主角是顾栖的话,似乎也显得足够理所当然。   宴潮生就看他:“那这个【界】,你觉得你能拆解掉吗?”   “可以。”顾栖应下,旋即又道,“但是我不想。”   宴潮生原本表情在逐渐放松下去,结果才放松了一半,就被顾栖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顾栖!”他看上去终于是动怒了,“我并没有和你开玩笑,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如果是平日里别的什么人这样和顾栖说话的话,他大概已经当场转身走开了,半个眼神都不会给;但许是看在宴潮生的那一张脸的面子上,顾栖还是愿意听宴潮生说几句。   “这怎么能算得上是任性?”顾栖笑了一声,“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宴潮生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或许你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对于你来说,要随时破开这个【界】轻而易举,所以放任一会儿、看看幕后之人打算做什么也无所谓。”他道,“但若是如同我所猜想的那般的话,这反而才是如了幕后者的愿!”   顾栖挑了挑眉。   “这个【界】,是一个能够自己形成规则的【界】。”宴潮生盯着顾栖的眼睛,“在刚进入【界】的时候,影响并不明显;但是,如果顺着这个【界】的意思去做,真的去沉浸式扮演参与这个密室逃脱的话,你就会被逐渐同化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他朝着顾栖伸出手来,苦笑:“我原本的天师评级是四级,但是现在能够使用的力量,最多只有二级的水平。”   “顺着它的意思,会被潜移默化的削减力量;可如果不顺着它的意思,又没有办法得到任何的线索离开。……这几乎是无解的死局,你刚好是这个死局的bug。”   宴潮生想,多亏和他一起来的是顾栖,幸好是顾栖,换做是其他任何人,这都是一场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亡而又无能为力的困兽之斗。   “现在破局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宴潮生自觉他已经把情形分析的足够清晰和准确,然而顾栖在听完之后,回答依旧是坚定的拒绝。   “不。”他说,“我要走完这个密室逃脱。”   他一定得……见见这个【界】的主人。   宴潮生看着他,顾栖觉得对方是极气恼的模样,但是他并没有任何要改变自己的决定的意思。   最后还是宴潮生败下阵来。   “……好吧。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他叹着气,“我毕竟拿你毫无办法。”   顾栖“唔”了一声:“嗯……其实倒也不需要我去做什么。”   仿佛是为了响应顾栖的话一样,原本关着的门被悄无声息的推开了。   走进来的小女孩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顾栖居然还没有睡,也没想到他的房间里面不知何时居然多出来一个陌生的男人。   不过这没有关系。   “顾哥哥。”   小女孩怀里面抱着玩偶,向着顾栖和宴潮生露出笑容来,雪白的牙齿上,似乎挂着血丝。   “我饿了。”   “有没有什么……我能吃的东西呢?”   顾栖看了她一眼,转头望向宴潮生。   喏。   那些“食物”被送去了哪里……这不是已经非常明显了么? 第9章   密室逃脱-05   宴潮生也注意到了小女孩牙齿上面没有来得及擦干净的血丝。   他尽管心下惊异,但是面上并不显,只是极为隐晦的看了顾栖一眼。   而顾栖则在看一些别的东西,并没有对宴潮生的这一眼予以任何的回应。   小女孩的头顶依旧还伫着那长长一截的血条——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让顾栖为之侧目的是,她头顶的血条又缩了回去。   [LV30,2570/???]   怎么,你的力量还是会随着心情变化的,涨上来的力量咱也能给摁回去?   顾栖已经开始用全新的目光去打量小女孩了。   又或者……顾栖想,这件事情未尝不是有着另外一种可能。   比如以不同的血条出现在他面前的,或许其实并非同一人,也尚未可知。   顾栖一直没有理宴潮生,但是宴潮生却不能够也像是他那样保持自闭。   他不得不抬起手来,不引起小女孩注意的,去碰了一下顾栖的手。   顾栖这才方从自己的思绪里面回过神来,有些不解的歪头看了看宴潮生,随后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宴潮生:等等?你恍然大悟了什么?你不要乱来啊?   宴潮生意识到,他和顾栖之间的交流必然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然而宴潮生并没有能够阻拦顾栖的行为,因为青年已经上前几步,来到了小女孩的面前。   他低头,看了小女孩两眼,旋即道:“你不是个乖孩子啊。”   小女孩和宴潮生都愣住了。   好半天,小女孩才抓紧了自己的娃娃:“我有很乖的,妈妈说的话全部都有遵守。好好吃饭,乖乖长大。”   “顾哥哥。”小女孩一只手抱着自己的玩偶,另外一只手伸了过来,牵住了顾栖的手,冲着他一笑,“话不能乱说哦,我哪里……不是乖孩子了?”   宴潮生的眼皮顿时一跳。   因为他能够清楚的看到,小女孩的双眼当中不知何时失去了眼珠,变成了两个黑漆漆的空洞。她的唇角咧开,一直延伸到了耳朵的位置,从空洞的眼眶里面,有两行血泪流了下来,看起来森然可怖。   但是宴潮生当然不至于被这样的景象给吓到,那样的话他还当什么天师,不如直接回家卖红薯。   真正让宴潮生觉得不妙和需要警惕的,是小女孩的周身那些一瞬间暴起的阴气,在空中几乎卷成了阴气的漩涡,撕扯着要将周遭的一切全部都吞噬下去。   宴潮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手表,或者说显示时间才是它的附带功能。这一块儿“手表”真正的作用是监测周围的阴气数值,同时也是和天师协会联系的通讯器。   而现在,手表显示屏上的那个代表阴气的数字正在窜火箭一样的上涨。   宴潮生的眼睫垂了下去。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似乎只是手腕轻轻一抖,已经有数张的符箓在他的手中被捏住,间错的展开来,远看像是一面打开的折扇。   顾栖自然也察觉到了那些爆发的阴气、看见了小女孩面上的变化。   只是他并未如同宴潮生一般严加戒备,仿佛这一切并非和路边的花开、傍晚的虫鸣一样,自然到无需过多在意。   宴潮生看见顾栖抬起手来,胡乱抓了一把周围那浓郁的有些过分了的阴气,捏吧捏吧,居然团成了一个“镜子”。   当然,要说那真的是个镜子的话未免也有些太侮辱镜子了,但也的确能够模糊的照出人影……以及鬼影。   顾栖将这面镜子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小妹妹,下次出来之前,还是先把嘴擦干净再来吧。”   小女孩于是就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嘴角、还有牙齿上,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丝。她看上去有些愣,身体周围那些原本在张牙舞爪的阴气也偃旗息鼓了,没有之前那般的气势汹汹。   而顾栖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了起来:“自己吃独食,还来我这里想要骗吃的,这是第一条错处;现在已经很晚了,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了,你不但不在床上躺着,还到处乱转,这是第二条错处。”   他问:“这难道也算乖孩子吗?”   青年面上的笑容里掺杂着浓郁的恶意:“应该说……是坏孩子才对吧。”   小女孩尖叫了一声,仿佛顾栖说了什么不应该存在和宣之于口的、禁忌的词汇。   “我才不是坏孩子!”   她松开了手,原本抱在怀里面的玩偶掉到了地上。但是小女孩根本顾不得去捡起来,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仿佛只要听不见,顾栖刚刚说的那些话就不存在一样。   她的反应实在是太过于激烈了,激烈到始作俑者顾栖都没料到效果可以这么好的地步:“啊?哦……”   “我怎么觉得我现在看着才像是反派一样,我刚刚有做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吗?”顾栖转头去问宴潮生。   宴潮生:“……你猜发现吗?不管是画面还是语言交流来说,你看着都是完全的反派好吗。”   顾栖嘀嘀咕咕:“我还觉得自己挺温和了……”   宴潮生却是没有顾栖这样的闲心。   在小女孩的情绪崩溃爆发的同时,那些原本还略有些萎靡的阴气登时如同被打了鸡血一样的支棱了起来,攻击力更胜先前,朝着他们涌了过来。   宴潮生手臂一振,捏在手中的符箓全部都被他掷了出去,在空中分列钉于不同的点上。紫色闪耀着电光的灵力如同线一样将这些符箓串了起来,立时便布下了四方天罡之阵。   但是宴潮生的表情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放松。   “我和你说过的,我的力量在这个【界】里面受到了抑制。”他道,“并且这种抑制一直都在加强……抱歉,可能要拖你后腿了。”   然后他察觉到顾栖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宴潮生:“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啊,不。”顾栖动了动手指,“只是你用这张脸说这种话,让我感到有些不适应。”   “算了。”顾栖看起来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看在……的份上,我们让这个事情快点结束吧。”   “总不能真的让你最后用凡人的程度行走在一个大鬼的【界】里面。”   宴潮生:“……那谢谢了啊。”   在顾栖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前、只留下来一个背影的时候,宴潮生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张脸对于顾栖的影响很大,他确认了这件事情。至少已经足够对方改变了一些原本的想法和打算,配合着做出一定的改变。   只是脸都已经能够达到如此的效用,那么,如果有更多的东西的话……   顾栖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小女孩身周那些狂躁的阴气。然后,在小女孩和宴潮生的注视里,他们看见顾栖一点、一点的,将那阴气抓到了自己的手中,团吧团吧,捏的实实的。   至于在这个过程当中,从那阴气里面传出来的过于惨烈可怖了的惨叫……   当做没听见好了。   那些阴气当然不会这么乖巧的任由顾栖搓圆揉扁,但是无论它们为此做出了什么样的挣扎和努力,对于顾栖来说似乎都是完全不需要在意和顾忌的。   也就是说,摆脱不了最后全部被顾栖拢到一起捏成个球的命运。   顾栖将那黑色的球体在手中抛了抛,然后扔给了一边站着的宴潮生。宴潮生接住,发现那与其说是一个“球”,不如说是被高度压缩后的阴气。内部极其不稳定,随时都会爆炸。   只是因为顾栖在外面又笼了一层别的力量,像是一个罩子、或者是容器那样把这种力量给禁锢住,才得以暂且保持这样的形态。   宴潮生:“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顾栖:“我留着也没用啊……送你玩吧。万一等会儿出现什么你现在的力量对付不了的阴鬼,你就把这个丢出去,砸着听个响也是好的?”   宴潮生稍微沉默了一下。   其实无论是他还是顾栖都知道,这东西丢出去,可不仅仅只是能听个响那么简单。   顾栖这相当于是给了他一个一次性的保命符。   宴潮生垂下眼想,这也是这张脸带来的便利吗?   看来,面对这张脸,顾栖并不像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对其无动于衷。   被顾栖收走了身周所有阴气的小女孩就像是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即便嚷嚷的再大声,却已经不具备任何的威胁。   顾栖弯下腰去,将她之前掉到地上的玩偶捡了起来,动作稍顿,随后并没有把玩偶还回去,而是就那么提着玩偶说:“不是坏孩子的话,就先证明给我看吧?你都偷吃了什么?”   “好孩子是不会吃独食的。”   小女孩抹着眼泪,哭的一抽一抽的。她朝着顾栖伸出手来,似乎是想索要自己的娃娃,然而铁石心肠的顾栖根本不为所动。   眼见着根本拿顾栖没有办法,小女孩终于是急了。   “我把吃的分享给你,你就会把娃娃还给我吗?”她问。   顾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望着她,唇角似有若无的勾了一下。   “可能吧?”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但是小女孩现在信也好,不信也好,显然都只有听顾栖的话这一条路能走。她用手背抹着眼泪,抽抽噎噎的道:“我分给你!我会分给你的!”   “但是……”她非常明显的打了一个哆嗦,像是想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不可以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哦。”   “好啊。”顾栖这次应的倒是很爽快,“我答应你。”   小女孩于是背过身,在前面领着路,从她进来的门走了出去。   顾栖欣然跟上,看着没什么要跟宴潮生商量的意思。   宴潮生能怎么办?   便是前面有龙潭虎穴,他不是也只能跟着闯一闯了么?   他跟在这一支队伍的最后走出房间,只是在将将要关门的时候,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某种直觉,或者说是来自潜意识的提示和预感让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喂,顾栖……”宴潮生压低了声音,想要喊顾栖,然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片空间里面只剩下他了。   不管是顾栖也好,还是小女孩也好,全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包括本该开着的通往外界的门和窗也都全部隐没,空白的墙壁填补了所有的空间。   而在宴潮生所注视着的、发现了不对的那一面墙壁上,有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在黑暗当中睁开,视线交集之处,全部都望向他。   “哎呀,这下就有些糟糕了。”宴潮生苦笑了起来,手中展开了一把的符纸,“我现在……可不怎么适合战斗啊。”   在他打出GG的结局之前,顾栖应该能发现他不见了,并且回来找他……吧?   ***   顾栖跟着小女孩从房间门走出来,站在客厅,随后挑了挑眉。   比起先前的客厅来,这座房子的空间无疑在不觉间悄无声息的扩大了很多倍,原本空白的墙壁上甚至是已经出现了一扇新的“门”。   小女孩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顾栖,像是在确认他会不会中途强行带着自己的玩偶跑掉。   他们最后停在了那一扇门前,小女孩朝着顾栖伸出手来,是一个索要的姿势。   “还给我……”她的声音里面带着细微的哭腔。   顾栖并没有理会,而是要先去开她身后的那扇门。   只是当他才刚刚握住了那个圆球形的门把、准备用力将其扭动的时候,却有滑腻的肉泥从那个把手下面“冒”了出来,飞快的包裹住了顾栖的整只手,并且开始沿着手臂蔓延攀爬。   那一扇门“活”了过来,肉粉色的触手和像是融化的蜡油一样的肉泥从门后源源不断的冒出,并且很快就将整个门都裹入其中。   而它们看上去并不为此而满足,或者说,是目标不止于此——这些全部都只不过是附带,它们真正看重和想要得到吞吃的食物,是顾栖。   即便自己已经落入了这样的境地,顾栖看起来也并不如何的慌乱,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低头看了看,随后“哦”了一声。   “这是要把我也纳入……当作了食物么?”他问。   那些粉色的肉泥速度极快,很快就将他整个人都“吃”了下去,只有部分的头部和四肢的末端还露在外面。   小女孩失去了面上所有的表情,冰冰冷冷如同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她走上前,从顾栖手中硬生生的拽走了自己的玩偶,用一种似乎是珍惜的态度轻轻抚摸玩偶的脸颊,但那动作不知为何看着却予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坏孩子,坏孩子。”她和玩偶一起冲着顾栖笑了起来,“不听妈妈话的,坏孩子。”   “惩罚你!惩罚你!”   顾栖被拉到了门的后面去。   那是一个被堆的满满当当的房间,不过在其中随意堆放的、从地面一直到了天花板的,并非寻常的家具、亦或者是杂物,而全部都是属于人类的肢体和内脏。   这些东西被横七竖八、杂乱无序的堆积在这里,但正因为这种“不上心”和“杂乱”,反而渲染出另外一种无声的、极致的可怖来。   顾栖被“噗”的一下从肉泥的包裹当中给丢了出来,正摔在一堆残破的肢体上,血还有破碎的内脏碎片粘了他一身。   小女孩从门上的小窗看他,那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在这时候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可爱了,只会带来恐怖和畏惧。   “吃掉你。”小女孩搂紧了玩偶,“我好饿。”   周围的墙壁变为了肉壁,蠕动起来。   只是,在那些细碎的声响之下,小女孩却听见那个应该成为食物的人类男性笑了一声。   “你说要吃掉谁?”   对方的语气诡谲。   “不过这样说起来,我也要感谢你把协会来的那家伙弄到了一边去,不然事情可能没这么容易解决。”   坐在一堆血肉和肢体当中的青年仰起头,朝着小女孩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可怕到已经越过了界限的阴气从他的身体里面散发了出来,张牙舞爪,强势的占有了全部的空间。   【界】之外,那位隐于黑暗当中的王猛的站起身来。   “虽然未逼出流火霜星,但这却也是了不得的惊喜。”   他的声音徐徐的,有着过分的温吞与随和。然而周围的大鬼们听着,却都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似是极畏惧害怕。   他们当中甚至已经有定力不佳者呜咽着匍匐下来,身体和额头都紧紧的贴在地面上,祈求着原谅和垂怜。   “那么现在的问题只有……”   男人叹息着,微笑着。   “你们谁能告诉我,他顾栖一个人类、一个天师,为什么却会有比鬼将还要更加庞大的阴气?” 第10章   密室逃脱-06   没有谁敢开口回答男人的话,甚至是连那些原本还站着的鬼们也像是被风吹过的麦苗一样,唰啦啦的全部都跪了下去,瞧样子是恨不得把自己整只鬼都给埋到地里面去才好。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温和的男声略略提高了音量,“我的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然而换来的只有这些平日里面威风赫赫的大鬼们把头垂的更低,哪有一点大鬼的样子,怕不是路边的一只小博美都可以比他们表现的更加耀武扬威。   “算了。”男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对你们的确也不应该抱有太多的指望。”   大鬼们已经抖的快要跟筛糠一样了。   “精卫。”他喊了一声。   少女瑟瑟发抖的从一群鬼怪当中走了出来:“是,王,您有什么吩咐……?”   “虽然我说将这件事情全权交给你来负责……但只是这样的话,可困不住顾栖,想来也逼不出他的手段。”   精卫一咬牙:“请您放心,王。”   “我一定会交上让您满意的答卷的。”   黑暗笼罩了那位暗中的“王”,即便是这些拜伏在他面前的大鬼们,所能够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剪影。   精卫便见这黑色的剪影的手抬了起来,撑在下颚处……她没有办法判断对方究竟是在打量自己,还是在思考。   在这样忐忑不安的情绪当中,精卫听到王的声音问:“说起来,女魃还在人类天师的手中么。”   有黑色的风裹挟着絮语吹到他耳边,精卫猜那应该是哪一只鬼在同王汇报关于女魃的情况。   她心下不免有些焦急了起来。   女魃的确自从被顾栖给送进去了天师协会在本安全区的驻扎总部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出来,甚至是他们之间的通讯也全部都被掐断。   这样的情况倒也在理解的范围内,毕竟能够在天灾之后维系住人类的生存,并且逐渐发展到同阴鬼分庭抗礼,本便证明了他们的能力。   莫说是精卫和女魃这般在A级与S级之间徘徊的……想来便是更强一些的、有着S和S+评级的鬼,在单独面对驻扎于各安全区内的天师协会分部的时候,也必然要铩羽而归。   但是,能够被理解,和能够被允许,这之中可是有着天差地别。   正是因为忧心这一点,精卫忍不住在没有王的许可之前,自己擅自的开口了。   “王,女魃绝无任何的要背叛您的意思和可能!只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因此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罢了。”   “只要派人去接她,她就一定会跟着回来。”   自从上古时期开始,便同她们不对付的蛊雕抬起头,发出了响亮的嗤笑。   “那恕我直言,无论是她帝鸿女魃,还是你烈山精卫,可都值不得如此兴师动众。”   精卫的手指猛的握紧,朝着蛊雕投去了怨毒的目光。   精卫是炎帝神农氏之女,女魃是黄帝轩辕氏之女。在上古的年代,她们也曾领父之命,庇佑一方的子民。   而蛊雕却是以食人为乐的凶兽,与她们这些守护者之间的关系,说一声“算不得好”都是轻的了。真的要精确去形容的话,应当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这样的评价要更为贴切一些。   即便是千百年之后、百鬼天灾已然爆发的现在,双方侍奉于同一位王者,勉强也称得上一句“同僚”……但不会真的有谁会以为,阴鬼之间能够有什么相亲相爱互相关照的同事情吧?   若无鬼王在上,以不容反抗的雷霆万钧之力将所有的阴鬼强势压制的话,这些相互看彼此不顺眼的大鬼们必然是散作满天星,各自为政。   “好了。”   那位王发话,于是精卫也好,还是蛊雕也好,全部都骤然噤声,再不敢多言一句,以免惹得上方的王者不快。   王的声音是别样的柔和:“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随便问问,并没有要指责什么的意思。”   “不过……女魃毕竟不稳定,精卫之后去走一趟,接她回来吧。”   “当然,是在解决了顾栖的事情之后。”   蛊雕朝着黑暗当中的身影行了一礼,随后悄无声息的退去了,重新融入到了那些匍匐着、甚至是看不清面容与身形的阴鬼们当中,很快便无法从他们里面将他单独的认出,而只能够看到一片起伏的黑影。   精卫只将头垂的更低:“我愚钝,还请王……指点。”   从那黑暗当中于是传来一声半笑半恼的叹息。   “这也需要我来教你们么?”鬼王用手指轻轻叩击着自己身下座椅的扶手。   “嗒嗒”的声响在这一片漆黑而又过于寂静了的空间当中,未免显得有些过分刺耳了。精卫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跟着那叩击声一下又一下的剧烈跳动着。   “给他创造更多的险境,现在这游刃有余的样子看着可真是……有些碍眼。”   他的视线落在了【界】当中,即便是被肉泥和触手包裹收紧、眼看着将要彻底的被吞下去成为食物,却也依旧散发着懒散颓丧的气场,表现出一种万事不挂心上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的顾栖身上,只觉得牙根有些痒。   “我要知道。”鬼之王说,“他是否当真如传言所说一般废掉了,已经再拿不起自己的那一对双枪。”   “无论你用什么手段,精卫。”他道,“我只需要看到结果。”   “而且,那个小姑娘和你也颇有渊源不是吗?”   “我相信你能做到。”   精卫浑身战栗,但是她没有办法去拒绝违抗来自王的命令。   于是少女只能更卑微的低下头去,纵然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是,我明白了。”   “嗯。”那位王便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精卫的面前,伸出手来,摸了摸少女的头,指尖擦过了少女耳侧探出来的两根长长的翎羽。   精卫打了一个哆嗦。   “那么,去做吧。”鬼王说,“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精卫。”   精卫深深的拜了下去。   “还请王……”她说,“放心。”   “精卫定当,竭尽全力。”   ***   阴气并无实体,自也无法被用任何的形式阻碍。小女孩感受着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有如深海一般的压力,眼神终于出现了慌乱。   好像……有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妈妈没有教过她。   人类以阳气区分异我,鬼怪以阴气辨别强弱。这个小女孩,虽然身体尚是“活人”。但是以本质来论算的话,已经完完全全属于阴鬼、邪物、异端。   于是她便不可抑制的感到了迷茫,因为顾栖周身的磅礴阴气在小女孩的认知当中,应该是远比自己强大了数倍的“同类”。   “啊……”   小女孩低低的叫了一声。   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当意识到顾栖绝非善类这一点之后,原本将他包着的肉泥“哗”的一下坍塌了下来,在地面上散开了很大一滩。   而那些紧缚在外侧的触手也都火烧火燎的退了回去,像是生怕慢上一步,就会被斩断,送上烤架成为肉肠。   顾栖依旧卧坐在原地,同先前相比起来,甚至是连姿势都没有动一下:“我是该称赞你趋利避害的反应快呢……”   他抬起眼,望向小女孩的目光与之前并无区别,死水一样的平淡,什么都放不进去的空无。可是偏生却又正因为如此,而从中衍生出一种别样的恐怖来。   小女孩呐呐的后退了一步。   但那样一点点距离,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还是该叹息,你的眼光和判断力,实在是低微到让人觉得可怜呢?”   从顾栖体内散发出来的阴气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成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睁着一只血红色的狰狞的眼。当这只眼垂下来目光的时候,小女孩只觉得如同有万钧的压力加诸在自己的身上,让她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死亡与终结。   顾栖身后的的阴影伸出“手”来,不由分说的一把握住了小女孩,将她高高的举到了空中。   小女孩尖叫着,从她的面上流下来了血泪:“好疼……好疼好疼!顾哥哥,我好疼!求求你快停下来!”   那些触手和肉泥飞快的退去了,窸窸窣窣的朝着小女孩涌来。它们似乎想要攀爬上阴气的人影,却在那之前先被阴气撕扯着吞食。   顾栖干呕了一声。   “这样太难吃了。”   他擦擦嘴,问小女孩:“想要我放了你么?”   小女孩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掐紧了自己手中的玩偶,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么就要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顾栖说,“要做个乖孩子。”   小女孩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   “你吃的那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妈妈每天早上会给我带饭回来。”   “你吃这些东西……多久了?”   小女孩对这个问题看起来有些为难,扳着手指在算:“一年、两年……十年……数、数不清……”   顾栖眉蹙了蹙。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你妈妈让你吃这些,干什么?”   “为、为了……”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女孩的面上露出极痛苦的神色,像是有什么力量在制止她说出口。   “嘭!”   她的身体在顾栖的面前骤然爆开,像是一个因为充了太多的气而爆炸的气球。但是并没有任何的血液溅出来,正好相反,从炸开的躯体当中脱离出来的,是一团漆黑的雾气,裹着邪肆的意味。   那只玩偶从空中掉了下来,摔在地上。顾栖将玩偶拾了起来,自己抱着,方才抬眼去看那一团黑色的雾。   “这就是这个密室逃脱的真相吧?”他问,“你的母亲被蛊惑,将你当做培养鬼的容器,用这样的方式来养育你,想要得到只听从自己的命令的、高等级的大鬼。”   “你们的邻居都被杀害,他们的遗体被你的母亲做成了你的食物。你因此而不断的成长,又反过来成为你母亲的帮凶,将每一位到来者杀害。”   鬼诞生于死亡,从恐惧、怨憎、仇恨等一切的负面情绪当中抽取成长所必须的养料。而当一只鬼在最初诞生的时候,级别越高,日后所能够达到的成长也就越不可限量。   尽管人类与阴鬼之间应该是绝无可能和平共处的、处于绝对的对立面的仇敌,但是人类的贪婪和可怕有时候比鬼怪更盛。直到最后,他们开始朝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领域伸出手,狂妄的自以为能够将所有都掌控。   “她用人类作为食物喂养你,残忍的对待你,像是用恶意浇灌花朵,并寄希望于你能够因此而成长为她所想要的模样。”   “不要说了。”   整个空间当中从四面八方响起来了小女孩的声音,奇异而又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不要说了!”   那黑色的雾气猛的膨胀,边缘似勾着一层血色。   “我好饿,真的好饿!没有办法的,必须好好吃饭妈妈才会满意……好吃、好吃的,其他的肉也好,糖果也好,都比不过——”   她尖叫着。   “只有妈妈带回来的才是吃的!才能够吃饱!”   她已经是只吃人肉的怪物了。   “顾哥哥。”小女孩“咯咯”的笑着,“我饿啦。你闻起来好香……给我吃一口好不好?一口,就吃一口!”   顾栖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瞳孔边缘的那一圈金色愈加的晃眼起来。   “好巧。”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吃掉它,霜星。”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乱吃东西啊(惨叫) 第11章   密室逃脱-07   原本安静的蛰伏在顾栖身后、若是不仔细的去注意的话,几乎要和周围黑暗的环境融为一体,当最称职的背景板的阴气骤然鲜活了起来,像是因为顾栖的那一句话而被注入了生命。   它扭曲动作着,落到了顾栖的手中,成为了一把银白色的枪。枪柄上的蓝宝石色泽黯淡,内里浑浊不堪,如同注入充满了大量的絮状物。   顾栖的手指轻轻的抚过枪管,随后举起枪,看也不看,就朝着那一团从小女孩的身体里冒出来的漆黑而又狰狞的恶鬼射击。   一如既往的,从他的枪口下似乎并没有子弹出现;但是在那一只恶鬼的身后,空间却开始坍塌扭曲,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口缓缓张开,随后一口就将那只恶鬼咬住,“咕嘟”一下就咽了下去。   【界】之外的空间当中,那位一直表现的温和好脾气的鬼王拍案而起,大笑出声。   “不错,这倒是值回了本。”他说,“外界一直盛传天师当中的第一人顾栖失去了自己的武器,已经是个废人,因此才从天师协会退出,自此销声匿迹。”   “若是真信了这种话……那么眼下这左枪霜星对准的,可能就不只是这一只小鬼了。”   “精卫,继续。”鬼王笑了一声,“我要知道,他的力量究竟能够用到什么样的程度,而那另外一把右枪流火,又是否也同样能够被使用。”   下方黑发的少女行了一礼,随后身影很快便像是泡沫一样融化消失在原地。   ***   要收拾那东西并不需要多少的功夫。   扭曲的空间很快就恢复了原样,霜星的枪身鼓胀了一下,随后从枪口慢慢飘出一个小小的烟圈,就像是人吃饱了之后打了个嗝。   顾栖有些嫌弃。   “这次的味道不行。”他咂咂嘴,“我真的受够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真的不想被迫再和你一起共享感官体验不同的鬼都是什么味道了……”   顾栖喃喃:“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丧失对美食的鉴赏能力的。”   那就太可怕了。   霜星能说什么,它不过是一把武器罢了。还不是主人怎么说它就怎么办么?   银白色的枪蹭了蹭顾栖的掌心,随后化作银色的灵子消散掉,自去消化刚刚吃的恶鬼。   顾栖拍了拍怀中的玩偶上沾到的灰,一只手抱着,抬脚打算去寻找刚刚和他分开了的宴潮生。   毕竟按照一般的密室逃脱的客观规律来说,当BOSS被打败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单纯的搜证解密而已。   放过他吧,顾栖自认绝对不拥有这样的才能。而宴潮生一眼看上去就像是非常擅长这种事情的样子,那当然应该物尽其用才是。   顾栖沿着来路往回走,只是才踏出去几步,他的身形猛的顿住,伸出手来一把扶住墙壁,才险之又险的没有直接瘫倒下去。   顾栖一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胃,干呕了几声,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   有人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他的面前,带着浓重的水汽,周围的空气都在一瞬间变的过分潮湿了起来,甚至已经会让人觉得呼吸都变的沉重困难了的地步。   “那是脱自于我的力量,可没有那么容易被同化。”少女清凌凌的声音里面却饱含着根本无法被忽视的恶意,或许还有一些因为看到了顾栖吃瘪的样子而生出来的隐秘的得意,“即便是你也不行,顾栖。”   顾栖不想说话。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胃里一阵一阵的抽疼。   顾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到已经能够被称之为“异常”的天师。人类行阳间道,鬼怪走阴木桥,可顾栖却以活人之身,体内填充着比任何的鬼怪还要来的更盛的、已经足够用“可怕”去形容的磅礴阴气。   这意味着他无法像是别的天师一样修习术法、书写符箓,庞大的阴气带给他的除了能够见鬼的能力之外,更是将他在众鬼的眼中打上标记,是有如唐僧肉一样珍贵的、会引起抢夺的最上等的食物。   诚然,那些都是顾栖幼时的事情了。如今的他已经能够将自己的阴气收放自如,甚至在其上做出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的、一层阳气的伪装。且退一步讲,应当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打顾栖的主意。   只是顾栖的双枪在三年前的百鬼天灾当中便失落,如今只是徒有其型。在彻底的恢复之前,他不得不开始用别的阴鬼反哺喂养他的武器。   在这个过程当中,顾栖会和霜星共感……或者说,那些阴气现在他的身体里被“消化”,然后再比霜星吸取。   这可不就共感出问题来了。   顾栖痛苦的想,他刚才难道是吃了一个鬼界华莱士吗,以及为什么这样也能闹肚子?   精卫朝着顾栖伸出手来,但是在真的触碰到对方之前就被躲开。顾栖后背抵在墙上,抬起眸来看她,眼底是一片的锋芒。   “你们知道我的能力,也知道我的武器如今依旧处于失落的【静默】当中。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局。……让我想想,天师协会里面有你们埋下的暗桩?”   “而且还是五级以上的、在六年前百鬼天灾爆发之前,就已经身居高位的天师。”   “否则,不会对我的情况如此知之甚详。”   顾栖的面色已经因为胃部一阵胜过一阵的绞痛而变成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额角甚至都能够看到渗出来的冷汗。眼角泛红,乍一看是极可怜极柔弱的模样。   可是他说话的语气却不急不缓,连半分的颤抖都听不到,反而是带了一种不容动摇的笃定。有如执掌棋子的观局人,任是谁见了,都会不自觉的为这一份从容而退让。   精卫抿紧了唇,对于顾栖的话,连一个字都不敢给出回应。   她原本以为,要处理顾栖,最麻烦的是对方的武力值。但是有内鬼的通风报信,以及那厚厚一沓的关于顾栖的线索,在准备得当的情况下,精卫觉得要达成王的要求,并不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情。   可是,顾栖这表现出来的,未免比她所设想的要敏锐的太多。   她哪里还敢多说话,生怕自己只是一个眼神,都能够被顾栖把其后的一切乃至于是王的身份都给扒出来……若是那样的话,精卫觉得,都不用蛊雕再煽风点火,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当真是万死都难逃其咎了。   “不说吗?”顾栖抽了抽嘴角,笑了一声,“没关系,我总能得到答案。”   “够了!”精卫哪能让他把话继续说下去,“与其想那些,我觉得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合拢,接着猛的攥紧一握。阴潮的、早就已经附着在顾栖血管壁上的那些湿气在一瞬间被引爆。   顾栖的感受就仿佛是有谁正抓着他,将他整个人都强行的朝着水里面按下去。水漫过头顶,在四肢百骸当中流窜,挤压所有的氧气。   精卫的声音传来,分明应该是很近的,但听着又像是隔了一层的水幕,于是显得飘忽和遥远。   “我知道你是人类最强的天师,便是十鬼将也奈何不得。”   “但是……我也不是普通的大鬼呀。”   她是烈山精卫,她父为炎帝神农。她自上古而来,远比现在人类要早出现在这一片土地上不知道多少个千年,早已经升华成为了足够被录入《山海经》上的鬼神之物。   精卫垂下眼去看顾栖,后者的身体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将他包裹在其中,内里充实着半透明的荧蓝色液体。他想要去划破这水膜,但是似乎所有的攻击都会归为无效。   没用的,精卫想。她死于大海,而在她化鬼之后,这便成为了她的能力。以有心算无心,顾栖如今便是被投于深海之中,除了眼睁睁的、一点一点的等待自己的死亡之外,再做不到其他任何事情。   顾栖张了张嘴,顿时“咕噜噜”的吐出了几个气泡。   嗯?   他在说什么吗?   精卫本不想管的,但是又一念及顾栖是王极为看重的、过分关注和在意的人,还是走过去了几步,听听他打算说什么。   “你也好,女魃也好,都曾经是人类的守护者。”顾栖问,“百鬼天灾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决定像是这样……站在人类的对立面?”   他不挣扎了,像是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只直愣愣的盯着精卫,要得到一个答案。   精卫对于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有些诧异,伸手将一缕滑到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脑后,看在这说不定就是顾栖最后的遗言的份上,回答了他。   “这有什么好问的呢?”她说,“因为你们人类,根本就不值得守护。”   ***   五年前。   精卫像是每一个十五六岁的人类少女一样的装扮。她穿着浅粉底的毛衣,外面套了黑底粉边的外套,袖口和衣角都缀有毛绒绒的边,戴了一个大大的羊毛围巾,手中拖着一个行李箱。   精卫虽是亡魂,但是她毕竟身份特殊,为炎帝血脉,又是一方人类的守护者。所以并不被当做阴鬼看待,反而周身都是清冽的灵光。   天地之间的灵脉自从末法时代的衰落之后第一次开始复苏,于是曾经长久的在东海当中沉睡的精卫也苏醒了过来,带着好奇的试图融入到这个新的时代当中。   “小姑娘,你是新搬来的邻居吧?”   在她从口袋里面掏出钥匙、研究着应该怎么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门被人推开。那是一位看上去十分和气的、年轻的太太,在她的腿边站着的小女孩应该是她的女儿,长的非常可爱,就是很害羞的样子,藏在邻居太太的身后,只悄悄的探头出来。   当她与精卫的视线对上的时候,小女孩顿了顿,朝着精卫露出一个带了些羞怯的、但是足够甜美可爱的笑容。   精卫觉得自己的心被击中了。   她喜欢人类,偏爱人类,在漫长的时光当中一直保护他们,而人类也回以她尊敬和喜爱。   而在人类当中,精卫又尤其喜欢可爱的幼崽,他们在她这里能够得到特别的优待。   “对,我今天刚来这座城市。”精卫笑着说。   “这样啊。”邻居太太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独自一个人在外面会很辛苦的,之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远亲不如近邻嘛。”   那是非常直白的、真诚的善意。   精卫心下一暖,笑着应了下来:“好的。”   人类,真可爱。   她这样想。   ——后来呢?   直到被禁锢了体内运转的灵力、放在流理台上、被用刀一片一片的割下血肉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具白色的骨架的时候,精卫都没有想明白过,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看见邻居太太不顾小女孩的哭求,将她的血肉强迫的塞到了女儿的嘴里,逼着她一口一口的吃下去。小女孩的面上挂着泪,但是表情却像是在吃着什么珍馐,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做。   精卫非人,这样的程度并不会让她死亡,但是痛苦却是实打实的,一分也不会少。她伸出已经半是白骨的手臂,抓住邻居太太,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后,精卫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邻居太太想要养一只鬼。   她用自己的小女儿作为基底,折磨她,虐待她,喂她吃人肉,以恶意浇灌。   “然后,我就可以得到一个听从我的命令的,强大的鬼了。”   邻居太太红唇弯弯,笑的极美。   精卫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同样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精卫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语的荒谬。   她沉睡的时间太久,久到海枯石烂,沧海化作桑田。   人类的恶意不加掩饰的传来,让她感到惶恐和可怕。   这就是她要守护的吗?   她究竟……都守护了一群什么样的存在?   精卫的口中发出哀哀的啼鸣,不似人类,反而更像是鸟。她伤的太重,终于再没有办法维系人类的外表,化作了一只丈长的巨鸟,文首,白喙,赤足,身披乌羽。   精卫是神鸟,身负炎帝神农的加护。伤她者皆会受到惩罚。   九天雷霆自天外而来,在刺目的雷光当中,精卫哭泣着,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的心中生了怨恨。   她或许……再也不会保护人类了。   在这样的明悟生出的那一瞬间,她产生了不可逆的堕化,成为了阴鬼,自此周身弥漫环绕阴气,与死亡怨恨为伍。   ***   “比鬼怪还要来的更为丑陋、阴狠,这就是人类。”精卫说,“那还不如让王一统天下,把这个世界交给我们。”   “至少我们的恶意,可从来都是清楚明白的铺展开来的。”   精卫这话或许只是一种喃喃自语,但是她耳侧的翎羽突然动了动。   有谁笑了一声。   可是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她的表情一瞬间变的可怖,低头去看水膜当中的顾栖。后者面上此先所有的挣扎也好、还是痛苦也好……诸多的表情全部都消失不见,仿佛摘下了一张暂时的面具。   他看上去依旧是那个样子——死寂的,颓唐的,却又在那之下,像是潜藏了别的一些什么危险。   “我觉得你说的挺对的。”顾栖道,“人类的确是这样没错。”   “可是……”   “只要他们当中还有哪怕是一缕光,我也愿意长久的站在人类的这一侧守望。”   “谢谢你,精卫,我知道了不少我想知道的东西。”   精卫退后了一步。   分明顾栖还被包裹在水膜里面,精卫十分确信那当中的氧气浓度已经降低到了不够维系生存的地步,可是精卫的潜意识却在叫嚣着提醒她快逃。   ……她怎么能逃。   魃可还是在等她去接她啊!   精卫一咬牙,整个【界】当中突然被灌入了腥咸的海水,直接东海。   几乎是在她完成这个操作的同时,那一层水膜已经被顾栖直接撕裂。青年从水膜中一步踏出,站在海水当中,发丝和衣角随着海水荡漾,额发下露出那一双眼瞳边缘抹了一圈金,像是在海底升起的黑色的太阳。   “你见过霜星了。”顾栖沉吟了一下,“那要见见流火吗?”   “这也是……你的主人要你做的事情,不是么?”   “你……”怎么会知道……!   顾栖笑了一声。   “流火。”   “把这里全部都烧光。”   黑暗的海底当中,一朵赤色的火焰猛的亮起,随后只在一个呼吸间便横扫而去,将周遭一切都化作了繁盛的火海。   火海的正中,顾栖朝着精卫一点头,露出一个带了几分张狂的笑来。   “如何?”他问,“你身后的那个人……”   “还满意他看到的么?” 第12章   密室逃脱-08   “你在……说什么……”精卫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这其中,固然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因为那灼烧了海水的火焰所带来的温度与威慑力,但是更多的却是因为顾栖的那一番话。   精卫的视线同顾栖对上,她看着那一双黑底金轮的眼睛,心头猛的一跳。   他知道了。精卫想,即便是她什么都没有透露、避免回答任何相关的问题,但是他还是用自己的方法知道了。   明明看起来……只是一个颓废到让人觉得就这么丢进去杂物堆也完全不会有违和感的人类,这一刻却给精卫带来了某种压迫的恐怖来。   “我在说什么,你难道没有听清楚吗?”顾栖问,“你们想看的不就是这个么?看我的力量还剩下几成,看我是否当真如传言当中一般,成为了一个……废物。”   精卫的脸色苍白的不像话。   一整片的海水已经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被火焰全部焚烧殆尽。现在四周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小女孩也好,墙壁也好,还是密室逃脱内部的装潢也好。   哦不。   或许还是有些“别的东西”的。   顾栖暂时的终止了同精卫之间的对话,颇带了些一言难尽的神色的把软绵绵倒在地上的宴潮生给捞了起来,让对方倚着自己,勉强保持站立的姿态。   “嗨?醒醒?”   顾栖上手去掐宴潮生的人中,然而后者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因为宴潮生的身体温热、呼吸平缓、脉搏跳动有力的话,顾栖都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已经挂掉了。   他看了宴潮生的脸一眼,还是默默的将对方朝着自己这边又拉了拉,圈定在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   不……绝对不是因为那张脸。顾栖否认这点。   只不过,这么容易就着了道,天师协会这几年的年轻天师难道都这么不顶用了么?   顾栖心头难免犯起了嘀咕。   精卫面色难看的注视着他的这一番动作,却到底是不敢真的做些什么。双方之间的气氛一时之间维系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直到一声含了笑意的叹息声将这种沉寂的对峙打破。   “不愧是人类当中的最强者,纵然隐退多年,但也绝非寻常禄蠹之辈所能够企及的。”   对方一边鼓着掌,一边从黑暗当中走了出来,站在了顾栖身前几米远的位置。   这个声音不免让顾栖觉得有些心烦意乱,尤其是当他的目光垂下来的时候,又正好落在了宴潮生的脸上,那种感觉就更盛了。   简直像是……宴乐就在他身边一样。   “想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先生。”顾栖说。   来人着一身黑色的唐装,布料看起来极为柔软。只是他面上覆着一张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来,将面容遮的严严实实,连半分都看不到。   顾栖只是看了一眼,便开始阴阳怪气。   “怎么?”他问,“不过一副皮囊,也需要如此遮遮掩掩。你就这般见不得人?”   他这话可说的老大不客气,然而那位“先生”却是好脾气的并不打算计较,只是顺着顾栖的话笑了一下。   “让你见笑了。”他说,“我的确面容有暇,是以平日才会佩戴面具。”   “只是面容有暇么?”顾栖哪里会信,“是无颜见人吧。”   “这么说也没错。”   面对顾栖这丝毫不加掩饰的,明晃晃的挑衅,“先生”却是连半分的怒色都没有,只是微笑着道:“或许的确如你所说,我就是一个见不得人的,长在阴沟里面的阴暗小人物呢?不过这并不重要。”   有一说一,他的态度是极好的,甚至已经到了过分宽和、乃至于是纵容了的程度。   “先生”看着顾栖的目光包容温和,仿佛无论对方做了什么,他都只会将那看作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然后叹一声气,笑着将对方原谅。   然而被这样对待的顾栖却显得烦躁了起来,尤其是当他听见“先生”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自贬的时候,这种烦躁更是到达了顶峰。   “够了!”他开口打断了“先生”的话。   “先生”微微扬眉:“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快了吗?”   顾栖的眉拧的死死的。   不。   他知道,不是“先生”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办法容忍那个人的声音说出如此自贬的话,就像是顾栖也没有办法真的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在看到宴潮生顶着那样的一张脸、露出无助或者痛苦的姿态的时候不去为之分心。   因为他们与宴乐是那么的相像——   “没什么。”顾栖最后说,“闲聊的话到此为止,这个密室逃脱,算是我赢了么?”   他急于摆脱这样的境况,仿佛只要不去触及、不去回想,就不会被和宴乐相关的事情影响到,还能够自我欺骗的、麻木的活在这个没有宴乐存在的世界上。   “你就这样急着想要同我兑换奖励啊。”   “先生”感叹了一声。   “那么不想看见我吗?我以为我们的交谈……还算得上融洽?”   他见顾栖面色不虞,低笑了一声:“好吧,既然你不喜欢的话,那么我就不说了。”   “不过,密室逃脱到这里,可还不算结束。”   顾栖本就不爽的心情顿时就更恶劣了几分:“你耍我?”   “先生”为这样的控诉表现出了惊讶的情绪:“怎么会呢?我可是从头到尾,都对你抱有着真诚的接待态度的。”   “不过我们也要按照流程和规矩来,不是吗?”   “我知道你想要知道什么,但是,再等等,密室逃脱的最后一步,可还没有走完。”   顾栖:“……?你还要走什么流程?”   “先生”于是就也表现出来了惊讶的样子:“你难道没去玩过密室逃脱?”   顾栖沉默。   玩……倒是也玩过。   但是那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顾栖当然是早就已经把流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还指望他记得具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一件事情。   “先生”见他这样,自然是将情况给猜了个七七八八:“密室逃脱在成功逃脱出来之后,还需要还原整个事件的真相,最后根据还原度的高低来评定整个密室逃脱的完成度。”   “嗯……这个完成度,决定了你的通关奖励的丰厚程度哦。”   顾栖的目光平淡,看起来并不为所动:“是么?能丰厚到什么程度?”   “先生”回答:“我想是足够让您满意的。我们店一直都很注重给顾客的服务体验,希望尽可能的提供宾至如归的服务感受。”   很难说顾栖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话。他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先生”,随后“呵”了一声。   “你需要我怎么还原?”他问。   “先生”笑了起来,知道这是顾栖愿意同他继续这场游戏的意思。   “那么用问答的方式来进行吧。”或许是因为达成了所愿,所以“先生”的声音听上去都带了些微的满意在其中,“首先,整个事件背后的真相是?”   “脑子进水了的邻居太太被人蛊惑,想要用自己的小女儿作为基底去养鬼。她杀害了很多人,并用他们的血肉烹制成食物,喂给自己的小女儿吃。”   “先生”鼓掌:“非常言简意赅但是又阐述了全过程的回答。那么,第二个问题,你觉得这个过程当中,小女孩是自愿的吗?”   顾栖垂下眼眸来,看了看自己还抱着的那只破破烂烂的玩偶:“大概不是吧。”   她还会哭,还会叫,还会挣扎,还尝试着想要去做一个“人”——无论最终结果,小女孩曾经为了这样的目的而努力过。   “先生”对于他的答案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谁?”   顾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先生”,方才道:“小女孩。”   “先生”便“唔”了一声。   “这可真是……一个我完全没有料想过的答案。”“先生”问,“你确定吗?特别优待,可以给你一次更改的机会哦?”   顾栖:“我确定。”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更何况,顾栖的眼睛早在最开始就已经明晃晃的将答案给他漏了底。   真正吃人的、占据了小女孩身体的阴鬼是30级。而偶尔会出现的、却并没有恶意的40级的,是平日里灵魂寄居在玩偶当中的、那个真正的小女孩。   她明明有能力反抗自己的母亲,并且将那只阴鬼吞噬,但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又或者是已经习惯了接受来自于母亲的摆布,她从来都是乖巧柔顺的,没有做出过任何的反抗。   对于顾栖的拒不配合,“先生”看起来是十足的失望和惋惜的。   “好吧,好吧。”对方叹息着说,“那么,精卫。这是你负责的密室逃脱,由你来评估好了。”   精卫诺诺的从一旁走了过来,看起来对于这位好脾气的、温柔和“先生”抱有着某种极端的恐惧。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去看“先生”,而用一种奇异的。无法去评价和形容的目光望着顾栖,随后说:“……都对了。”   顾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趴在他肩膀上的人动了动,似乎在逐渐的清醒过来。顾栖分了些关注给他,而“先生”像是也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   “看起来,你的同伴清醒了。”他问,“那我们之间的交易……需要避开他吗?”   这话说的暧昧难名,很难说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仿佛顾栖同他之间真的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   ——至少宴潮生一清醒过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宴潮生觉得自己也是倒霉。   不过是回头多看了那么一眼,便被这个【界】当中所产出的阴鬼给缠上了。那是拥有着的百目的鬼,每一只眼睛都来自于一个横死的人,宴潮生很怀疑它们是不是都属于被邻居太太杀掉、喂给小女孩的那些倒霉蛋。   怨念之鬼并不算难对付,即便是这只被人为的制造出来的鬼身上所沾染的怨气和血气太多了也同样——本该如此。   然而这个事情它坏就坏在,因为这个【界】的特殊作用,所以宴潮生作为天师的能力被限制了。说是十不存一都很勉强,于是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就革除的阴鬼,居然也变成了有可能威胁到性命的不得了的麻烦。   宴潮生不得不为此动用了一些手段……而顾栖捡到他的时候,他的脱力昏迷就是为了这手段而所需要的付出的代价了。   然而这种倒霉似乎并没有终结,比如说,一醒来就听到了这种似是而非的、仿佛酝酿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阴谋的阴暗勾当的交易现场。   宴潮生倒是宁可自己晕过去了,这醒来的真的太不是时候了,还不如不醒。   “啊呀,你的同伴醒了。怎么办?我们的关系好像被发现了。”   顾栖:“……你还正常吧。”   这什么突发恶疾。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非要说的话,顾栖觉得“先生”闻起来挺好吃的,流火和霜星都在蠢蠢欲动。   “既然我全部都答对了,那么,我能得到的通关奖励是什么?”   与“先生”的温和比起来,顾栖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冷漠了。他简直就像是那种不解风情的钢铁直男,直奔最终结果,而对其他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一个问题,怎么样?”   “先生”看着顾栖的眼睛微微睁大,笑着补充了一句,似乎对能够看到顾栖这样的反应非常的满意:“无论是你问出什么样的问题,我都会回答。”   顾栖有非常多的问题想要问,但如果只有一个的话,那么要问的果然只有……   “你是谁?”   掌控着诸多强大的阴鬼,能够绕过监控与防护在安全区内展开这样培育鬼的【界】而不被天师注意到——甚至顾栖自己本人在这个安全区当中生活了好几年,也从未察觉到任何的不对,还拥有着和宴乐如出一辙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   “啊。”   “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机会,想要问我的居然只是这样的问题吗?”   “先生”叹息着,不解着。   顾栖完全不为所动,非常坚持:“对我来说,这便是最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了。”   “那么。”面上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笑了起来,是与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温和所完全相悖的、某种张扬到张狂的态度,“这便是你想要同我索要的奖励了。”   “按照约定,我会回答,并且绝无隐瞒。”   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面具上。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起来,斑驳不明,有无法被理解的声音和画面飞快的出现又消失。   “我是百鬼天灾之主,为此世万鬼之王。”   “要好好的记住我啊,顾天师。” 第13章   密室逃脱-09   眼熟的审讯室,眼熟的惨白的灯光,甚至连审讯人都是眼熟的。   江不换嘴里叼了根棒棒糖,愣是给他叼出了雪茄的气场来。他看着顾栖那一张死人脸,没忍住,乐了。   “哎,顾天师,顾少爷。”江不换把手上拿着的笔快要转出花来,看着顾栖的眼神写满了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才几天,您怎么就梅开二度的又进来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那么江不换现在大概已经身首异处了。   但是江不换从少年时期便同顾栖相识,得罪了对方的次数完全能够用“打”来计数,对这种眼神早就已经可以做到视若无睹。   有什么关系,反正顾栖又不会真的把他给杀了。   抱有着这样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的态度,江不换在顾栖的底线上左右横跳,七进七出,有如蹦迪:“让我来看看,你这次又翻了什么事儿……哇哦,厉害了我的顾哥,你把安全区商业街那边一整条店面都给弄没了?”   “那不是我弄的。”顾栖的语气可以说是相当的不耐烦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是【界】的主人直接搬运了自己的【界】离开。失去的店面是他的【界】化成的,与我无关。”   别想讹钱。   江不换可以在顾栖这里蹦跶了多年还活的好好的,那当然得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他清了清嗓子,正了脸色,也不再逗顾栖了,而是拿起自己面前放着的那一纸文件,递到了顾栖的面前。   “这是关于那一家密室逃脱的调查结果,你看看吧。”   十日前,在编号D507的安全区内,一整条商业街的店面都凭空消失不见。   结合此前筒子楼女魃事件的相关证人的证词,以及直接参与者、天师协会四级天师宴潮生,与前天师协会七级天师顾栖的任务汇报,此次事件被定性为自安全区成立以来最恶性的事件。   B级以上的阴鬼无视了当年的约定,并且以某种手段绕过了安全区外的结界,不被注意到的潜入了其中。   这种消息当然不能够让群众知道,会影响到安全区的公信力以及社会的稳定的……消息已经被封锁,但是天师协会顺藤摸瓜,倒是找出了一些人口失踪案,和那家密室逃脱关系匪浅。   顾栖一目十行的将那一份报告看完,面上的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嗯,我知道了,所以呢?”   江不换:“……祖宗,您可真是心大。你完全抓不住重点吗?”   顾栖“唔”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惊异:“这件事情还能有什么重点?”   江不换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了顾栖不是在耍他、而是真的没觉得这当中有什么问题。   他开始对顾栖的政治敏感度心生绝望:“你知道,从以前开始,在天师协会当中你就不是……很受人待见。”   “嗯,我知道。”顾栖看起来不为所动,他的唇边甚至还噙着若有若无的隐约笑意,“你们厌恶我,视我为耻辱和异端,但是又不得不去借助和依赖我的力量——想来协会里面有不少眼高于顶的家伙,对于我的存在都觉得如鲠在喉吧。”   这话说的太直白,江不换有些讪讪:“别这样说,看不清现实的傻逼不管什么时候都总会有那么几个。”   “你对于很多天师——很多人来说,都是光和信仰,你的事迹被撰写在教科书和历史上,只要人类的传承一日不断,你的名字都将会随时光永存。”   顾栖反应平平:“哦。”   江不换觉得更头疼了,嘴里也有些发苦:“我们怎么说也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和你透个底吧。”   “这次的密室逃脱事件,很恶劣,非常恶劣。为了这个事情,上面现在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然后——有人提出了异议。”   那些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江不换却迟迟没有办法说出口。墙壁上挂着的钟指针滴滴答答的转着,久到顾栖都已经朝他投来了带着迷惑的目光。   “什么异议?”他用商量的语气问,“你快点说,我就能快点回家,还能赶上今天的晚饭。”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江不换很重的敲了一下桌子,但那股气很快就泄了,他极为颓唐的谈了一口气,“你在D507安全区的事情并不是秘密。”   “再加上你这几年的闭门不出,所以有人指责——”   【为什么在安全区内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不是已经同十鬼将签订了契约吗?!】   【结界怎么会失效,这样的话,岂不是现存的所以安全区都需要重新估量安全程度了!D507安全区内没有任何天师察觉到异常吗?!】   【说到D507,顾栖是不是在那里?一年多了,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的地方?你们信吗,他可是‘那个’顾栖啊!】   江不换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是顾栖已经懂了。   但正是因为懂了,所以顾栖才觉得这简直是可笑到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   “怎么。”青年抬了抬眼皮,眼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明晃晃的嘲讽,“他们这是觉得我和阴鬼私通款曲,有意的帮他们隐瞒遮蔽了气息?”   江不换脸上的笑容非常尴尬,同时在内心里面把那些除了找事之外屁用都没有的傻逼老东西们喷了个狗血淋头。   这他妈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而且为什么这个被挑中来和顾栖说的倒霉蛋,好巧不巧就是他自己呢?   江不换感到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顾栖弯起指节,在桌面上叩击了几下,一张死人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   平心而论,顾栖是长的不难看的——何止不难看,那已经完全应该说是“非常好看”的程度。如果不是因为他整天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但凡能够表情再灵动些、生机再浓郁一些,想来多的是狂蜂浪蝶只是为了一张脸朝着他扑过去。   只是眼下看着顾栖那样盛丽的笑容,江不换却实在是生不出任何的欣赏的心思。   他只觉得自己背脊发凉,像是有阴气在冷冷的抚摸他的脊骨,带来一种彻骨的寒意。   “真是有趣的推论。”顾栖说,“所以呢?他们打算怎么做?是将我处死,还是……”   “给我身上打个什么烙印,当一条只会摇尾巴的狗?”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重,江不换当即把脑袋摇的像是拨浪鼓:“瞧你,这都说的什么见外话!怎么可能这样对你呢!你可是人类的大功臣!”   然而不管是江不换还是顾栖都知道,那些老家伙们,可不见得就提不出这样的要求来。说不定连预备方案都已经排到了几百号去。   并没有付诸于行动,并非是还有点点道德和良知作缚,不过是因为没有谁是顾栖的对手,所以才不敢轻易的去惹恼触怒对方罢了。   顾栖就“呵”了一声。   “功臣啊……”   他拖长了语调,重复着这个词语,旋即笑了一声。   “那么紧张做什么?别害怕。”顾栖的声音在这一刻甚至称得上是“甜蜜”的,“你不用担心我为此生出什么不忿的心思来,毕竟我早就已经知道人类是这样丑陋的存在。”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会一直守护人类、站在人类的这一边的。”   顾栖面上的表情在这一刻变的非常温柔,眼神也缱绻了起来。   “我答应过宴乐的。”   江不换瞬间噤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宴乐的名字了。这也难怪,毕竟无论生前再怎么样的惊才绝艳、再怎么样的地位超凡前呼后拥,当一个人死了的那一刻起,就代表着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会有更多的、新的人出现,代替和分割曾经属于某个人的光辉,所以不再被提及,倒也算正常。   江不换小心的斟酌着语气:“所有人都会很乐意看见你依旧站在人类的前方,扛起希望的旗帜的。”   本只是安慰顾栖的话,但是当说到这里的时候,江不换也未免有些感慨:“只有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需要怀疑——顾栖,你是人类的太阳。”   是大灾难之下,人类的光、信仰和希望。   顾栖扯了扯嘴角,对江不换的话不置可否。   江不换觑着顾栖的脸色,有些话本该是说不出口的,但因为那是“任务”,所以他又不得不在顾栖的面前提及。   “协会那边的意思是,这个【界】在安全区内、就在你的身边悄无声息的建立,你多少也要顶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当然,因为事情主体不是你,所以当然也不会对你降罚……只是将功补过,是免不了的。”   江不换苦笑着:“你在家已经待的够久了,是时候出来动一动了。”   顾栖不为所动:“协会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三年前就已经退出了协会。”   “是单方面退出。”江不换忍不住道,“你的那一张退出申请,可从来都没有被盖过章。”   顾栖:“……你们这强买强卖啊,违反劳动法哦。”   江不换机智道:“一直给你登记的出差,工资七险二金什么的都有好好帮你交。”   顾栖:“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们?”   “哪里,哪里。”江不换说,“为人民服务。”   顾栖觉得江不换这家伙,这么些年来实力增长几何尚且不知,但是这脸皮,明显很是见长。   这么插科打诨一番,原本紧绷到有如随时都会断掉的弦一样的气氛倒是松缓了下来。   江不换不动声色的擦了一把自己额角的冷汗,察觉到顾栖的情绪归于平静,才终于敢稍微放开了些的同顾栖说话。   “帮帮我们,顾栖。”他说,“如果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毫无办法、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也不会这样腆着脸想要逼你出山帮忙。”   顾栖垂着眼,不应,但也不拒绝。   江不换叹了口气,语气都变的沉重了起来。   “你已经闭门不出三年,不知道外面现在的情况。”   “六年前,百鬼天灾刚刚爆发的时候,安全区之外尚且可以自如行走,只要小心一些便无碍;但是百鬼天灾到底是影响了整个世界的阴阳平衡,现在,安全区之外已经鬼气肆意,彻底成为了阴鬼的乐园。”   “如果说以前,【安全区】代表着绝对安全的自留地的话;那么现在,【安全区】意味着人类唯一能够生存的场所。”   顾栖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不过是几年,情况就这么恶劣了?”   江不换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不是吗?”   “若是说百鬼天灾之前,这个世界是属于人类生存的世界的话;那么天灾之后,这个世界是属于鬼怪的世界。”   “我们在,与天争命。”   顾栖闭了闭眼睛。   江不换毕竟跟他也认识了十好几年,看顾栖这是态度有所松动的样子,立刻趁热打铁:“协会希望你能够去华县尸窟一探究竟。”   “迄今为止,华县尸窟已经折进去了四级天师37人,五级天师13人,六级天师1人。尸窟评级高达S+,最重要的是,那里或许会成为一个新的养鬼地……一个S+级的养鬼地。”   “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代表着,这个养鬼地只要一天不被捣毁封印,那么就会源源不断的从其中孕育出来至少A级以上的大鬼。   那绝对是人类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顾栖忍不住了:“竟然有六级天师也折损在其中?”   “嗯。”江不换低声道,“你屏蔽了所有旧日的同学们的联系方式,所以当时没有办法通知到你。牺牲在尸窟的是元老师,就是我们以前在天师学校的班主任。”   “……啊,我记得他。”顾栖说,只是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只有你了,顾栖。”江不换说,“只有你……”   如果有谁能够解决这件事情,除了顾栖,协会想不出第二个人。   顾栖静静的看着他。   很久很久之后,他问:“如果我不去的话,协会打算派谁去呢?”   “姜雀臣,卫黎,莫决明……”   江不换报了一连串的名字,其中有些是顾栖认识的人,有些他听都没听过。   “……宴潮生。”   “等等。”顾栖忍不住了,“宴潮生只是四级天师吧?去干什么送死吗?”   “但他是宴家人。”江不换说,“天师宴家,岂有退缩之理?”   顾栖问:“他是宴家这一代被选中的继承人?但我以前没听过他。”   “是旁支,宴乐……之后,才被匆匆的挑出来培养。你那时候已经开始闭门不出,没听过也正常。”   江不换省去了“身亡”二字,不敢用这样的字眼去刺激顾栖的情绪。   顾栖叹了一口气。   “钱打到我卡上。”他最后说。   “我去。”   ***   无尽鬼域。   若是有人类能够深入到这鬼域的腹地的话,那么他就会发现,在这本该是荒芜凄凉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立起来一座庞大的白色的宫殿。宏伟而又壮丽,只是挡不住鬼气冲天。   肥遗带着自己胖滚滚的身体从殿门口一路滚了进去,停在了王座下面。   “王,钉子发回来消息,顾栖确定参与华县尸窟那边的调查了。”   “哎。”那位王的声音听上去带了些苦恼的意味,“这样的话,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规划了……顾栖还是有些麻烦的。”   肥遗窝在下面,假装自己只是一张地毯。   “啊,对了。”上首的王者想起来了什么。“[我]回来了吗?”   “回来了。”   回答他的并非是肥遗,而是刚刚踏进宫殿的青年。黑发乌眸,唇角带笑,若是有天师在这里,少不得能认出来这是近几年协会里冒出来的势头正盛的新人,宴家宴潮生。   于是上首的鬼之王也笑了。   他自高高的王座上走了下来,朝着宴潮生走了过去。两个人的身影重叠、融合,成为一体。   整片鬼域都开始沸腾起来。   他们无论此先在做什么,这一刻全都停下来自己的动作,朝着那一座白色的宫殿的方向跪了下去,眼底带着过分的狂热。   “恭迎——”   “——王上归来!”   —【密室逃脱】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尸窟是第一章的新闻提到过的,没想到吧!它这么早就出现了!(bushi)   宴宴子被安排去这个行动是协会故意的,就是赌77会不会因为脸心软。当然,赌局的结果协会很成功,赢麻了。   77,你真的很好钓(指指点点) 第14章   华县尸窟-01   “我是林默然,A72安全区所属天师协会下辖五级天师。如无意外,这或许将是我人生当中所能够留下的最后一段影像。”   视频里面的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剑眉,星目。他算不上是顶帅的那一类,但自有一番风骨,气质卓然。   只是此刻,男人的形象看起来并算不得好。一边的眼睛闭着,流下了血泪,像是再也睁不开;身上缀满了伤痕,而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面,似乎隐隐约约的生着细小的、墨绿色的鳞片,隐在皮肤和衣服下,看不真切。   “今天是我进入华县的第十五天,我已经与同行的其他所有天师失联,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   “我清楚,我一定也会死在这里,希望这一段影像能够被传递出去。若是它能够给后来者一定的帮助和启发,那么也算是发挥了作用,我亦能死而无憾。”   他朝着镜头露出一个很模糊的笑容。   “我不知道还能够维持多久的清醒,所以接下来的话,请你记好。”   “华县尸窟将会成为自有记录以来,我们能够发现的最大规模的尸窟,呈漏斗状分部,初步勘定约莫有五层,不排除存在夹层的可能。”   “尸窟初勘定的时候只有A级,但是自从我们进来之后,它便开始以一种惊人的程度成长。截止影像录制的现在为止,已经拥有了S级的资质。我毫不怀疑它之后定然会成长到S+级,甚至是更高的、我们还没有办法定位的等级。”   从视频当中可以看到,当林默然录像的时候,那些细小的鳞片在他的身上飞快的生长。那实际上并不像是某种自发的变化,而更像是另外的某一种生物在寄生、吞食属于林默然的身体。   “诚如你们所见,尸窟不但可以自发养鬼,似乎也能够将所有进入的生物进行转化……不可逆转,也找不到被污染导致变化的源头。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成为什么东西。”   他的眼神已经开始在清明和浑浊之间来回切换,林默然索性举起手臂,用已经生长出来的、锋锐的锯齿状的牙咬住自己胳膊,从上面硬生生的撕咬下一整块的皮肉。   因为这样的疼痛,他获得了片刻的清醒:“[它们]怕火、怕光,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不要吃这里的任何东西,不要让皮肤露在外面被沾染到,不要靠近任何的水源,这是我们目前能够得到的结论,或许可以帮助你们在尸窟当中走的更远。”   “尸窟的核心在最下方的第五层,元天师亲自下去了,希望他能够……成功。”   握着摄像机的那只手像是再也拿不动这样的重量,“啪”的一声,摄像机掉到了地面上,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勉强还能将林默然录入其中。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像是人类了,半边的身体像是蜡像一样融化,半边的身体爬满了鳞片,没有瞎的那只眼睛变成了金色的,里面是尖尖的、不属于人类的竖瞳。   “嘶嘶……我的理智在逐渐混沌,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再也无法维持人类的模样。”   “在这段影像被发出之后,我会炸毁自己的身体,以免彻底的被转化为怪物。”   他笑了起来,那一张已然血迹斑驳、半面爬满了鳞片的脸上在这一刻美丽到令人窒息。   “我林默然,至死都是人类。”   ***   由于顾栖的存在意义太过于特殊,又是临时被加塞到这个任务里面的缘故,所以其他的任务参与者还并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的任务里面空降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此次任务的集合地点在C866安全区。华县原本是C866安全区的一部分,但是在尸窟事件爆发之后,C866安全区断腕求生,主动舍弃了华县,后挪了结界,才没有让整个安全区都沦陷。   但即便如此,C866安全区也依旧开始了声势浩大的迁移行动,其内居住的数百万人口开始悉数向周围的其他安全区撤离,并且在尸窟旁建立了漫长的防线。   江不换、顾栖、宴潮生三人都从D507安全区出发,也就顺便同行——当然,是否真的只是“顺便”,那就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是无可否认的一点是,他们的确是所有人当中到的最晚的。   其他三个人早就已经在集合地点等着了,大概是等的有点久,因此当他们到的时候,难免会有些不耐烦和怨气。   莫决明是C866安全区天师协会的总负责人,和江不换平日里面也多有交集,因此上来就给了他胸口一拳。   “怎么那么慢,你在家生孩子?”他一开口就是老阴阳人了,“那也不给兄弟看看,你这是生了个哪吒,还是怀了个石猴?”   江不换反手一巴掌就拍了回去:“怎么还没鬼给你下诅咒让你哑掉,我真的万分不解。”   两个狐朋狗友假惺惺的互相笑了一下,接着江不换咳嗽了一声。   莫决明:“有屁快放。”   江不换忍了,他已经准备好手机,打开了录像,务必一会儿就给莫决明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黑历史摄像:“我们这次的任务不是挺危险么?”   “我想了想,就多带了个人过来。”   莫决明对此兴趣缺缺:“何必呢?大家都知道,这次就是个赴死的任务,元天师都折在了里面,你又何必牵连更多的人,哥几个难道还不够?”   “倒是那边那个……是宴家新的继承人吧,你们也敢拐着来做这种送死的任务啊。”莫决明比了个大拇指,“有魄力,是兄弟以前小瞧了你。”   是的,这是明知赴死的任务。   林默然最后传回来的影像已经被反复的观看和研究过,但是因为除了这一段影像之外,人们再也得不到其他任何的、与华县尸窟相关的线索,也就只能够通过臆想去大概猜测内部的状况。   于是最后,就制定了这么一个计划。   此番进入,若是能够成功捣毁尸窟自然最好;若是不能的话,那么他们在进去尸窟之前,也会随身携带特殊的符箓,只要在尸窟内待足量的时间,也能够暂时的抑制,或者说是封印尸窟,延缓其成长的速度,为人类争取更多的时间,以便后续做其他的打算。   但是,不论是这两个当中的哪一种情况,对于参与任务的人来说,无疑都是凶多吉少。若是给这次任务的最终结果以百分制来打个分的话,那么生还的可能大概就小的要以个位数来计算。   毕竟……连六级天师都有去无回,他们这些人也还是不要心存侥幸的好。   只是莫决明挺不能理解的,他接这个任务,是因为这件事情就发生在C866安全区内,他责无旁贷;可是江不换倒好,凑个什么热闹?   这江不换可就有话要说了。   “这次任务结束后。”江不换道,“你可得摆酒设宴,好好的谢谢我。”   莫决明:“?”   他觉得江不换在说胡话,但还是应了一声:“行啊,如果能活着的话。”   如果能活下去的话,那么别说是摆酒设宴,便是满汉全席,莫决明也能去搞一桌来。   江不换的面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来来,既然大家都要进去了,我就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临时决定加入我们本次任务当中的,之前资料并没有被录入本次行动界面当中去。”   他拽了一把顾栖,将对方拉了过来。   一直站在旁边发呆的顾栖被他这么猛的一扯,差点没有直接摔到。他朝着江不换投来疑问的目光,虽然在江不换的翻译里面,那个视线其实更接近于“给不出一个理由的话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七级天师,顾栖。”江不换说,“他这几年不常出来走动,可能大家都比较陌生……反正之后都要一起做任务了,认识一下,认识一下。”   莫决明爆发出了一声怪叫。   卫黎的手机没有拿稳,掉到了地上。   姜雀臣手中拿着把玩的匕首一个不小心,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在意这些小事了,眼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有如黑夜里燃起的火炬。   “是,是我想的那个顾栖?”莫决明说话哆哆嗦嗦,险些没咬破自己的舌头。   江不换便道:“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几个顾栖?”   人类的希望。   不灭的信仰。   永恒的太阳。   最初也是最后的防线。   在这百鬼天灾降临之后的世界里,没有谁会不知道顾栖。   即便是面对阴鬼横行的世道,也依旧能够坚定的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奋斗……并非是因为坚信一定能够胜利,而是因为相信身后站着顾栖,安全区永不陨落,因此才能够安心的去放手一搏,搏一个未来。   莫决明喃喃:“你可别骗我,江不换,我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的……”   江不换心满意足的把录制好了莫决明形象管理失控的视频的手机收起来,回答他:“我有什么在这种事情上骗你们的必要吗?”   当然没有那个必要。   但是,因为这消息实在是太过于震惊和不可置信,所以才想要反复的去询问以确定其真实,生怕那只是自己对自己说的谎言,是一触即碎的水中月、镜中花。   卫黎更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顾、顾栖前辈!我叫卫黎,目前五级……我超级崇拜您!能请您给我签个名吗!”   他之前看着分明是个酷哥,但是现在瞧着,哪里还有酷哥半点的影子,分明就是只拼命摇晃着看不见的尾巴的迷弟了。   顾栖:“……好的?”   原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的姜雀臣也凑了过来。她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眼下看着顾栖的眼神闪烁,面颊泛红,看着和那些追星的粉丝没什么两样。   “我……也可以问您要一份签名吧?”她抿了一下唇,像是极不好意思,但还是这样问出了声。   顾栖:“……可以的。”   等等,他不是很擅长面对这么直白的热情和善意……   江不换,宴潮生,倒是给他过来帮忙!   顾栖这边在手忙脚乱的应付着卫黎和姜雀臣,宴潮生在一旁看着,不免睁大了眼睛。   “他这么受欢迎吗?”宴潮生指着那边问。   “当然。”回答他的是江不换,他注视着顾栖那边的景象,面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似是欣慰混杂着悲伤,“怎么说呢,因为你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一副半截身子要进土的样子,所以你可能想象不到,只要提到[顾栖]这个名字,就会联想到……”   光与希望。   他是这天灾之下不落的太阳。   毫不夸张的说,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存在,才有了人类至今尚能够同阴鬼相争的基础,而不是沦为肉牲和奴仆。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但……   这天下谁人,不识君。   作者有话要说:   贴一下本次任务人员组成,方便辨认。   七级天师:顾栖。   五级天师:江不换,卫黎,莫决明。   四级天师:宴潮生,姜雀臣。   ***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李白《江湖行》   我怕有人被我误导了,真以为这首诗后一句接“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贴一下正确的!   太喜欢李白的诗了,真的潇洒又格局庞大,读着都会让人觉得心潮澎湃。 第15章   华县尸窟-02   要前往尸窟的话,首先就要离开安全区的结界。   说来惭愧,虽然安全区之所以能够建立,都是顾栖一手鼎力促成的,但是因为宴乐的死亡,他彻底的失去了一切的心气,浑浑噩噩的有如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自然也从未去过安全区之外——他甚至没有亲眼见过那个铺展开的结界的模样。   此先虽也从D507安全区坐火车穿过层层阴霾,来到了C866安全区,但是列车沿线都是被重点防护的区域,倒也见不到什么鬼怪寻滋生事,因此也毫无任何的真实的体验感。   所以,当站在结界前的那一刻,顾栖是真的有被震撼到的。   ——并非是因为结界的存在而震撼,他看着那一层散发着乳白色光晕的结界外暗沉的天色,满布的云翳,和看上去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阴风,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不真实的幻术。   “怎么了?”站在他身边的宴潮生有些担忧的探头望了过来,“你的脸色看起来……”   不是很好啊。   “只是三年而已。”顾栖问江不换,“安全区之外,怎么已经成为了这种完全没有办法让人类居住的样子?”   六年前,百鬼天灾初初爆发。   三年前,人类与阴鬼之间的战争以一纸合约作为结束,人类建立起了绝对的安全区。   直到那时候为止,安全区内外的生存环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甚至阳气旺盛的普通人,即便并不通晓天师的术法手段,也一样可以在安全区外的地界生存。   可是现在的话,这显然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都不需要用专门的仪器去测量,顾栖只消这么打眼一看,便知道外面的阴气程度必然已经超过了五级。   五级的阴气是一个什么程度呢?   一级二级的阴气环境人类也能够在其中生存,三级就已经会开始对身体产生影响,小到常年体弱大到五脏衰竭不一而足,全看个人体质。   而从四级开始,便会有阴鬼异常活跃,人类处在其中会日益衰弱,最多百日便会身亡。   而到了五级……   已经是彻底的死境,阴气浓郁近乎液化,是阴鬼天然的主场。   将不建议任何人、因为任何理由,涉入其中。   “我早便同你说过,你那时候是不是根本没信?”江不换也走到他们的身边来,看着结界外的世界,声音里满是沉重,“阴气蔓延和侵蚀的速度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现在人类只能退守安全区,四级以下的天师甚至都拿不到外出的资格。”   “B级C级的阴鬼在安全区外只是寻常。便是A级和S级的大鬼,虽不说到了五步一岗十步一营的程度,可上次在中心研究所进行勘测预估的时候,数量也早就已经超出了人类现在能够应付的程度。”   “所以协会才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捣毁这个养鬼地,因为我们和阴鬼之间的杠杆,实在是禁不起更多的重量被加诸其上了。”   “这是生存的战争,我们在被阴气和鬼魂包围的孤岛上。无论是苟延残喘还是放手一搏……”江不换苦笑了一声,“我都看不见任何的希望。”   “我们,真的能够在这一场战争当中得到那最后的胜利么?”   顾栖从他的身边径直路过,看起来江不换这些推心置腹伤春悲秋的话语,并没有被本人听进去半分。   江不换追了上去:“你会感到绝望吗,顾栖?人类看起来毫无胜算,整个世界都像是站在阴鬼的那一边。”   顾栖这次终于是搭理他了。   “那对我来说,算不上是绝望。”他一步跨出安全区的结界,周围的温度顿时骤降,是即便已经用衣服包裹了全身,也依旧会觉得刺骨的冷的程度,“因为真正的绝望早在那之前……”   “就已经降临到我身边了。”   江不换瞬间噤声。   尽管顾栖本人并未说过什么,但是所有人都有志一同的避免在他的面前提到宴乐,好像这样就能够将那些过往避而不谈,粉饰太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阴气已经浓郁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同行的其他几人忙都运起阳气和术法抵御,每个人的身边都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刚好能够将自己裹在其中的圆罩,散发着氤氲的暖意和乳白色的光,瞧起来像是被笼在一个玻璃许愿球里面一样。   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够在安全区外的鬼域当中行走,而不会被阴气腐蚀。这也是协会只给四级以上的天师颁发外出许可的原因,因为更弱一些的天师甚至没有办法保证自己撑起来的防护罩能够抵挡住阴气的侵蚀,在这行的环境当中保护好自己。   不过有些人显然是不走寻常路的。   “顾栖……?”   宴潮生有些迟疑的喊了一声。   “嗯?”   顾栖充满困惑的回望他。   宴潮生看着顾栖,对方并未撑起防护罩,而是就这样站在那飒飒的阴风当中。浓厚的阴气与黑雾将他环饲,暧昧的包裹,像是恨不得就这样顾栖彻底的变作它们当中的一部分。   “你不撑起防护罩吗?”宴潮生问,“如果是有什么我不方便询问的个人理由的话……那要不要来我的防护罩里面?”   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首先,保护两个人的防护罩远比只保护一个人要耗费力量的多;其次,贸然将其他人纳入自己的阳气领域当中,就相当于是卸下了自身所有的防备,门户大开的任由他人施为。   顾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他,直到宴潮生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的时候,他听见顾栖开口了:“他们教你这么说的?”   宴潮生:“嗯……?教什么?”   顾栖仔仔细细的去分辨他面上的神情,最后确定了那或许的确是宴潮生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得到了谁的指使,要刻意用这样的方式去吸引他的注意又或者是增加好感度。   会做出这样的邀请的傻子,顾栖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个。那个傻子叫宴乐,有着和宴潮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现在坟头草估计都已经有了三尺高。   但顾栖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傻子自己这一生当中居然还能够遇到第二个的。   于是他便垂下眼去,很难说心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复杂到顾栖自己本人都无法很好的去鉴定和辨认:“算了,没什么。”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你能够护好你自己便足够了。”   他抬起眼来朝着宴潮生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瞳周围的那一圈金色又开始若隐若现的浮现了。   而宴潮生这才猛的发觉,顾栖站在那里,几乎要同周围的阴气融为一体,仿佛他原本就是那些阴气当中的一部分,紧密到不分你我,自然也就不存在被阴气所侵蚀和伤害的可能。   这当真是极诡异的现象,就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是人类,而是一尊活生生的大鬼,甚至阴气浓郁到堪称凶厉。   于是宴潮生终于认识到,顾栖的存在大概的确是奇异的,无论对于人类还是阴鬼来说,都是如此。   他有心还要再多问几句,却被江不换猛的一拽,把后面所有的话都给拽没了。   江不换似乎有意的不想让他问出后面的那些话来,只催促道:“赶快走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在协会的监测当中,这个养鬼地内的阴气程度一日更胜一日,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其中被孕育,并且逐渐的走向成熟。有大能开卦算卜,测定了那东西彻底成熟的时间,堪堪距离现在还有一个月。   上一批入尸窟的天师已经团灭,如果他们这一批还失败的话,那么就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   宴潮生理解时间紧急,便也只能应是,将那些疑问暂时先搁置。   但不得不说,这一刻,他对那和自己拥有着相同的容貌的“宴乐”的好奇达到了最顶峰。   让顾栖这么一个存在能够死心塌地的交付所有的爱与信任,会因为他的死亡而颓唐到一蹶不振……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到这里,宴潮生的手指悄悄的勾了勾。   这里是安全区之外的无边鬼域,阴气弥漫,换句话来说即为宴潮生这个鬼王的天然的主场。随着他的动作,有一小缕的阴气悄无声息的缠上了他的小指,片刻之后逸散开,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而于此同时,所有S级以上的大鬼们都接到了来自于王的传讯。   “探查……宴乐的相关情报?”   他们为这个命令感到疑惑,甚至除了一个名字之外,王没有再给出任何的指示。   但无论再怎么荒谬,这终归都是来自于鬼王的命令,不容他们轻怠。   于是,尽管心头有不少的嘀嘀咕咕,收到了宴潮生的通讯的大鬼们还是都各自开始行动了起来,以各自的方式,去搜集和“宴乐”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   ***   一行六人在鬼域当中前行。   若是说最开始,他们之间还会有些许的交流的话,那么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便都只是默不作声的赶路了。   这也难怪,毕竟顾栖不是个愿意和他人交流的,卫黎别看一开始表现的像是个追星粉实则相当孤僻,而姜雀臣更是如同她外表看上去那样,是个高岭之花一样的姑娘。   宴潮生不拒绝交流,但也不会主动的去挑起话题,只靠江不换和莫决明,委实是很难把这个摊子给盘活。   而这种寂静无疑只会将原本就不阳光的氛围衬托的更为阴森,有如行于死境。时间像是被无限的拉长,就这样在鬼域当中不知行走了多久,引路的莫决明终于停下来脚步。   “到了。”   他说,声音有些哑。   想来对于这位C866安全区的总负责人来说,看到曾经隶属于安全区的一部分变成如今的这般模样,心头的确是会有诸多的怨悔和惆怅的。   “不是说是一个尸窟么?”姜雀臣看着眼前的景象,轻轻的拧了拧眉,“但是这看上去可与情报并不相符。”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村庄。   这一片村庄看就这样屹立在阴风当中,门上贴着的“福”字都已经褪色,木质的门被风吹的吱吱作响,是好一片萧条的景象。   但即便如此,它们也依旧保持着一座村庄最本质的模样,甚至是让人觉得只要推开门,就可以直接入住。   莫决明苦笑:“这里的全称是华县尸窟。尸窟爆发之后,阴气横溢,在我们反应过来并且对局势进行控制之前,整个华县都已经沦陷,全县几十万人无一生还。”   姜雀臣:“……这在任务情报里面,可没有提到过!”   终究还是一个小姑娘,平时表现的再怎么少年老成,内里仍有一腔热血,见不平之事会生气,见可怜之人会悲悯。   莫决明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不能外传,影响太恶劣了,只能封锁消息。你们接了这个任务、如今又站在这里真实的看到了这一切景象,我才能将这些告知。”   莫决明朝着眼前的村庄扬了扬下巴:“自我们离开安全区后走的这一段路,都是曾经的华县。你应该路上也看到了些许城市的残垣吧……在之前的战斗当中,大部分的阴尸和城市的主体建筑都被一并摧毁,但是作为最开始爆发源头的这个村庄却像是有特殊的力量保留了。”   江不换问:“横竖我们都站在这里了,还有什么你也一并说了吧。我看那录像里,背景可并非是这个村庄。”   莫决明:“你们都看过录像,也知道这尸窟一共五层。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村庄,是第一层,也是尸窟的入口。我们要想真正进入尸窟,还得先找到入口才行。”   “从这片村庄里?”   “对,那个入口就隐藏在村庄当中。”莫决明说,“我们得进去,然后,找到他。”   卫黎开口,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像是砂纸刮蹭铁片:“上一队应该有留下提示和标记,这不算难,我们分头找,有情况随时示警。”   这个提议被同意了。   只是宴潮生才刚刚走了没两步,就被顾栖一把给捞了回去。   宴潮生:“?”   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两个跟着我。”   被拽过来的除了他,还有姜雀臣。顾栖将两个全队最弱的四级天师扒拉到自己身边,虽然还是那一张没有什么生气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会让人联想到扒拉崽崽到身边护住的鸡妈妈。   “我不太懂这种事情,协会为什么还要派四级天师来……”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头疼。   “我是自愿申请的。”姜雀臣突然道,“我有无论如何都要去尸窟里面的理由。”   顾栖和一脸倔强的小姑娘对视片刻:“我明白了。”   至于宴潮生为什么在这里,不需要问,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是用来吊给顾栖的鱼饵和胡萝卜,这么算下来还是受了顾栖的牵连。   “总之,我会护好你们两个……以我顾栖之名起誓。”   他这样说着,抬起眼眸,第一次好好的看这一座村庄。   在顾栖的眼底,那些似乎并无区别的阴气变的泾渭分明了起来,有浓有淡,在这一片土地上分布开来。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全村修建的最好的那一幢房子上。黑色的阴气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除此之外还混杂了可怕的死气与血色。   [不化骨]   [LV90,3724920/3724920]   “我们去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JJ最近是不是吞评论,我只能看到数量点进去什么都没有……(悲) 第16章   华县尸窟-03   其他人当然并不拥有顾栖这样一双奇异的眼睛,但是随着朝那一幢房子越发的靠近,即便是宴潮生和姜雀臣这两个四级天师,也逐渐的察觉到了不对。   周围的温度下降的速度快的令人匪夷所思,很快,即便是有着自身的阳气相护,又撑起了阻碍阴气的防护罩,他们仍旧觉得有冷意一点一滴的蔓延了上来,身体在不自觉的发抖,牙齿也开始打颤。   当然,姜雀臣该是真的冷,而宴潮生大抵只是装的。   再反观顾栖,他看上去非常如鱼得水,环境于他来说似乎没有半分的阻碍。   如此又行了一段路,顾栖终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两个同伴的不对之处。   “你们怎么了?”他拧着眉问,带了些疑惑和不解。   这个真的不能怪顾栖。   顾栖做任务,向来是不喜欢与人同队的,以往能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宴乐。   而宴乐是谁?   天师宴家首屈一指的天才,生来便诸邪不侵,百鬼退散。三岁可驱符箓,六岁能布灵阵,及至他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宴家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新一代天师当之无愧的魁首,也是最年轻的五级天师。   而不过是几年之后,在宴乐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他更是一举成为了六级天师,引来整个天师界的瞩目与震惊。   没有任何人会去怀疑宴乐的天赋和能力,而这样的宴乐与顾栖组队,去处理各种各样因为阴鬼而造成的事端——那时候百鬼天灾尚未爆发,人类社会的稳定与和谐不曾改变一如往常,连鬼神志怪之说都被视为是迷信与玩笑话,同天师的存在一起被隐藏在表面的和平下——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他们是最好的搭档,同样年轻,同样强大。   而有着宴乐这样的搭档,自然无形当中就让顾栖对很多事情都形成了错误的衡量标准和定义误解。   比如——在他的认知里面,普通人在面对阴气的时候是脆弱的、是需要保护的,可是既然都已经是天师,而且还是四级的天师,阴气环境也应该只是寻常,根本无需去在意。   姜雀臣小小的哈了一口气,对着顾栖摇了摇头。   “没关系,请您继续带路吧。”她的脸色冻的有些发白,但是那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像是在黑夜里面落下的一道光,“我或许不能够对您有太大的帮助,但是至少不可以成为您的拖累。”   这个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意外的坚决:“我也是天师,您不必有所顾虑,按照您规划的行动去做就好。”   “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   那行,她敢这样说,顾栖也敢这样信。   只是他又多看了一眼宴潮生。   宴潮生:“?”   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宴潮生:“我也没有问题。”   开玩笑,他能有什么问题。何况这里的阴气舒服的让宴潮生觉得自己通体舒畅,如果只有他自己的话,那么宴潮生估计就会彻底放开自己的本体,在这阴气当中尽情的吞吐吸纳。   但这显然不行,因为宴潮生只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这么好的地方要被毁掉,宴潮生真的觉得非常可惜。   顾栖于是目标明确的就直奔那楼而去。   门依旧是木门,漆红色的木在阴风当中显得愈加阴沉,看着不知为何会让人联想到干涸的血迹。   顾栖一把推开门,要走进去的时候,被姜雀臣给拦住了。   “我的术法用在这种时候比较方便。”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请让我先来试一下吧。”   她也想起到一点用处。   顾栖无可无不可,随她去了。   姜雀臣掐了一个诀,几只傀鸟被制造了出来,跳到她指尖清脆的鸣叫了几声,随后展开翅膀飞进去屋内。   虞兮正里。“这是傀鸟。”姜雀臣介绍,“能够代替我,成为我的[眼睛]。虽然并没有太多的攻击力,但是在探查情报方面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   这倒是姜雀臣谦虚了。   她之所以能够以四级天师的身份参与这一次的任务当中,这能力便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姜雀臣的傀鸟数量最多可达数千只,探查便方圆数千米的情况都并不困难。   而且,傀鸟所“看”到的影像能够被她用特殊的方式储存起来,之后再用灵器相机展示给所有人看,相当于一个活生生的记录仪。   而这正是协会所需要的。外界必须知道,在这个尸窟当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不管是一个S级养鬼地的育成,还是一位六级天师的死亡,全部都是不能够等闲视之的大事。   顾栖倚靠在门框上,听那些雀鸟逐渐飞远的声音。姜雀臣的双眼空洞失神,想来是正在通过那些傀鸟“看”这整幢屋子里的情况。   不化骨的名字和血条还杵在那里一动不动,顾栖大概判断了一下,应当是在顶层。   “姜雀臣。”他就喊了一声。   “……是!”   冷不防被他喊了名字,姜雀臣整个人都惊了一下,随后面颊因为过于兴奋和激动而染上了红晕。   “您有什么吩咐吗?”   “让你的傀鸟去顶层看看。”   “好的。”顾栖拥有的是绝对的公信力和权威,他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是姜雀臣愣是一句多的话都没有问,就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了。   这楼看着不高,也就三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姜雀臣操纵着傀鸟,却发现上去的路那么漫长,仿佛空间被谁延长了无数倍,怎么也触及不到最上面的那一扇门。   她的额角逐渐有汗珠滴落了下来。   这不对。她想。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冷静,姜雀臣,去好好的注意、好好的想一想,究竟是什么地方……   傀鸟不断的振翅向上飞,玻璃珠做的眼睛上上下下的不断转动着,尽可能的去将周围的一切景象都纳入眼底,然后反馈给姜雀臣。   终于在某一个瞬间,小雀的眼底纳入了某个一闪而过的痕迹。   那是非常不起眼的、极细微的痕迹,但或许是某种直觉,某种预感,姜雀臣就是莫名的觉得这东西很重要,不该被忽视。   她便操纵了一只傀鸟朝着那个痕迹飞过去了。   凑近了看才发现,那其实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痕迹”,更确切一些说的话,应该是什么人曾经用小刀在墙壁上剐蹭,留下来的斑驳而又潦草的文字。   姜雀臣非常努力的去辨认那细小有如蚊蝇的字迹。   [这里是时间的莫比乌斯环。]   那划刻下去的痕迹还很新鲜,姜雀臣的傀鸟甚至看到了地面上落下的些许墙灰。她猜这应该是上一批来尸窟的天师们留下来的提示和线索,万一自己出了意外葬送其中,也能够给下一批来的调查者们尽可能的带去帮助。   就像是他们此行,也同样会这样做。   世界的确在向着不利于人类的方向改变,但是即便如此,人类也依旧要顽强的去逆天改命。这生存的、代表着未来的火炬,会经过一只又一只的手被传递下去——无论在这当中被转手过多少次,但总会有人将其举起,永不落地,永不熄灭。   “时间的莫比乌斯环……?”   姜雀臣反复的念着那几句话。   有一点灵光朦朦胧胧的笼在她心头,只需要临门一脚便能够勘破。然而就在姜雀臣要抓住这灵感的时候,却被人从外界强行唤醒。   “怎么了?”   姜雀臣的视线有些朦胧,还处于视角交换的过程当中。宴潮生推了她一把,让她跨过了门槛,站在了屋子里面,接着自己也跟了进来。   “外面的阴气一直在增强。”宴潮生说着,皱了皱眉,“而且……算了,你自己看吧。”   姜雀臣有些疑惑的透过他的肩膀朝外望去,然后就被惊住了。   原本还算是空旷的村庄内现在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僵尸,而在村庄外、他们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条路以及两边的荒野上,也能够看到有更多的僵尸在朝着这边移动,整是不见尽头的尸群。   “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姜雀臣惊问,“我们之前来的时候没有发现过任何相关的踪迹。”   他们现在就像是被困死的瓮中之鳖。   “地底,别的房屋里,还有村庄外面。”宴潮生大概和她说了一下,“是突然出现的,毫无征兆,速度快的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姜雀臣站着看了这么一会儿,也多少看出了一些门道来:“他们好像……不敢过来。”   她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走廊和楼梯,想到那怎么也去不到的顶层,猜测:“这楼里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存在,让他们忌惮。”   宴潮生极短的笑了一声。   “啊。”他说,“那可不一定是个好消息。”   谁知道这东西究竟是能够帮助他们驱逐这些僵的尸善物,还是连这尸群都不敢靠近要远远避开的、更加危险的邪物呢。   “我怎么没有看到顾先生?”姜雀臣看了一圈儿,“他去哪里了?”   宴潮生的目光朝外瞟了瞟,正要开口,远处便传来了震天的炮响,直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已经不需要回答姜雀臣的问题了。   因为循着声音望过去,就能看到在远处的阴气当中所爆发出来的那一片的火光,甚至隐隐让人觉得那照亮了半边的苍穹。枪声不绝于耳,从他们的角度能够看见尸群像是收割的季节里麦田一样,一茬一茬的倒了下去。   而有人踩着这样的一条被生生开辟出的路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动作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优雅从容的令人震惊。   ——如果不是他手中持着的银色双枪还在喷吐着火光,成片成片的尸群在他的身后倒下的话,那么这可真是一幅唯美的画面了。   这人可不就是顾栖。   而在他身后则跟着江不换三人,畏畏缩缩的站在顾栖的身后蹭路,瞧着像是三个受气的小媳妇儿。   宴潮生便道:“喏。”   “去接人了。”   就在半刻钟前,尸潮骤然爆发,而顾栖和宴潮生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他们在着的这一栋楼的奇异之处。   于是商量之后,便由宴潮生先在这里护着姜雀臣,而顾栖去把江不换三人带过来。   “你一个人去没关系吗?”宴潮生问,“毕竟这尸群的数量未免……”   太多了。   就算可能并不是全都特别强大,但是蚁多咬死象的事情可是时有发生的。   顾栖用极为困惑的目光看了看宴潮生,又看了看外面已经开始聚集围拢的尸群。   “我一个人就够了。”他说。   然后——便是姜雀臣现在所看到的这样了。   那一对银色的双枪就像是死神的镰刀,顾栖用炮火硬生生的轰出了一条路来,在百万的尸群当中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自在的穿行。   这村庄并不是很大,不一会儿便已经足够他找齐江不换三人,然后再走一遍来时路。   姜雀臣的眸光颤动:“这就是……顾栖啊……”   她看着那个从尸山血海里走来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当来到门口的时候,江不换三人是切实的松了一口气。他们看见顾栖垂下手,银色的枪在他的掌心消散,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除了鞋子上渐了些许的血之外,居然更没有其他的脏污与破损。   这是无可动摇、无可匹敌的强大实力。令人敬畏,但对于他们本次任务能够成功生还的希望,却又更多了几分。   顾栖站在门口,看起来却并不想立刻的踏进去。外面的阴气已经浓郁到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了,呼啸的风声当中,只有每一户门口挂着的灯泡散发出昏黄黯淡的光,勉强照亮。   江不换一脚跨过门槛,随即惊呼出声:“这房子里面没有阴气!”   没错,就好像是这屋子将内外彻底隔开了一样,屋子里面居然同安全区一般无二。莫决明掏出了探测仪,发现阴气居然只有一级,也就是最低的、完全足够普通人在其中从容生存的那样的阴气程度。   “顾先生。”卫黎见顾栖还站在门外,喊了他一声,“您不进来吗?”   顾栖收回了望向屋子顶的目光,默不作声的走了进来。   在之前去接江不换三人的路上,顾栖就已经发现了,那些尸群是有意的希望他们进来这一栋房子里的。   按理来说,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远远避开、绝不能遂了阴鬼的意,只是在顾栖看来这也没什么,他想不出不进来的理由。   当顾栖也走进来之后,那一扇漆红色的木门在他的身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狠的关上。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内突然亮起了明亮的灯光。   “欢迎……我尊敬的客人们。”   从顶楼传来了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这个声音说,“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只要你们找到我,我就为你们打开去往下一层的道路。”   “如何?” 第17章   华县尸窟-04   怎么样?   那自然是不怎么样的。   对于这隐于暗处的未知者,自然不会有谁听信他的鬼话,莫决明更是反手朝着顶层的方向就丢了什么东西过去。   那其实是一柄附着有灵力、又被蕴养了许久的桃木剑。在莫决明想来,这一剑固然不可能真的将那幕后的鬼给解决掉,但是多少也能够给对方造成一些伤害、露出点破绽来。   可不要小看了这一点破绽,透过这些,一个经验丰富的天师便可以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去,说不得便可以将对方斩杀。   然而这剑显然并没有能够像是它的主人所期望的那样起到作用。   有什么东西的破空声响传了过来。   顾栖的耳朵微微一动,眼神骤然锐利。所有人都看见他抬起手来,银白色的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具现了出来握在手中,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动了扳机。   “嘭!”   子弹在空中与某个东西相撞,于是硬生生的将那东西打偏了原本的轨道,横插到了一旁的墙壁当中。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这正是方才被莫决明投掷出去的桃木剑。以其之前飞行的轨道来看,若不是顾栖出手,那么估计莫决明将会根本来不及躲闪,而直接被自己的武器给贯穿了。   虽然说不至于直接夺走性命,可是一个重伤却也是免不了的。   更有甚者,这桃木剑是莫决明的法器。法器有灵,若是沾了这弑主的血与孽,轻则受损,重则直接自毁。   而法器是独一无二的,一位天师只会拥有一个法器,法器与灵魂相连。若是法器出了什么差错,那么这位天师也会受到不小的反噬。   是以这一手反击,可谓是十分歹毒了。   在场几人对视了一眼,表情都算不上好。   既然出手了,就要有被反击的准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需为此而心生怨怼;真正让他们面色骤变的是,在方才那一柄桃木剑被丢回来的时候,没有谁察觉到周遭阴气产生任何的变动。   人类御使灵力,鬼怪操纵阴气。而在使用力量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造成灵力或是阴气的波动。   这是被书写在世界层面上的法则,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存在也无法从这样的法则下避开。。   正因为如此,受到了攻击,却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这件事情无疑就变的非常引人沉思了。   “顾栖?”   江不换朝着顾栖望了过去。   顾栖摇了摇头。   是的,即便是他,也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比其他人先一步的捕捉到了桃木剑被返回来的时候的破空声响。   作为本次任务的领队,江不换面上的表情变的愁苦了起来。   不是吧不是吧,他们难道就这么废,连第一层都过不去就要寄?   他江不换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那个从顶楼传来的神秘的声音轻笑了一声:“这些对我是没有用的。”   “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尽可以用各种方法去尝试,看看有没有能够杀死我的方法,又或者是能够自行寻找到去往下一层的路。”   “但是你们终究会回来,继续这同我之间的游戏。”   这声音笑的令人不快。   “因为你们会意识到,这是唯一的选择。”   顾栖闻言,微微挑了挑眉,随后反手朝着顶楼就是一枪。   这一枚子弹很快便也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好在顾栖早有准备,避让开来。   眼看连顾栖也束手无策了,于是大家一合计,索性就在这塔楼里面先寻找线索。   顶层的那个声音显然很失望,他甚至犹不死心,反复的同他们确认:“真的要这样做吗?除了浪费你们的时间,不会有其他任何的意义哦?”   “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对吧?如果改变了注意的话,欢迎随时来找我参与游戏。”   所有人都当他在放屁。   “哎呀,真伤心……”那个声音这么说,继而安静了下去。   但谁都知道,他并未离开,而一定是盘踞在顶楼,用充满了恶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顾栖比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等等,然后朝着墙壁走去。   他的枪也好,子弹也好,全部都是用自己的力量凝聚出来的,眼下自没有实体,只留下了那一个凹下去的深坑。   顾栖伸出手,用手指抚弄了一下这个坑,再收回手的时候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顾栖。”宴潮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看什么呢?”   顾栖动作非常自然的将手放下:“没什么。”   的确没有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任何阴气残留,顾栖想。   就仿佛……将那枚子弹射过来做出攻击的,就是他本人一样。   他本人……?   顾栖隐约觉得他像是抓住了什么,但又如同镜中探月、雾里看花,仍旧是隔了一层,让他没有办法彻底的将其弄清楚。   但是宴潮生又推了推他的肩膀,带了些催促的意味。顾栖便将那点灵感暂时的丢去脑后,走过去的时候,正巧听到姜雀臣在给大家介绍。   “我之前已经派傀鸟做过初步的勘察。”姜雀臣说,“很奇怪,分明楼层看起来不过是这么两三层罢了,但是傀鸟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飞到最顶端,楼梯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啊,对了。”姜雀臣补充道,“有一点我很在意。”   “傀鸟在某一处墙壁不起眼的角落上发现了一行字,我推测是上一批天师留下来的线索。”   江不换急问:“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这里是时间的莫比乌斯环。”姜雀臣倒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极为干脆的分享了自己的情报,“所以我在猜测……”   “我的傀鸟或许并不是飞行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漫长的路上,而是行走在重复的、已经走过的路上。有谁拨动了它们的时间,让它们退回了最开始的起点,不断的重复同一段路。”   因为塔楼特殊的建筑结构的缘故,所以她的声音经由墙壁回荡,听上去有些微妙的失真:“这是注定到不了尽头的路……与走不出去的时间环。”   在一片的寂静当中,宴潮生却是轻声的笑了起来,用他惯有的、那种温和的态度说道:“但是这并不是死境。既然上一批天师们都能够顺利的从这里离开,去往下一层,那么没有道理我们就找不到破解这个【界】的方法。”   气氛因为这番话重新松缓,这些年经轻轻便有四级五级的天师们哪一个平日里不是天之骄子,有着自身的傲气。方才只是一时被震住,眼下心态调整过来,自也不认为这是什么需要感到绝望的死局。   莫决明大笑:“没错!既有前人之鉴,我们这些后来者,也不能输啊!”   顾栖没有搭话,只是站在后面,又低头去看自己刚刚摸过那个凹陷的指尖。   即便是操纵时间的力量,也是需要载体的。他的子弹已经消散,难以截留那种力量,但是莫决明的桃木剑想来可以。   于是顾栖便喊了一声:“莫决明,剑给我一下。”   莫决明:“啊?好、好的……”   虽然抱着满肚子的疑问,但因为是来自顾栖的要求,因此他还是没有多说一句的照办了。   顾栖拿着那把剑,一点一点的探索其上附着的力量。剔开环境里的阴气,摒除莫决明本身的灵力和阳气,抽丝剥茧的去探索和寻找……   他最后终于发现了那一个微小的点,与其他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是混入砂粒当中的碎钻,未曾发现的时候只是寻常,但一经注意到,便无比的显眼起来,怎么也无法忽视掉。   顾栖就把自己的力量黏上了那点力量,接着开始寻根溯源。   无论是什么样的力量,或许能够改变其他的存在、拒绝被任何东西侵入,但面对来自于己身内部的变动却不一定能够及时的阻止。   而这便是顾栖需要的。   其他的力量也好,物品也好的时间会被修正,永远到不了这莫比乌斯环的尽头;那如果是这力量、是这环本身呢?也无从去一窥全貌吗?   终于,在某一刻,顾栖的唇角微微的弯了弯。   找到了。   他骤然加大了力量的输入,在幕后的存在反应过来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击过去。只听耳边传来呼啸震动之声,整座塔楼都在顷刻间崩毁倒塌,成为了一地的废墟。   而那本在最顶楼的存在也狼狈的跌落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东西甚至并无人形,但也与寻常阴鬼相去甚远。它看上去是一整块的肩胛骨,拥有着黄金一般的色泽,乍一眼是如同艺术品一样的好看。   面对着倒塌的塔楼与被拆毁的【界】,从这一块骨头上迸发出来了尖锐的、饱含着怨憎的惊叫:“我的房子!你这个可恶的人类!我要杀了你!”   这块骨头迸发出耀眼的金光,顾栖眼皮一跳,迅速离开其他人,以免他们被自己波及到。双枪出现在他的手中,朝着不化骨接连射击,但全部都被回溯了时间反馈了回来。   那些金光终于还是洒在了顾栖的身上。   不化骨猖狂的大笑了起来:“我要倒退你的时间!我要把你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然后一点一点的掐死!”   他叫嚣着:“人类,你会为了得罪我而后悔的!”   十年绿僵,百年毛僵,千年飞僵,而飞僵吸纳日月精华,摒除腐烂无用的外表,最终留下一块不化骨。这骨头的颜色越是趋近于金色,则代表其力量越是强大。   而这一块儿不化骨的能力更是颇为奇异,他能够在一定的程度上撬动时间的杠杆,为己所用。越是比这块不化骨弱小的存在,不化骨所能够操纵的对方的时间就越多。   顾栖一眼看过去就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偏看上去又实在年轻。因此不化骨也打定主意,只需要尽可能的将对方的时间向前调整,落定在其幼年柔弱而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那自然是它手到擒来的胜利。   它抱有着这样的心思期待着,时间的刻度被一格一格的往前推,每一格都代表着一年。   只是在推进到第五格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拨动了。   只有六年吗?   不化骨对这个结果并不如何满意,却也只能悻悻放弃。   没关系,那个人类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往前倒推六年,便更是才刚刚成年的毛头小子,再强又能够强到哪里去?   金光消散,站在原地的少年人“唔”了一声,抬起眼来,站在原地用极为漠然和冷峻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众人。那一双漆黑有如沉渊的眸子周边裹了一整圈灿灿的金色,看上去像是一轮过于耀眼的日冕。   无边的阴气从少年的身上骤然爆发出来,甚至远胜外界的鬼域,带来了可怕的压迫感和侵略感。那会让你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把出鞘了、尚还在滴血的锋锐长剑。   少年漫不经心的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领口,也不看,只是抬起手臂来,朝着不化骨的方向随手开了一枪。   枪身上的红色宝石色泽艳丽,熠熠夺目,是未经损坏过的模样。   这一次,不化骨的任何手段、包括那通天彻地的操纵时间之能都仿佛失去了作用,毫无反手之力的被崩裂成了满地的碎片。少年收起自己手中的枪,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像是填满了恶意的笑容。   这是……以前的顾栖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唯有江不换的嘴唇在不住的抖动,瞳孔放大,似乎是惊惧到了几点的模样,面色苍白的如同死人。   “是顾栖,是他。”江不换说,“这是二十岁的顾栖……是百鬼天灾之前的顾栖。”   恣意妄为,少年意气风发,离群索居,有如鬼魅,充满了可怕的攻击性。   却又……昭昭烈烈,强大耀眼到不容忽视,有如九天骄阳。   那就是以前的顾栖,是人类最强大的天师,被无数的天师和阴鬼敬畏着的存在。   少年顾栖一枪崩了之前还令人束手无措的不化骨,随后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在和那一双色泽奇异的眼睛对视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呼吸都被停滞了,如同被可怕的深渊凶兽注视。   然而片刻之后,少年却唇角一勾,有太过明媚灿烂的笑意在他的脸上露了出来,眼底也亮起来了光,有如落入了满天的星河。   他小跑了几步,来到几人面前,欢快的扑到了宴潮生的怀里。   “宴乐!” 第18章   华县尸窟-05   怀里的少年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像是回到了足够安全、完全能够被信赖的家里那样闲适, 然而宴潮生却是被他这样的行动和态度给搞的有点懵。   他尝试着去抬了抬手, 却发现自己居然连手应该怎么放都不知道了,对着顾栖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   他于是朝着在场唯一和少年顾栖相熟的江不换投去了目光, 示意对方赶快过来解决掉这个问题。   ——然后他就发现江不换这个没用的东西正在疯狂后退, 看那样子,简直是恨不得有多远就跑多远。   宴潮生:“???”   不必如此吧?这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而且就算是遇到了S级的大鬼都不一定能见你跑这么快啊?   猪队友指望不上, 宴潮生只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选择了自力更生。   他推了推顾栖:“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宴乐……我是宴潮生。”   少年总算是撒开了手。   他退后了一步, 仔仔细细的又将宴潮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笑了起来。   宴潮生有注意到他笑起来很好看。   因为顾栖本就是生的眉眼昳丽的少年人, 只是在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的时候, 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过于的阴郁……或者说, 是阴鸷。   只消得这么打眼一看, 都会觉得那是足够危险而又不好惹的对象, 于是便会飞快的挪开目光, 又哪里来得及去辨别和欣赏顾栖的容貌。   可是当他像是眼下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就会让人联想到雨过天霁后的明丽日光, 又或者是冰雪消融后的潺潺涓流。全部都是清澈而又透亮的、足够美好的存在, 是繁星, 是宝石,是花瓣上滚落的露珠, 和从山巅奔流而下的雪水。   当得起一句, 色若春花。   “阿乐。”顾栖笑着说, “别开玩笑啦,我知道是你。”   顾栖这年轻的时候看起来……脑子不是很好啊。   宴潮生想。   江不换!回来收拾烂摊子!   然而这么一瞅,宴潮生才发现,江不换甚至是已经快要跟那些尸群混到一起了,似乎对于他来说,密密麻麻的僵尸都要比少年的顾栖来的更为好相处一些。   顾栖见他频频朝着那边望,便也终于舍得分出一丁点的视线看过去,把江不换畏畏缩缩试图跑路的身影给一清二楚的全部都纳入眼底。   他同江不换四目相对了片刻,然后宴潮生就发现,江不换的面色瞬间如丧考妣一般的灰败了下去,脚下也不情不愿的停下了后退的步伐。   顾栖在他的耳边又笑了一声。   那与其说是“笑”,或许用“冷哼”来形容要更为恰当和合适一些。   他暂时的放开了宴潮生,朝着江不换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路过那一块已经被打碎了的、金色的不化骨的时候,少年眼都没垂,一脚踩过,顿时便有“咔嚓”、“咔嚓”的声响不绝于耳。   宴潮生朝着那可怜的骨头看了一眼。   成粉了,真惨。   而随着顾栖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双方之间的距离不断的缩短,江不换脸上的表情肉眼看见的越来越苦涩,越来越悲怆,活像是下一秒就要上断头台一样。   可是他停下来了,不代表那些原本就已经离他极近的僵尸们也会跟着停下所有的动作。他们本就距离江不换极近,眼下更是全部都朝着江不换扑了过来,只是在真的碰到之前——   “什么丑东西。”少年人不耐烦的、清亮的、带了些傲慢但是却意外的并不会让人觉得厌恶的声音响起,“未免也太碍眼了。”   随后是数声的枪响,火光在江不换的身后炸开,升腾起漂亮的蘑菇云。僵尸群被清理出来了很大、很大一片的空隙,灰飞烟灭的速度之快,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喂。”顾栖已经来到了江不换的面前,吹了吹还在冒烟的枪口,看着江不换的眼神似笑非笑,“江不换?”   他“嗤”了一声:“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江不换忍了忍,终归没能忍住,嘴比大脑转的快:“你为什么不说宴乐也老了呢?”   宴潮生那张脸不是跟宴乐一样么,这十几岁和二十几岁,肯定是有不小的差别的吧,怎么不见你去说?   顾栖回答的非常理所当然:“你和阿乐能比?”   江不换:“……”   不生气,不要生气,他告诉自己,生气了也没用,打不过。   而且你不是早就知道顾栖这家伙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狗东西吗!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之后,江不换还是含泪承担起了给顾栖解释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的重担。   要说明现在已经是这个少年顾栖认知时间当中的五年后、以及他们接受的任务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讲解百鬼天灾之后整个世界的剧变虽然琐碎,但几句话也能够大题概括。   唯有一件事情,江不换吞吞吐吐,不知道应该如何同顾栖开口说。   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还有件事,你必须得知道,顾栖。”   少年人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宴乐他……”江不换小心的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和用词,“死在了三年前。”   顾栖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   “这种话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说出来,我都不想听到。”他说,“我会很生气的。”   这并不只是一个形容,而应该是一个确切的描述。因为在顾栖这样说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阴气沉重的压了下来,蠢蠢欲动,像是下一秒便能够刺穿他们的心肺。   这是来自死亡的威胁。   江不换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完:“我没有必要骗你,这是已经切实发生了的事情。是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法改变的、既定的事实。”   “不。”顾栖否认,“阿乐明明就在这里。”   他看向宴潮生,接着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   宴潮生能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用了多大的力气,像是生怕他如同小美人鱼那样化成泡沫消失。   “顾栖!”江不换这次是真的急了,“你好好看清楚,他是宴潮生!不是宴乐!”   顾栖却笑了。   “我绝对不会认错。”   “这就是我的阿乐。”   少年人扬了扬下巴,是足够恣意妄为、意气风发的模样:“真正搞错了的人,肯定是你们。”   江不换绝望了。   他朝着宴潮生耸了耸肩膀,意思是这事情他是处理不了了,还得宴潮生自己来。现在怕是谁来和这个年轻的顾栖强调宴乐已经死亡、宴潮生并不是宴乐这一事实,轻来还只是如同他这般被不阴不阳的怼一通,重的话……   那种有如刀锋划过皮肤的刻骨杀意,以及远比整个尸窟第一层还要来的更为浓郁的阴气压迫,可是还没有从他们的身上被撤开呢。   宴潮生试着挣了挣,出乎预料的,顾栖并没有强作挽留,他得以轻易的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出来。   只是下一秒,瞧着顾栖望过来的眼神,宴潮生几乎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说不定可以被归类去“心疼”这一类的情绪。   宴潮生自己都为这样的情绪的诞生而感到惊讶,他并不记得自己是这么心软的人。但是这些不妨碍宴潮生用手按住顾栖的肩膀,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不是宴乐。”他说,“我叫宴潮生。”   顾栖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   宴潮生于是有片刻的走神。   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观察过顾栖的眼睛,这才发现,那是美丽到让人会不由自主的沉湎其中并且为之失神的好模样。金边裹着黑夜与沉渊,有如黑夜的光,亦是暮暮朝朝。   而将宴潮生从这种微妙的走神当中所唤醒的,是顾栖的笑声。   “好,宴潮生就宴潮生。”   宴潮生觉得顾栖的目光频频从他的头顶飘过,而每飘过去一次,他的面上就会忍不住的想要露出一点笑意;却又或许是因为要顾忌到宴潮生,于是他便努力的要将那笑意憋回去,以至于两侧的脸颊上都挤出来了小小的酒窝。   怎么说呢……   甚至已经是有点可爱的程度了。   然而,虽然顾栖答应的信誓旦旦,可是在场谁看不出,他心里其实还是认定了自己面前的就是日后的宴乐。只不过是眼下非要装作不认识他、还给自己贴上“宴潮生”这样的名字罢了。   江不换开始疯狂给宴潮生比划手势。   这就是个祖宗,随他去吧!哄着就好!   而且……   江不换“哎”了一声:“顾栖?”   顾栖没应,只是赏了他一个眼神,算是在问还有什么事儿。   “我刚刚看你用了流火……”他问,“所以,这个时间段的你,双枪是好着的?”   江不换还记得自己方才惊鸿一瞥的时候所看到,顾栖的左枪流火上那枚火红色的宝石光泽亮丽,那是他的法器完好无损、能够正常发挥出作用的证明。   江不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听到自己说:“所以你的霜星也好着的,对吧?”   这与其说是在询问,倒不如说是更倾向于祈求了。   顾栖就“嗯”了一声,态度非常勉强,看起来不是很想搭理江不换。   但江不换并不会为这种态度在意,他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心脏也在以远超正常的频率飞快的跳动着。   流火霜星皆在,也就意味着顾栖的实力没有被以任何的形式去削弱和限制,他现在就是那个最强大的、仅仅只是名字都能够让鬼神惊惧的第一天师。   因此,虽然知道这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不应该的,但江不换仍旧是打从心底感到欣喜。   “怎么?”顾栖瞥了他一眼,曼声问,“你这个样子……是想要我帮你们做任务?”   宴潮生就纠正他:“是我们的任务。”   “你也接了这个任务的。”   以江不换的眼光来看,这个年轻时间点的顾栖原本显然是并不想参与到这个任务当中的;可是当宴潮生这么说了之后,他却又飞快的改变了主意。   “好吧。”顾栖答应的非常勉强,“既然阿乐都这么说了……”   这算是应下的意思了。   江不换偷偷朝着宴潮生比了个大拇指。   这宴潮生带的好啊,实在是太好了!简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有用!   宴潮生想要装作自己看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这个少年的顾栖拽是拽,但是也比日后的那个颓的快要成为一条咸鱼的自己对于任务要上心的多。   他既然答应了宴潮生这会是“自己的任务”,眼下便少不了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江不换陪着笑脸:“找去往尸窟下一层的路。”   “那条路原本,那块儿不化骨是应该知道的,但是……”   宴潮生听到这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地上的那摊金色的粉末一眼。   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已经足够清晰和明了。   顾栖的眉登时一挑。   “哦。”他说,“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江不换:“哪里哪里……”   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顾栖这个最狗脾气的时候了,即便江不换这么多年已经自认被社会毒打的处事足够圆滑,可眼下面对着顾栖,还是有一种招架不过来的感觉。   顾栖“哼”了一声,但到底没有继续为难他。   少年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眸底金光潋滟,像是能够看穿一切。   “那个通道,不是就在这里么?”他问。   “什么?”几人都愣了一下。   顾栖索性用力的跺了跺地面。   于是那些原本萦绕在他周围的浓厚阴气全部被收拢,又在骤然之间全部炸开。平整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透过洞口,能够隐约的窥见其下那庞大的内部空间。   从这一个被打开的“口”部翻涌出了滔天的尸气,与之相比,之前所见的一切,未免都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喏。”   顾栖朝着那洞口抬了抬下巴。   “你们要找的路……”   “不是一直就在自己脚下么。” 第19章   华县尸窟-06   虽然那洞口下面看着属实不是什么善地, 但是没有谁打算退缩。   危险是早就已经预知到的事情,也没有谁指望都下到尸窟当中了, 还可以平静安稳的一路走到通关。   他们甚至在说笑间夸奖和庆幸, 因为有了少年顾栖的出手,所以能够不付出任何的代价和伤亡的就找到之后行动的路——这件事情可实在是太好了,怎么想怎么占便宜。   希望这样的好事能多来一点。   顾栖率先跳了下去。   洞口下面的空间意外的很广阔。   或者说, 这里并非如同想象当中那样是狭小的地下的通道, 而是一整片的宽广的空间。   只是,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里是地底的缘故,还是另有别的什么缘由, 总之这一处的光线比在地上阴气笼罩当中的环境还要显得更为的昏暗,只有些许若有若无的荧光闪烁, 不至于全都是漆黑一片。   顾栖便朝着那荧光走过去。   脚下的地面并不平整,有着各种凹凸不平的起伏, 以及因为这样的地形而汇聚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洼。顾栖一脚踩过去, 水花顿时四溅。   周围空气当中的湿度明显有些过分了, 闷热且潮湿, 会让人感觉自己的皮肤上面都仿佛被笼罩了一层的水膜一样, 有些喘不过气来, 非常难受。   以及——   很奇异的。   真的跳下来之后,会发现这地下的空间居然并没有在上面看到的那样有着冲天的尸气。这里的环境甚至意外算得上是“平和”, 不过看不到任何的生命存在以及活动的迹象。   而顾栖这个时候也终于走到了那“荧光”前。   这些“荧光”实际上是一丛一丛的蘑菇, 大的及至小腿, 而最小的也堪堪能够到脚踝,葱葱郁郁的生长, 几乎要连在一起, 成为一整片的菌林。   蘑菇的伞盖是如同果冻一样晶莹剔透的蓝色, 顾栖之前看到的荧光也正是这透明质地的伞盖所散发出来的;下方的伞柄则粗壮饱满,颜色雪白,看着像是一个肥厚的鸡腿,莫名的就会让人觉得它们应该非常好吃才对。   “顾栖——”江不换在洞口上面喊,“下面情况怎么样?”   顾栖从蘑菇上收回了视线,不答,只“呵”了一声:“你猜。”   江不换:“……”   我猜你大爷!   江不换觉得自己的手蠢蠢欲动,非常想要随便抄起一块儿板砖什么的,照着顾栖的脑壳给他狠狠的来上一下。   然而他这样的想法才不过刚刚出现,甚至都没有具体成型,就听到顾栖笑了笑。   “怎么。”少年问,“你想打我?”   草,他怎么知道的!   江不换心头一惊,尽管知道现在顾栖根本看不到自己,但是脸上还是急忙赔笑:“哪里,哪里。瞧你这都说的什么话。”   “我怎么会这样对你呢,我们可是最相亲相爱的同班同学啊。作为一个对同学关照有加的班长,我不会对自己的同学起坏心思的。”   顾栖就又笑了一声,道:“你最好是。”   他的目光扫了扫,看见江不换头顶的血条在逐渐的消失,也就是意味着某些人打消掉了要对付他的一些小心思。   不过么……   顾栖的眼神闪了闪。   这支队伍真有意思,他想。   因为他能看见的血条,可不止江不换一个人的。   “有趣。”少年笑了起来,“这样看来,就算是真的有那样将一切彻底颠覆的天灾爆发、出现了站在绝对的对立面的敌人……”   “人类看起来也没有多少的改变么。”   他似乎是在笑的,但是面上却又染着极为浓郁的厌恶和恶意,眼底是几多的漠然与薄凉。   顾栖一脚踩碎了挡在眼前的蘑菇,黑色长靴的厚重鞋底在上面狠狠的碾了几下,看同样散发着幽蓝色荧光的汁液从破碎的蘑菇里面流淌了出来,方才哼了一声。   “顾栖?顾栖?”江不换败退后,宴潮生便被推出来承担了和他交流的重任,“我们能下来吗?”   顾栖的态度当即一变,真真是瞬间笑如花开:“没问题,下来吧。”   他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我会看着。”   于是剩下的五个人便也自洞穴口鱼贯而入。   只是,若说之前他们还敢同顾栖说说笑笑,和这一位久负盛名的传奇天师正常接触交流的话;那么面对着眼前这个更为年轻一些时候的顾栖,即便是对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们却也仍旧感受到某种极强的距离感和压迫疏离感。   就像是那个人在自己的身边建造起来了高高的围墙,除了宴潮生之外,他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和进入,也不屑于同世界产生任何的关联。   莫决明悄悄的问江不换:“他以前是这么个性格吗?”   江不换也小小声的回复他:“那这可只是冰山一角。”   “足够骄傲,足够张扬,足够恣意,行事只看自己的感受,无论是人也好还是鬼也好,没有谁能够让他低头……那就是顾栖。”   说实话,是非常不好相处的性格。   但是又因为太过于强大,强大到让人连任何旁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于是只能够哀叹着跪服,仰望其荣光。   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顾栖,江不换的手指颤动了一下,觉得自己非常想要点一根烟。   所以三年前,当顾栖一个人回来,失去了自己的双枪法器、失去了宴乐,失去了过往所有的傲气与意气风发,成为那么一个……说是“咸鱼”都算是夸奖、以“摆烂”去形容都算是褒义的模样的时候,但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谁不感到震惊。   江不换咂咂嘴,却是突然笑了出来:“不管怎么说,这可真是……”   久违了。   姜雀臣不敢上去和这个顾栖说话,只默不作声的放出了自己的傀鸟去打探情报。   过了一会儿之后,整合了傀鸟情报的姜雀臣叹了一口气。   “和上面那一层一样,并没有任何【明面】上的通道。”姜雀臣说,“以目前傀鸟勘探到的部分来看,全部都是和我们现在所处环境一样的阴暗潮湿的洼地。除了那些会发光的蘑菇之外,看不见第二种生命的存在。”   宴潮生“哦”了一声,伸手想去摘那蘑菇看看:“那这些蘑菇耳朵存在就很可疑了啊。”   他掐断伞柄,拾了一朵蘑菇到眼前来仔细看,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   “嗯……?”宴潮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为鬼王,并非人类。即便是伪装出来了人类的模样,人类的灵力波动,但是归根究底,他也是亡者,是鬼,是自阴气当中诞生的怪物。   因此,许多对付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存在的手段,在他这里不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这不妨碍宴潮生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的想要突破他所虚构出来的这一层人类的外皮,钻进他的身体里面去。   哎呀,这可不行。   如果这一层皮被咬破了,露出内里的阴气来,那事情可就变的有些糟糕了。   宴潮生还没有这么早就要将自己暴露的打算。   所以他只是垂下眼去,将手放在那一块儿感觉到异样的皮肤上。有磅礴的力量自掌心下翻涌而出,被精妙的控制以不被其他人察觉,非常轻易的就将这捣乱的东西给捏的粉碎。   宴潮生收回手,唇角的弧度微微扩大。   “阿乐?”   然而就算是这么一点点的变化,竟然也被顾栖给注意到了。他于是直接从队伍的最前面折返了回来,站到宴潮生的面前,探头看了看他。   “发生了什么?你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少年问。   连带着让他也觉得开心了。   宴潮生:“不,没有什么。”   他开始觉得不妙。   有赖于少年的顾栖明显身高缩水,于是宴潮生得以从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去看他的脸。他瞧着顾栖在自己面前堪称乖巧驯良的模样,终于是产生了一些困惑。   你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一个人会只是因为“喜欢”,就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吗?   可是宴潮生也必须承认,被如此重视、如此全身心毫无保留的爱慕,的确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只可惜……   宴潮生抬起手,拍了拍顾栖的头。   眼前这个顾栖只是时间轴上的一段剪影,一个小小的玩笑;而他也不是对方心心念念的宴乐,而是宴潮生。   他便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真是……   太可惜了。   ***   “窸窣。”   姜雀臣猛的抬头,但是却并没有能够捕捉到任何的东西,仿佛刚刚那点声响不过是她的幻觉。   “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什么声音?”少女迟疑的问。   在这地下的尸窟当中,任何一点细微的不对之处都不能够被等闲视之。她这么说,其他人的面色便也严肃了起来,摆出戒备的姿态,去仔细的探查周围的变动。   好一会儿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姜雀臣自己都有些郝然:“可能是我听错了。抱歉。”   “没关系。”宴潮生温和的说,“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不要在意。”   姜雀臣“嗯”了一声。   唯有顾栖皱了皱眉,银色的枪悄然的浮现在了手中。   他怎么觉得……不一定是错觉呢。   ***   在这一层空间当中,距离顾栖等人活动的区域很远很远的地方,地面上的水洼当中突然有东西暴起。   很难形容这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牠隐约有着人形,身上挂着褴褛的衣衫。   可这东西又绝对不会是人。   因为在“牠”的四肢上、肩背上、肚腹上,全部都生着一从又一从的蘑菇,几乎要占据了整个身体,显得其看起来愈加的鼓胀和庞大。   “牠”的眼眶当中亮着莹莹的鬼火,细看之下是生在那里的蘑菇散发的光亮。腐烂的身体隐约能够窥见内里的白骨,空洞的腹腔当中生长的蘑菇看起来格外的粗壮和肥美,就连半透明的伞盖也显得更为晶莹剔透,美丽的如同什么精细的工艺品。   “咔嚓。”   牠在傀鸟记录到自己之前,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一把将其抓住并掐毁。行动之间有亮闪闪的粉末洒了下来,仅以外表来论,美丽的有如星河。   有更多与这东西相似的存在从地面上水洼里、泥土岩石下、从葱茏生长的蘑菇林当中爬了出来,晃晃荡荡的朝着这片空间当中唯一有生命体存在的地方移动过去。行动之间洒下来的闪着荧光的粉末在身后铺出很长很长的光路。   路边的蘑菇开始悄无声息的长大,顶端的伞盖如同被撑破了的气球一样不断膨胀,最后于某一刻炸裂开。   “嘭~” 第20章   华县尸窟-07   姜雀臣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姜雀臣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有些迟疑的说:“我派出去的傀鸟被切断了和我的联系。”   其他几人的面色都不免严肃了起来。   毕竟在这尸窟当中,若是有外来之力切断了傀鸟与主人之间的联系, 那只会是敌人, 而不做其他任何的猜想。   “我记得你的傀鸟是能够反馈影像的,那么在被切断之前,它最后传回来的画面是什么?”   作为本次行动的负责人, 江不换先是示意其他人镇定, 继而询问姜雀臣。   少女看上去对这个问题也感到非常的不解:“实际上,傀鸟并没有看到任何的东西。它就是那样突然的从空中坠落了下来,随后断开了和我之间的连接。”   “所以……我其实也怀疑, 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远、灵力输送不畅,才导致了傀鸟的失效。又或者是因为这一层里面湿度实在是太大了, 加快了对傀鸟内部零件的腐蚀,造成了傀鸟有所损坏。”   姜雀臣猜测。   然而江不换却摇了摇头。   “不。”他沉声说, “这里是有史以来所能够发现的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养鬼地, 任何一点小细节都需要被重视。”   “这样。”在稍作思考之后, 江不换说, “小姜, 你再派更多的傀鸟去那边看看, 大家也都做好警戒。”   “我们也在这一层漫无目的的闲逛了足够久的时间,说不定, 破题的转机就要来了。”   姜雀臣便“嗯”了一声, 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了。   耳边能够听到大片大片的翅翼振动的声音, 黑压压的雀群自头顶略过,密密麻麻像是一大团在头顶移动的阴影。   顾栖懒懒的倚靠在一旁的石壁上, 随手摸了一把, 满手都是水。   他于是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这一层的湿气程度, 未免已经有些过分了。   阴暗、潮湿、闷热,即便是作为养鬼地来说……反正顾栖是想不出有什么鬼会喜欢这样的环境。   而作为养尸地那就更搞笑了,尸体在这种环境里面难道不是会加速腐烂和变质么?   他盯着自己沾了水珠的手指,陷入了沉思。   这个养鬼地的构造,的确不愧于其S+的评级,甚至连不化骨那样拥有玩弄时间的能力的大鬼,居然也只配成为最上面的第五层的守门者。   那么第四层的理应更加的凶恶、更加的棘手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威胁性,只是单纯消磨时间。   顾栖开始发呆。   除非这正是第四层的鬼物和守门者需要的,必须在一定的时间累积之后才能够达到其期望。   特殊的环境,足够久的时间……还差一点点,顾栖觉得他就能够抓住这一层的本质与真相。   这一层究竟是……   他的思考被来自姜雀臣的惊叫声猛的打断。   “有东西朝着这边过来了!”少女的声音急促,“是尸群,但是他们的身上好像还长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光?很奇怪的样子……”   片刻之后,姜雀臣的声音又提高了八个度:“那是……蘑菇!蘑菇在[吃]和操纵着尸体!”   顾栖猛的反应了过来。   “把你们的防护罩都撑起来!”他厉声呵道,“离那些蘑菇都远一点,它们散发出来的孢子会寄生人体!”   因为这地下的空间当中阴气并不浓郁的缘故,所以打从进来之后,一行人便撤去了笼罩在身边的灵力防护罩——能省一点是一点啊,长时间维持防护罩也是非常费神费力的一件事情的。   谁能想到,却也正因为如此,居然给了那些蘑菇可乘之机。   又或者说,并非是可乘之机,而是这些植物未免拥有了太多的、本不该是它们所拥有的智慧,甚至已经反过来将人心把控到了这样的程度。   尽管这个年轻的顾栖相处起来真的是又冷又硬无比难搞,可是当他这样发布了命令之后,没有任何人耽搁,立刻的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   于是,一片灵力罩当中,又是什么也没有撑起来的顾栖看上去最为显眼。   宴潮生没有忍住:“孢子的寄生不比阴气,你不畏惧阴气的侵蚀,但是孢子的寄生根本不一样吧?”   他大方的做出邀请:“这一次要进来我的防护罩里面么?”   顾栖回过头来看向他,本是冷肃的面上表情一晃,露出一个足够阳光和好看的笑。   “没关系。”他说,“没关系的。”   “喂,江不换。”顾栖喊了一声。   江不换几乎是下意识的立正站好,甚至用上了敬语:“您说?”   “你们去找去下一层的路。”   他握住自己的双枪,朝着姜雀臣的傀鸟所指引的那个方向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们断后。”   “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姜雀臣惊叫起来,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毕竟在场的没有谁比她更明白那些尸群的情况,她不觉得那是以一人之力能够抵挡的东西,完全是纯纯送死罢了。   就算是那个顾栖……   “不如我留下帮您。”姜雀臣又急又快的道。   “没有那个必要。”顾栖拒绝了。   “可是!”   姜雀臣还想要争辩些什么,但是却被江不换抓住了手臂,朝着同顾栖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江不换沉声道,“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栖逐渐远去的身影:“弄清楚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的,姜雀臣。现在可不是应该被情绪支配、又或者是一时冲动来决定自己要做什么的事情的时候。”   姜雀臣愣了愣,垂下眼眸去,但也不再抗拒跟着江不换走的行为:“是,我明白了。……对不起,之前是我失态了。”   她憋了憋,还是没有忍住:“可真的没有问题吗?”   作为傀鸟的主人,姜雀臣能够清楚的看到顾栖即将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敌人。——那是远比地面上第五层遇到的僵尸还要来的更为可怕和庞大的尸群,而寄生在其上的蘑菇与孢子更是让人觉得无比不详。   只是回想一下傀鸟看到的那些尸体的模样,姜雀臣都会忍不住的觉得心悸。   “不会有问题的。”江不换说,“那可是顾栖。”   这一句话像是拥有什么奇异的魔力,让姜雀臣慢慢冷静了下来,其他人的面上也不再挂着担心的表情。   宴潮生看着他们,心头缓缓的冒出一个问号。   顾栖这个人,真的就拥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魅力吗?   仅仅只是一个名字都能够让人即便是在这样的险境当中放下心来?   这未免也太过于虚无缥缈……和荒谬好笑了。   而且少年时期的顾栖,居然会是这样的性格,和日后的他未免相差太远。这如何能让宴潮生不好奇。   毕竟他们看上去完全像是两个人。   于是宴潮生便试探性的去询问在场唯一同顾栖相交最深、也是了解最多的江不换:“顾天师年轻的时候,感觉和我现在认识的那个差别很大呢。”   江不换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顿时变的有些惆怅。   “是啊。”他说,“……的确是,很不一样 。”   他们朝着与顾栖完全相悖的方向走,留意着周遭的环境,避免沾染接触到那些蘑菇的同时也在寻找可能通往下一层的路。江不换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或者,是这个年轻的顾栖让他想起来了太多以往的事情,便忍不住的想要同他人倾诉一番。   “我呢,和那家伙以前是同一届。”江不换说,“所以比你们、甚至比很多人,跟他的接触相处都要来的更多一些。”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对,顾栖以前是这样的。”   “虽然的确脾气又臭又硬,傲慢,目中无人,说话嘴还毒让人恨不得背后套个麻袋给他打个脑震荡出来。”   “然而即便如此,你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去仰望他,去追逐他,哪怕跟不上他的脚步,但只是站在他的身后都会觉得安心。”   “他是如此的强大。”   “而慕强从来都是生物的本质。”   江不换干笑了一声:“无论是协会也好,还是政府也好,全部都把顾栖推上了最顶峰。这很正常,毕竟在百鬼天灾之后、在这个人类已经不占优势的黑暗的时代当中,必须要树立那样一个站在最顶峰的存在。”   “这个存在会让所有人看到他就会觉得安心、相信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变的更好。——顾栖足够强大,也足够背负起这样的重担与荣光。”   “只不过啊……”   “是我们需要他,而不是他需要我们。所以顾栖再怎么样的恣意妄为,我觉得都是不为过的。”   “我们确实,欠他良多。”   江不换抿了抿唇。   有些话,有些事情,已经被掩藏在时间的长河当中,是彻底被埋葬的过往。没有谁希望那些事情被翻出来,所有的知情者对此都讳莫如深。   但是。   江不换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在顾栖展露出这般的实力和峥嵘之前,除了宴乐之外,没有谁愿意去接近他,也没有谁愿意去了解他。   那时的少年被忌惮、被排挤、被自己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所厌恶,质疑其为何而存在,怨毒的诅咒和“祝福”他,为什么还不去死亡。   所以协会的老东西们才会疑神疑鬼,时时刻刻设想着并且畏惧着顾栖会成为敌人。   大概是因为……   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当年都没干过什么好事吧。   姜雀臣一直都有操纵着傀鸟,走着走着突然惊呼了一声:“啊!”   她急急的道:“傀鸟在前面看到了一扇门,金色的。门上有很多奇怪的花纹,旁边生有许多许多——已经多到几乎要把门给完全遮盖的蘑菇。”   江不换扯了扯衣服领子,提了一口气道:“这不是很不错吗?总比一直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来的好。”   “我们走,加快速度!不说帮上顾栖,但也不能拖后腿啊!”   宴潮生眉梢微挑。   他想了想,一终是有一小缕阴气从他的指尖脱离,悄无声息的追着顾栖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这个少年时期的顾栖还挺可爱的,便是跟着看看也无妨。   更何况,若是顾栖在这里折了,虽然说作为对手他会拍手称快,但也终究会觉得惋惜……不是么?   ****   顾栖踏着满地被踩碎、渐出枝叶的蘑菇,顺着姜雀臣留给他的傀鸟的指路,向着前方行走。   随着他的前进,两侧的石壁在逐渐的收缩,脚下的路也渐渐的变窄了起来,最后已经成为了仅容一人穿行的狭缝。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路的两旁出现的越来越多的蘑菇。郁郁葱葱的生长着,在漆黑的环境里面亮着莹蓝色的光。   若是不考虑它们的本质是什么玩意儿的话,这倒是极幽静美丽的一幕场景。   有非常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震动从远处传来,“咚”、“咚”,每一下都有如擂鼓,震的人心头发慌。   可是顾栖不但不感到畏惧,他的面上甚至挂上了某种奇异的、隐隐带了些疯狂的意味在其中的笑容。   两方最终狭路相逢。   顾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露出来了极为嫌弃和憎恶的表情。   “没人和我说是这么丑的玩意儿啊。”少年的眉头拧的死紧,“真是的,快一点解决掉吧……”   他顿了顿,却又突兀的笑了起来。   “啊,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立场说你们。”   少年人转动了一下手腕。   有漆黑的,有如墨汁一般的液体从他的身上流淌了下来,很快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小滩,并且开始迅速的蔓延扩大。   顾栖抬起眸,将那些丑陋的、被孢子所寄生的尸潮纳入眼底,心情倒是意外的平淡。   嗯……   阿乐不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   “毕竟我的存在……”   “可比你们还要更加的丑恶啊。” 第21章   华县尸窟-08   顾栖倒是有些要感谢这个奇异而又狭窄的地形了。   诚然, 这窄的只容一个人通过的小道甚至连转身的余地都做不到,无论怎么看, 都是在最糟糕的地方遇到了最难缠的敌人, 不管怎么想似乎都只有被那尸群淹没、然后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孢子的寄生体、蘑菇的养料的结局。   ——但是这对于顾栖来说,倒是刚刚好。   因为他归根究底……是一个远程。   枪口当中所喷吐出来的炮火连成了一片,但是很快, 顾栖却皱起眉来。   无他, 因为这些被孢子所寄生的尸体,显然是比普通的僵尸要难对付的多。   如果是普通的僵尸的话,尽管也同样没有痛觉, 但是只需要打断了四肢,又或者是击碎了关节, 便能够阻碍他们的行动。   可是这些已经彻底的丧失了主动性、连最后一丁点的可利用价值都被榨干了的蘑菇的寄生养料却又不同。   顾栖的枪法弹无虚发,一枪不止一个小朋友;然而, 就算是四肢都不能够移动, 蘑菇也会操纵着它们的宿主在地面上蠕动着朝顾栖接近。   这个视觉效果就未免有些过于美妙了, 至少顾栖就觉得极为惨不忍睹, 若是情况允许的话他是真的很想闭上眼睛, 最好是一眼都别朝着那边那些有碍观瞻的东西上看。   毕竟膨胀腐烂的□□, 森然的白骨,密密麻麻生长的菌群……这些东西共同的载体, 可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偏偏这样的一个载体现下还因为被打烂了四肢而在地面上蠕动, 行动间有莹蓝色的光粉散了一地。   仅有一只两只倒也便罢, 可若是一大群都这样汇聚,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拥挤堆叠在一起, 就属实……   不忍直视。   顾栖脚下的那一摊漆黑的墨色像是能够察觉到他的心情一样, 也开始跟着躁动不安。   那当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从这一片墨色当中挣脱,然后化作能够将一切都包容吞噬的,另外什么可怕而又危险的东西。   莹蓝色的光粉、或者说,是孢子,从那些蘑菇张开的伞盖下飘了出来,随着每一次细微的空气流动、每一缕悄无声息的掠过的细小的风被送往四面八方。   这些粉末落在地面上爬动的尸体上,于是原本被枪弹所击溃的肢体残端都飞快的生长出来了大片大片的蘑菇,顶替了原本的身躯,成为了新的肢体,并且以更快的速度朝着顾栖所在的方向蠕动着爬了过来。   顾栖的脸色终于是彻底沉了下去。   “好烦啊。”   少年人骄矜的、傲慢的、不耐烦的声音,在这个阴暗狭小的石窟空间当中响了起来。   “这样下去你们不是怎么都打不死的吗?我可是还想……”   “快点去找阿乐呢。”   他的瞳孔边缘不紧不慢的爬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些原本聚集在他的脚下的墨色阴影当中的东西在主人的默许下,终于是突破了束缚,猛的蹿出,朝着前方的尸群大军扑了过去!   若是有人能够在这里切实的、近距离的观察的话,那么他就会发现,顾栖之前那句自嘲“要比这些东西还来的更为丑恶”的话,可是实实在在的没有掺杂半点的水分,而全部都是最真实不过的描述。   又甚至,如果仅仅只是用“丑恶”这样的词语去形容的话,都算是对那东西的抬举了。   它们的存在是如此的恶意、污秽,满带着疯狂与绝望,是能够让人会因为其的存在而开始震惊造物主之威能的那种存在。   它们嘶吼着,咆哮着,同那些被蘑菇所支配的傀儡碰撞在一起,进而包裹、融合,化作一体。   从黑雾当中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凶猛的巨兽一口一口的咬断了雪白的坚硬骨骼时发出的声音。时不时的有莹蓝色的汁液从黑色的雾气当中滴落,但是很快的便又在空气当中蒸发掉。   若是不去考虑那可怖的咀嚼声响,仅仅只是看着在黑色的雾气当中所流动着的、有着美丽光泽的液体,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随着那隐藏在雾气当中的、墨色诡物范围的不断扩大,尸潮的规模肉眼可见的开始急剧缩小。   只是伴随这个过程,顾栖的脸色也是一刻比一刻的难看起来。   他站在那里,垂着眉眼,神情当中带有着一种浓郁的阴骘和倦怠,面色苍白到近乎都没有了血色,有如金纸,反正看着根本不像是活人。   已经不是可以挑剔的时间了。这些拥有着智慧的蘑菇们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们终于放弃了做那些没有意义的、外表上的伪装,而选择了以发展“宿主”和“族群”作为第一要务。   孢子像是粉末一样劈头盖脸的朝着顾栖扑了过来——而顾栖明知道它们是什么,却也没有任何的躲避的意愿,就这么任由这些孢子糊了自己满身满脸。   这件事情是如此的顺利,大抵连孢子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立刻开始做应该做的事情。   孢子即刻炸裂,从破开的外壳当中探出了纤细的菌丝,比头发丝还要更细,当真是一阵风吹来都可以直接吹断的程度。   可是当这样的菌丝密密麻麻的生长了一片的时候,看上去却也依旧恐怖。   在这个过程当中的任何一步,顾栖本都可以出手将其阻断。   但是他没有。   他的面上挂着的奇异的笑容,既有嘲讽,也带着根本掩不去的薄凉。他也不做什么,就那么冷眼瞧着菌丝探出来,搭在自己的皮肤上面,随后——试图扎根到他的身体里面寄生。   空的。   菌丝探了探,接着有些迷惑的晃了晃。   刺破了皮肤之后,所能够享有的却并非是可以让其扎根并且繁盛生长的、饱含着力量的血肉,而是一片的空荡荡。   仿佛除了这一张表层的人皮之外,内里再无其他任何的填充物,有如一个气球。   不,这样说也并不准确,因为那里面还是有“什么”存在的——   所有本试图扎根进入顾栖身体,生长发芽汲取血肉的菌丝全部都从根部开始迅速的变黑,接着化作了散落的灰烬。顾栖看上去对于这样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仿佛一切早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想要吃掉我。”少年偏了偏头,笑了一声,“你们也真是好胆量。”   当最为依仗的寄生手段失去了作用、而操纵的那些宿主也无从去奈何顾栖之后,这些蘑菇能够做到的便很有限了。   从顾栖的身上分离出来的、那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定性的未知之物不紧不慢的撕咬着尸群,是久违了的大快朵颐。   顾栖把玩着自己的枪,看随着吞噬掉的蘑菇与寄生体越多,枪身上那一蓝一红的两枚宝石也显得愈加的光泽亮丽,内里似是有晶亮的液体在缓慢的流动。   而与之一并流动的,是在他的身体里面愈加丰盈的力量,满的像是都快要溢出来。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没有谁会不喜欢自己变的更加强大——然而顾栖显然并不这么觉得。他的脸上是一片的厌恶之色,所不喜的对象显然是连自己都包含在内。   这一场特殊的进食维持了很久很久。   终于,耳边总是持续不断的进食声停了下来,而先前的那数目庞大、不知道是这蘑菇林究竟花费了多少的时间和精力才囤积的大量的宿主显然全部都便宜了顾栖。   眼下四周一片空落落的,竟是再寻不出半分的尸群的影子,像是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有闪烁着荧光的孢子在空中无助的乱飞,却找不到落足之处,蘑菇被碾碎了的伞盖与伞柄涂了满地,是一副被狠狠的破坏□□过后的凄惨样。   墨色的阴影重新在地面上散落成一片,随后一点一点的,蠕动着回到了顾栖的脚下。一小团的阴影立起身子来,讨好的拽了拽顾栖的衣角。   顾栖的眉眼间尽是某种阴鸷的狠意,一把就将那东西给拍碎散开。   黑雾重新凝聚,这次不敢对着顾栖动手动脚了,只是将一个什么东西递到了顾栖的手里,这才满意的骤然溃散掉。   紧接着,那一摊漆黑的、似乎是阴影,但又好像是液体的玩意很快重新的“回到”了顾栖的身体里面。   这下,可就真的是干干净净,丝毫的痕迹也不留了。   顾栖低头去看,那被塞到他手中的是一枚金色的钥匙。有成年人的小指长,握在手中的时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触感,滑腻而又温暖……像是在触摸人的肌肤。   “钥匙……”顾栖沉吟了片刻,“所以这是……还有一扇对应的门。”   而那扇门想来就是离开这第四层、去往第三层的必经之路了。   顾栖随手将那钥匙揣到了兜里,瞟到地面上萎靡的蘑菇后,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他的手腕翻转,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匕首,眼睛也不眨的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深深的划了一刀。   只是从伤口当中,却并没有属于人类的殷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正好相反,那道伤口上,冒出了黑色的阴气,其浓郁程度是足够天师协会的警报器当场尖叫发出最高级别警报的程度。   “啊,果然。”   顾栖垂着眼眸看那阴气,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在最底层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能刺痛人的冰冷薄凉。   “我就是……这样的怪物。” 第22章   华县尸窟-09   宴潮生他们已经在这里徘徊挺久了。   即便是同顾栖分道扬镳、双方背道而驰, 但是从身后的方向传来的那些震天的炮火声与响动声,以及地面和两侧石壁的嗡鸣震动全部都在时不时的传来, 用这样一种方式向他们彰显着后方的战斗究竟是有多么的激烈。   然后在某一个时刻, 那些声音也好,震动也好,突然都全部停止了, 就像是有人给这一首混乱纷杂的歌曲中途掐停, 结束的是如此的突然和猝不及防。   姜雀臣不免有些担忧的朝着那边望了过去:“声音停下来了……没有关系吗?”   “那可是顾栖,顾栖能出什么事?”莫决明道,“与其有功夫去担心这些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事情, 不如先想一想我们应该怎么打开这一扇门吧。”   没错,门。   或许是所有的火力全部都被顾栖给吸引走了的原因, 他们这一路走的倒是畅通无阻。有了提前的预警,以灵力构筑的防护结界从未从自身上撤下来过, 即便是孢子也只能束手无策。   虽然这当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被蘑菇所寄生控制的宿主朝着他们发动攻击, 但都是小规模, 并不难对付。   ——直到他们被一扇门给挡住了前路。   当把那些碍事的蘑菇全部都清除之后, 原本被隐藏起来的门便也展露了全部的面貌。   这是一扇整体镶嵌在石壁当中的门, 后半部分镶嵌在山体当中。几人在经过尝试后很遗憾的发现, 除了用正儿八经的手段之外,可能并无法采取诸如炸掉山体——又或者, 是暴力破开大门等方式进去, 不得不说实在是非常的可惜。   那么问题来了。   “去哪儿找钥匙?”   “现在最坏的情况, 是钥匙被上一批来这里探索的天师给带去了下面几层当中——那便是彻底的死路了。”莫决明皱着眉,“最好是他们仍旧将钥匙留在了这一层给我们, 但是……”   这一整层的空间何其宽广, 谁知道那钥匙会藏在什么地方。虽说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 但是他们都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大家分开找吧。”江不换说,“无论是钥匙也好,还是前一批天师留下来的线索也好……都可以。”   “他们不是在上一层就给我们留下过指引的线索么?放乐观点,这一层说不定也会有什么[夏娃的金苹果]存在呢。”   然后那线索就会像是亚当夏娃吃下了金苹果开启了神智一样,在迷雾当中为他们指引方向,接着迅速的找到去往门后的下一层的方法。   几人四散开来,只有宴潮生还站在那门口,仰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门,眼神晦涩莫测。   如果说一开始,他并没有将这个养鬼地放在心上的话;那么当实际的跟着下来了一趟之后,宴潮生却不这样觉得了。   这个养鬼地,的确如人类的天师们所推测的那样并不普通,但是他们依旧还是低估了这里。   同样作为阴鬼,当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宴潮生已经很清楚的看明白了这个养鬼地之下的隐秘。   这里并非如同人类认为的那样,将会成为一个源源不断的产出大鬼的恶地;而是从始至终,都只为了孕育一个存在。   ——最后从这里走出去的,将会是一位鬼王。   诚然,宴潮生自己便是鬼王;可是就像在鬼王出现之前,鬼将也足足有十个那样,从没有谁规定说,鬼王也只能有一位。   不过是现阶段,这世界上唯一已经诞生并且存在的鬼王是他宴潮生罢了。   瞧,现在这里可不就在孕育了又一位鬼王么?   而既然机缘巧合之前,宴潮生站在了这里,那么这尚未诞生的新的鬼王,自然也就……   不会有出生的机会了。   “这可真是太遗憾了。”青年注视着眼前金色的巨门,轻笑了一声,面上的神情是一等一的柔和。   “什么遗憾?”他旁边的莫决明问。   “没什么。”宴潮生回以毫无破绽的温柔笑脸,“我们还是快点探查一下吧。”   莫决明便同他打了个招呼,自己朝着另一边走去。   不过……   莫决明挠了挠自己的手背。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先前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自己的手背很痒。   但这点小事还不值得莫决明放在心上。   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   然而事与愿违。   那种痒意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己减缓,正好相反,这症状在不断的变的严重。   莫决明应该低头去看看的,因为这种痒无论如何,都未免有些过于不正常了。   可是,似乎却又有另外的一种声音——或者说,是一个意志在影响着他,潜移默化的让莫决明认为,这没有什么,在这种又闷又热又潮湿的环境里面会觉得有些微的不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需太过于紧张。   现在的时间那么紧急,理应尽可能的寻找线索,而不是将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上。   莫决明于是顺从了这样的意愿,刻意的无视了手背上那已经开始朝着手臂蔓延的可怕瘙痒感。   直到卫黎的声音在他的背后迟疑的响起。   “莫决明。”他听见对方用那种嘶哑粗粝的声音问,“你的手怎么了?”   “我的手?”   莫决明奇怪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只见原本应该是属于人类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白色的菌丝包裹爬满,看上去有如裹在一个精巧的茧当中。已经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蘑菇从上面探出头来,撑开莹蓝色的半透明伞盖,在黑暗当中闪烁着莹莹的光。   甚至,那些菌丝并不只是在莫决明的手臂上。而是脖颈、耳朵、小腹、大腿、膝弯……全部都生有成片成片的小蘑菇。   他整个人都已经被孢子寄生,成为了新的——蘑菇的养料与温床。   “啊……”   莫决明这一刻才像是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的身上产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那些孢子……”他意识到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可以腐蚀结界寄生我们!”   其他人也都被莫决明和卫黎之间的对话所吸引,然后看到了在莫决明身上发生的事情。   当然也听到了莫决明的警告。   他们急忙去检查和修补自身的结界,确认完好之后才稍微放下些心来。   唯有姜雀臣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有点……奇怪。她想。   她的灵力结界并没有缺漏。   只是更准确一些来说的话,姜雀臣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她的结界上面同样有被腐蚀出来的漏洞,但是却被另外的一股力量给堵住包裹了,让孢子无法进来。   这个发现让少女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冷战,因为若是没有那未知的神秘力量的帮助与庇佑的话,那么现在的她或许也浑身长满了菌丝和蘑菇,成为孢子生长的温床。   只是那个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在守护她的力量……会是谁呢?   姜雀臣的心里有一个猜测,但是这个猜测太过于荒谬,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而那也是她决意以四级天师的身份踏入这座险地的理由。   ***   莫决明已经充分的认识到了在自己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有些惆怅,但是对于自己的死亡倒是接受良好。不如说在接下这一趟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身陨的觉悟。   只是这样的死亡方式还是会觉得有些丢脸啊……   莫决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菌丝与蘑菇,居然还能够朝着其他人露出一个笑来。   “看来我就只能够前进到这里为止了。”   那些生长在他身上的蘑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成长和增殖,从不足指甲盖大小,很快成长为伞柄都足有碗口粗。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类了。   “杀了我。”   莫决明说。   但是那与其说是语言,倒更像是某种从口中溢出来的“嗬嗬”的声响。   这些人当中,因为同为某一个安全区的负责人的缘故,江不换与他平日里交集最多,自也交情最深。眼下见莫决明已经成为了这般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应下了对方这个生命当中最后的请求。   他说:“好。”   莫决明“哎”了一声:“我这会儿倒是有些理解林默然的心情了。”   姜雀臣的眼皮微微一跳。   然后,她听见莫决明说:“我们将以人类的身份死去,而不是……”   “不人不鬼的怪物。”   江不换的眼神却在一瞬间惊恐了起来。   不,说那是惊恐却也不尽然。更准确一些去描述和形容的话,江不换瞪大了的眼睛和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更像是有谁在不合适的场合、不合适的人面前,说了不合适的话。   发生什么了吗?   这是莫决明脑中最后的念头了。   因为下一秒,有像是子弹一样的东西击穿了他的身体,进入了他的胸膛。汹涌的灵力在他的体内炸开,只是其中却又掺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气。   为什么……灵力和阴气会同时出现?   莫决明这样疑惑着,随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在其他人眼中所看到的,是一枚附着有红色宛若火光的子弹穿云而来,嵌入莫决明的胸膛。   于是那些原本在莫决明的身上膨胀生长的蘑菇和菌丝都像是触碰到了燎原的火焰一样在被飞快的烧灼,最后伴随着“嘭”的一声响,无论是几乎已经要看不出原本身形的莫决明也好,还是那些蘑菇也好,全部都在火光当中灰飞烟灭了。   “哒”、“哒”、“哒”。   从那个方向传来了靴子踏在地面上的时候所发出的略显沉闷的声响,随后从狭窄、阴暗的通道当中走出来的是面无表情的顾栖,垂下的手中握着的银白色的□□枪口还冒着烟气。   他的目光略过众人,落在了他们身后那一扇金色的大门上,旋即挑了挑眉。   “这么巧。”少年哼笑了一声,“门这就出现了?”   宴潮生觉得他这话里面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这是说……”   “你那边拿到钥匙了?”   这倒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既然是宴潮生的问话,顾栖自不会是那种眼睛恨不得都要长在脑门上,仰着个头拿鼻孔去看人的傲慢模样。   “嗯,拿到了。”他笑了笑,“很顺利,你不用担心。”   宴潮生:……不,你脑补过头了,我也没有怎么想担心你。   当他走过来的时候,江不换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讪讪,活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顾栖的事情一样。   他看起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于还是在顾栖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开口了。   “刚老莫那些话……你听到了多少?”   顾栖停下脚步,偏着头想了一下,笑了一声:“都听到了。”   他笑的江不换直接打了个哆嗦,愁眉苦脸,却还是得陪着笑道:“他不是针对你的……就,你别在意哈。不知者无罪。”   不人不鬼的怪物。   那是一度被冠在顾栖身上的名号。   现如今所有知情人都保持缄默,不会在顾栖面前提起这个,可他们害怕顾栖会对此有所介意,这也正是江不换表现的如此胆战心惊、诚惶诚恐的原因。   顾栖觉得可乐了起来。   “你觉得我会在意。”他这么重复了一遍江不换的话,又笑了一声,“江不换,你真有趣。”   江不换瑟瑟发抖。   被这个少年时期的顾栖称赞有趣,可绝对不是什么能让人感到庆幸的事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栖说,“不过我无所谓。”   “毕竟你们怎么说、怎么看、怎么做——都已经与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他的视线越过江不换,落在了宴潮生的身上,于是本是嘲讽的笑容当中便多出了几分的甜蜜和真情实意来。   “你瞧。”他说。   “我只要有阿乐——”   “便足够了。”   江不换张了张嘴,却再没有什么能说的。   但是他注视着顾栖,却觉得有凉意一点一点的从背脊爬了上来。   顾栖是为了宴乐,才会从爪牙锋利的凶兽,变成蹲在太阳下懒洋洋的舔着皮毛的家猫。   可是那是宴潮生,不是宴乐。   已经没有能够拴着他的“缰绳”了。   江不换开始觉得,日后那个颓废等死的咸鱼顾栖,或许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顾栖脚步轻快的略过他,来到了那扇巨大的金色门扉前,伸手在自己的口袋里面掏了掏。   那枚手指长短的金色钥匙,便静静的躺在他的掌心里。   他拿起钥匙,打开了这一扇封锁的门。 第23章   华县尸窟-10   这门甫一打开, 便有浓郁过分的水汽扑面而来。顾栖作为开门的那个人,更是首当直冲, 被这些水汽给糊了满头满脸。   他黑着脸抬起手来, 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满手都是水。鼻翼间能够嗅到的是独属于水生物的腥气,让顾栖直皱眉, 非常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全部给炸了才好。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巾, 顾栖望过去,宴潮生正在用那种担忧的、包容的目光在看他:“擦一擦?”   于是他原本紧绷的脸缓缓的柔和了下来,就像是加了水之后一点一点化开的、原本又干又硬的一团纸, 逐渐的展现出了一种别样的柔软,仿佛戳一戳都会散掉。   也像是一舔就化的棉花糖……过于甜软了。   真稀奇, 这样的词语居然也能够同顾栖挂钩。   “阿乐。”   顾栖接过那纸巾,喊了一声, 也不说别的什么, 只兀自在那里笑, 看着像是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宴潮生不知道第多少次叹气:“虽然你一定要这样认为的话, 我也并不是多么介意, 但是这样……”   “无论对你自己, 还是对你喜欢的那个人来说,都算得上是一种侮辱了吧?把别人擅自的认错。”   既是那般深爱和看重, 理应便是唯一的、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何来宛宛类卿之说?   然而顾栖闻言, 却笑的更开心了。   “好的,我知道了。”   只是说是这样说, 瞧着显然并没有任何要改的意思。   他只是看着宴潮生, 笑的非常的……甜蜜。   对, 这太可怕了,旁观的江不换想。   他有朝一日,竟也能够用“甜蜜”这样的词语去形容顾栖的表情,这真是一件说出去连江不换自己都觉得自己怕不是疯了的事情。   但是,他又想,如果是因为顾栖将那个人当做是宴乐了的话,那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又都似乎是完全能够被理解和接受的。   因为……他们是顾栖和宴乐。   顾栖捏紧了手中的纸巾。   阿乐和那个日后的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这个还未曾经历过任何的变故,于是做事随心所欲,整个人都活的恣意妄为的少年有些苦恼的想。   他当然不会认错——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却绝对不可能记错有关宴乐的任何事情。   那是他在黑暗当中唯一握住的光,是投向地狱将他拉出去的蛛丝,是永恒不变的救赎和他的欲壑难填。   不过……   顾栖的目光朝着宴潮生的头顶瞟了一眼,随即在内心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阿乐对他怀有着恶意。   那直挺挺的都快要杵到顾栖脸上的血条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以,以后的我究竟都做了什么啊?   少年顾栖在这一刻,对那个长大后的自己产生了诸多的埋怨的情绪。   负荆请罪的话阿乐会原谅我吗?   他认真的思考着。   ***   金色的巨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向下衍伸的幽深的通道,从头顶垂下来了诸多的石笋和钟乳石,“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绝于耳。   若是不考虑眼下的环境,只是如此盛大规模的钟乳石林,倒称得上是一番奇景。只可惜眼下委实不是欣赏的时候。   通道的两侧同样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的石壁,只不过比起第四层的来说,这些窟窿要更小一些。   这一次没有能够散发荧光的蘑菇照明了,江不换从随身背着的包里面“窸窸窣窣”的掏了一阵,居然还让他给摸出了几个额灯和手电,分发给众人。   “我就知道。”江不换说,“带这东西是有用的!”   “科技真好,我爱科技。”   ……虽然但是,作为一个存在一点也不科学的天师,你这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额灯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前方,几个人鱼贯而入。在身后金色的巨门要关闭之前,顾栖想了想,扬手将什么东西给丢了出去。   “你丢了个啥?”江不换看了一眼,没看清。   “那枚钥匙。”   顾栖走在最前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要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的意思,只是在行动间难免皱起眉来,是深深的不喜。   无他,因为这一层的环境比起上面的第三层还要来的更为恶劣。   空气更加潮湿闷热这一点都暂且不提了,让顾栖真正感到恼火的是,伴随着通道的逐渐向下,地面上的积水越来越多,最后已经及至小腿高,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水中跋涉。   “这地方是直接通往了地下河吗?”江不换也忍不住嘀咕,“早知道我就带潜水服和氧气瓶来了。”   他试图开个玩笑来活跃一下因为莫决明的死亡和顾栖那毫不留情的、也没有任何犹豫就出手的一枪而带来的整体队伍氛围的沉闷。   “喂,顾栖,你说不会等我们到了最下面的那一层的时候,直接就整个都在水里面了吧?”   卫黎嘶哑着声音警告他:“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谁知道江不换会不会是一个隐藏的乌鸦嘴,就这么给一语中的呢。   这是完全不适宜人类行动的环境,是以几个人的行动也不免被拖慢了。   姜雀臣放出了傀鸟,然而根据傀鸟所反馈的消息来看,这一条路太长太长,至少直到现在为止,傀鸟都还没有能够到达尽头。   “难道和第五层一样,也存在着什么空间或者是时间的循环吗?”姜雀臣猜测。   “不会。”宴潮生说,“养鬼地,尤其是这种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养鬼地,内部的划分是有着非常严苛的规则的。这些规则层层相扣,每一环都有其必然的存在意义。”   “既然第五层已经出现过了拥有这样的能力的不化骨,那么在下面的几层当中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同理,第四层当中的蘑菇拥有操纵和寄生的能力,那我们后面就不会再遇到。”   作为现今唯一存于世的鬼王,没有人能够比宴潮生更懂这其中的诸多关窍。   这其实已经不是人类应该如此清楚的知晓的知识了,但在场几人都只以为这是因为宴潮生出身传承了千年的天师宴家,是以才会知晓诸多隐秘的缘故,倒也没有谁生疑。   只有卫黎不动声色的,以隐晦的目光打量着宴潮生。   “怎么了吗?”宴潮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面上是温温和和的笑,“卫天师。”   卫黎移开眼,看起来并不想同宴潮生对视,只是说:“没什么……就是,你知道的很多,我很惊奇。”   宴潮生便笑开。   “我出自天师宴家。”   他这样说。   而这似乎也足够充作解释。   走在前方的顾栖却突然“咦”了一声,停了下来。   现在他的行动简直就是所有人的标杆和参照对象,眼下这般自是让其他人都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江不换试探的问,“有发现什么吗?”   顾栖低头,盯着那因为他们的走动而起了波澜的水面,片刻后道:“真有趣。”   “这水里面有东西。”   他这话说的轻松,其他听的人可不觉得轻松。   如果不是因为的确是无路可走,想来他们现在就可以当场化身蜘蛛侠从水里跳出去,然后手脚并用的爬在两侧的石壁上。   “是……什么东西?”   江不换问,眉头皱的可以夹死苍蝇。   顾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微微弯下腰去,专注的盯着水面,像是在伺机等待着什么。   然后在某一刻,他突然出手,从水下快准狠的抓了个细长的东西出来。   手中的触感粗粝,但是又带了些许的滑腻,大抵是鳞片。顾栖去看被自己抓住的那东西,却不免愣了一下。   “……蛇?”   有毒不啊?   ***   “沙沙”。   “沙沙”。   是某种东西——某种爬行生物在地面上行动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是一截长长的蛇尾,通体玉白色,足有缸口粗细,蜿蜒在地面上,尾巴尖时不时拍打地面。而围簇着这蛇尾的,是无数大大小小的蛇蛋,有些已经破壳,有些尚还处于孵化当中。   放眼望去,在这一处地界全部都是蛇,大大小小的蛇,什么颜色都有。   它们或是盘在地面上,或是悬挂在钟乳石上,或是漂浮在水中——总而言之,这里一整个都是蛇的巢穴。   在蛇群最为集中的地方,依稀能够看到些属于人类的森然白骨。因为无法作为食物的关系所以被吐了出来,就这么横陈在这里,自然也不能指望有谁去将这些尸骨收敛。   在白骨的旁边掉落的,则是几只背包,还有些符箓、罗盘、长剑等物,瞧着尽都是属于天师的手笔。   一只白到不正常的手臂伸了出来,随意的拿起一块儿罗盘把玩着。   那是一条庞大的巨蛇,身躯几乎要占据了整个巢穴,也是之前那一条粗壮蛇尾的主人。   只是顺着这蛇身往上去的时候,却会在某一个部分截然而至,伴随着鳞片的逐渐稀疏,呈现出来的是属于人类的腰腹与胸膛。   盘踞在这个洞穴深处、同时也是黄金门扉后面那一条路的尽头的,便是这样一只蛇母——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   只是,这怪物并不拥有女性的曲线。正好相反,他身材硬朗,瞧着应该是归属于男子。   蛇母散着长长的、略带卷曲的发,从发间露出来的双眼是一种无机质的、冰冷的金色,正中是一道尖尖的竖瞳。   “啊……”   蛇母发出了一声带了倦怠的、长长的叹息声。   “有新的天师来了啊……”   这东西居然是会说话、并且拥有着不亚于人类的智慧与思维方式的。   这如何不让人觉得惊悚。   他抬起手来,随意的将头发往后拨,于是露出一整张完整的、以人类的审美去评估的话甚至应该称得上是帅气的面庞。   剑眉星目,眸若寒星。   如果这张脸被顾栖等人看到的话,那么他们就会惊讶的发现,他居然同姜雀臣有着七分的相似。   “那么……我也应该去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呈上欢迎的礼节才是……”   他看着那一堆白骨,丢下手中的罗盘,抓起来一根,拿在手中颠倒着玩弄。   “是不是应该也带去[礼物]呢?”   这怪物自言自语。   又过了一刻,蛇母像是厌倦了这无聊的游戏。他甩下那白骨,游动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盘了下来。   “我先小睡一会儿。”他说,“你们去和那些客人们先玩玩吧。”   周围的蛇群便如同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顿时倾巢而出,像是下饺子一样滑进了水域里,随后很快的便顺着水流游走。如同[母亲]所期望的那样,向着顾栖等人的所在之处游了过去。   蛇母闭上了眼睛。   而在他的脖颈上戴着的那一枚金质的长命锁,也随着他的动作轻微的晃动了一下。   于是便有一个瞬间,能够隐约的看到,在这长命锁的一面,似乎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林默然] 第24章   华县尸窟-11   “一条蛇?”   所有人都汇聚到了顾栖的身边, 看被他掐住了七寸提在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条臂长的小蛇,此刻正在用自己的身体努力的缠绕上顾栖的手臂, 并且试图绞紧——但是这样的行为很快便会被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他的七寸被顾栖给牢牢的把持住, 以至于那丁点的、还能够被调用的力量都显得极为可笑了起来。   所谓隔靴搔痒,不过如是。   宴潮生凑了过来,伸出手指, 点了点这一条蛇的脑袋:“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平心而论, 这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蛇。它通体是玄玉一样的色泽,鳞片圆润,有着非常好看饱满的头部的形状。   然而这漂亮的外表显然并没有任何的作用, 甚至于江不换还在啧啧称奇:“真有你的啊顾栖,这也能被你直接从水里面给找出来?”   至少如果换成自己, 那么江不换自认是绝无可能从阴暗的光线下,自那晦暗的水中精准的看到这条蛇, 并且将其抓住的。   顾栖:“存在太明显了。如果连这都发现不了的话, 那我怕不是真的瞎了。”   实际上, 顾栖也不是“看”到那一条黑色的小蛇的。   他抬起手来, 将那一条还在意图用尾巴同自己较劲的蛇提到眼前来, 稍微打量了一眼之后, 很冷很冷的笑了声。   “一股子尸臭味儿。”顾栖评价,“想不注意到都难。”   他又看了眼宴潮生还放在黑蛇头顶的手, 试探性的开口:“阿乐……宴潮生?”   宴潮生一边心头为了这家伙终于喊对了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一种淡淡的欣慰, 另一方面, 习惯了一直被顾栖“阿乐”长,“阿乐”短的亲昵的喊, 这冷不丁的换了, 还让他觉得略微有些不适应和某种淡淡的怅然。   不过这种怅然并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 他只是端着与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应了顾栖的话:“我在,怎么了?”   “这东西还是不要去碰比较好。”顾栖说的有些犹豫,“……脏。”   宴潮生觉得好笑了起来。   怎么说呢,这个年少的顾栖,和那个他之前见过的成年的顾栖当真是很不一样,不一样到让宴潮生觉得无比有趣。   他便也就问:“你不是也抓着这条蛇的吗?”   顾栖愣了愣,像是没有想到宴潮生会这么问,回过神后方才道:“……这不一样。”   他继而又笑起来,带了些要宽慰宴潮生的心情的、但又夹杂些许俏皮的意味在其中:“我习惯了。”   “但是。”他非常认真的强调,“既然已经有我在了的话,你就很不必去接触这些了,不是吗?”   面对着顾栖的眼睛,非常鬼使神差的,宴潮生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   宴潮生:……   真可怕。   宴潮生自己都为自己这不坚定的意志力而感到震惊。   顾栖少年的时候,是这么蛊的孩子么?   顾栖哪里知道自己面前笑的温和的青年内心到底都在想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孩子还小,便是再如何的桀骜不驯,终归是不懂成年人心底的那些弯弯绕绕。   他既得了宴潮生的点头,便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将宴潮生点在蛇头上的手指拂开。   顾栖的面上分明该是没有多少情绪变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宴潮生觉得自己就是知道,对方的内心现在必然是眉开眼笑、神采飞扬,是与他冷酷漠然的面上完全不同的情绪。   宴潮生捻了捻方才碰过小蛇的指腹。   那一下的碰触当然不是出于什么无聊的好奇。实际上,早在刚刚碰到的那一刻,便已经有阴气探入了那一条小蛇的体内,将这东西的存在与构成全部都探明。   他于是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顾栖嫌那条蛇脏。   因为——这东西虽然的确是活着的生命体,但是身上却附着有浓厚的尸气。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它们是以尸体为食,进行种族的繁衍和增长的。   顾栖手中用力,只听“咔吧”一声,这条蛇的头朝着一侧一歪,不动了。   顾栖随手将蛇的尸体抛到了水中,漆黑的水面沉浮,搅动的照在水面上的光影都变的稀零破碎,很快便沉了下去,看不到了。   “就这么把那东西丢到水里面,不要紧吗?”江不换问。   “我要的就是这个。”然而顾栖回答,“虽然沾满了尸气,但也的确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玩意儿。”   他拍了拍手,注视着流淌的暗河,像是能够看见那一条被他抛下去的蛇尸是如何沉沉浮浮,溢散的血液又是以怎样的速度被传播了很远很远。   “我不觉得这种地方……只会有一条蛇。”   少年笑了起来,只是眼底隐隐含着某种可怖的疯狂。   “你说,循着这血腥味赶过来的【苍蝇】,都会是些什么?”   “我可真是……太好奇了。”   江不换将他面上的神色变幻俱都收纳于眼底,为那种疯狂而噤声。倒是顾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稍稍的偏过头来,看了江不换一会儿,笑了出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问,“担心我把你们送去当饵?”   顾栖:“放心,我不会做那种事。”   江不换:“不,我没有这样想过。”   “你会保护人类——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这话让顾栖挑了挑眉,他似是突然间对于江不换的话饶有兴趣起来。   “你对这一点真的是很有信心啊?”顾栖问,“连我自己都不敢这么笃定的说,我一定会站在人类的这一边哦?”   他低声哼笑:“毕竟你们也是为了这一点才畏惧我、戒备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一边要依赖我的力量,一边却又想方设法的防备……”   “真的,我每次看到,都会觉得非常可笑。”   他们之间的对峙——或者说,是来自顾栖的单方面的对峙是如此的剑拔弩张,以至于姜雀臣和卫黎都不敢插话。   宴潮生却是眸光微闪,自那些对话当中,捕捉到了不得了的信息。   顾栖,顾栖……   他可当真是越来越好奇了,在那些久远的、他诞生之前的过去,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毕竟顾栖看上去,同人类和天师协会,似乎并不是铁板一块儿。   宴潮生不由想到了他们在密室逃脱当中的“初见”,想到了顾栖身上远胜大鬼的阴气,想到了他对于人类的那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   于是宴潮生便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心下有了思虑。   等他从这个养鬼地出去之后,之前所发布的命令应该也到了验收成果的阶段。   他有预感,他可以从顾栖的过去,还有那个名为“宴乐”的存在的身上,找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让顾栖和江不换之间的对立告一段落的是来自远处的水波搅动,在额灯的光照下,能够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由远及近的飞快的朝着这边奔赴而来。   顾栖望着那边,瞳孔微微放大,脸色难看的像是滴了墨一样。   “从水里出去!”他厉声高喝。   那些东西是什么并不难猜,左不过是被方才那蛇尸的血腥味给吸引过来的、更多的蛇。   这的确就是顾栖想要看到的,只是让他觉得稍微有些麻烦的是,蛇的数量未免也有些太多了。   多到了什么程度?   ——至少,眼前所能够看见的,整条暗河都已经被蛇占据了,一条一条的,粗细大小颜色皆不相似,但是却有志一同的在朝着这边涌过来。   顾栖自是不惧的。   但是他多少还是考虑到了,其他人大概并不像是他一般,在面对数目如此庞大的蛇群的时候亦能不惧,于是出声提醒。   其他人自也注意到了那样的变动,其实根本都用不着顾栖提醒,他们已经在要从暗河当中出来,攀上两侧的石壁。石壁山有大大小小不一的洞窟,正好可做攀登之用。   然而几乎可以说是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大抵是被那些蛇的动静给惊动了,只见从石窟当中,居然也开始有大大小小的蛇头冒了出来——原来这些石窟,原本就是专门留给蛇的栖息地和孵化点,是它们生存之处。   这下可谓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四面八方,眼之所及皆为蛇群,朝着他们张开嘴,露出尖牙和分叉的蛇信。   “草!”江不换低咒了一声,只觉得事情变的无比棘手。   这他妈要怎么搞?   只是顾栖看起来,却依旧很镇定。他甚至可以去问姜雀臣:“你的傀鸟,能把你们几个全部都抓着,飞在半空中吗?”   姜雀臣显然从前没有想过还有这样的操作,可是眼下被顾栖点出来之后,仔细考虑考虑,似乎也并不缺乏可操作性。   于是她道:“我可以试一试,想来是能够做到的。但……”   少女抿了一下唇。   “可能……没有办法维持很久。”   “没关系。”顾栖说,“只需要那么一时半刻的功夫便足够了。”   “好。”   姜雀臣也没有问他打算做什么,只是非常慎重的点了点头。   她的十指翻飞,傀鸟们便分成了好几群,落在几人的身上,用爪子抓住衣服,拼命的提着他们扇动翅膀。   因为数量足够多的缘故,居然还真的给飞了起来。   于是,那暗河当中,便只剩下顾栖一人了。   他站直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看那有如汹涌洪流一般朝着自己奔袭而来的蛇群,倒是意外的镇定。   少年双眸染上的一圈金环光华灼灼,近乎将整只瞳孔都渲染成这般璀璨夺目的金色。   阴气在他的身周环绕,就像是天师调动自身的灵力那样自然,毫无阻碍。   “太极生两仪。”   那些阴气自然的分为两股,沉淀出了黑与白不同的本质。黑的一面阴沉厚重饱含恶意,白的一面竟隐隐散发出了阳气的感觉,炽热明烈,生机勃勃。   “两仪化四象。”   那一副太极图缓缓转动,两只阴阳鱼从首尾相衔的姿态分开来,化作了四神兽,据有四角。   一时之间只闻龙吟虎啸,凤啼龟鸣,如有紫气东来,又似有天上白玉京并那十二楼五城一并落下。   “我终归……也是个天师。”   少年笑起来,张狂的,傲慢的。眉飞顾盼间是根本遮掩不住的神采飞扬。   是少年意气风发,是强者恣意,尊贵无双。   “虽然平日里多用双枪,然玩弄阵法,行经天纬地之事,亦为我辈天师本职。”   他垂了眼,那一小圈金色在眼底愈发的潋滟。   须臾,只见他抬起眸来,眼神一厉。   “是故今日在此,布这两仪四象阵,请四象衍八卦——”   “为我,镇、八、方!”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一直都很想写的意气风发的少年77,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看到上一章有老板觉得林默然眼熟!可以回去看看这一卷第一章~ 第25章   华县尸窟-12   四象神兽的虚影腾空而起, 在半空中分裂开来,落在了八个方位点上。于是, 只见那八个点彼此之间被金色的丝线所相互连接, 错综复杂,密密麻麻的构成了一张像是能够将这里的以前都给全部兜进去的金色的网。   这一张金色的网从天而降,罩在了蛇群上, 随后猛的收紧。   便有漫天的血雨倾泻而下, 将一整条的暗河都染成了血红色。   碎裂的蛇尸“噼里啪啦”的从网中掉落下来,因为数量实在是太过于庞大,甚至一时之间都堵住了河水的流动。   这数百里的长河看上去, 竟如同死域。   顾栖抬起手来,擦了擦落在自己脸上的血, 不让它们遮挡住自己的视线。   实际上,他沾到的当然不只是这么一点点脸上的血。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都被血浸透了, 散发出来极其难闻的味道, 即便是远远的站着, 也会觉得几欲作呕。   可是那些都不重要。   因为这样的存在的他, 是如此的熠熠生辉, 光彩耀人夺目到足够忽视掉其他的一切。   在场的几人当中, 真正曾经同顾栖共事过、见证过他最意气风发,张扬狂妄到不可一世的模样的人只有江不换。   宴潮生、姜雀臣和卫黎虽然也曾从各种的方式和途径听闻过顾栖的强大与一系列的丰功伟绩, 但是那些毕竟还只是冷冰冰的文字。便是再怎么样努力的去描述那样的伟力与宏大的场面, 到底不如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   宴潮生望着那边, 开口的时候语气有些复杂难辨:“我以前听说……顾栖擅用的是一对双枪的法器,会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到枪身当中填充作为子弹, 并且打出不同的效果与伤害来。”   “所以我以为他是那种更偏向于使用法器的天师, 没想到在阵法上, 也有如此不俗的造诣。”   很奇怪,宴潮生想。   作为与顾栖站在绝对的对立面的鬼王,在发现对方拥有了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更加强大的力量,以及一种以前从未被纳入考虑范围之内的手段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戒备,反而是欣慰。   欣慰于自己看见的一切,欣慰于对方能够恣意的生活、能够被那么多人敬重和崇拜,欣慰他被爱意所环绕,不是孑然一人。   就像是某种刻在身体当中的本能一样,平日看似不显,却又在某些似乎是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当中霸道的、张牙舞爪的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宴潮生要是这都还没有察觉到不对的话,那才是真的有问题了。   他的身上出现了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变故。而这样的变故,是从遇到了顾栖之后才发生的,同对方息息相关。   宴潮生想,等从这个养鬼地出去之后,他或许需要回一趟鬼境——回到他的诞生之地去好好的找找,这一切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他有预感,在那里将会得到答案。   面对宴潮生的问题,江不换没察觉的什么不对,只以为他是真的疑惑,便“啊”了一声。   “他喜欢用枪。”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其他的就用不好。”   “说到底,拥有那样的力量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方式的使用,应该都能够发挥出让常人望尘莫及的威力吧。”   这话说的巧妙,宴潮生便稍微的偏过头去,看了江不换一眼,冷不丁的问:“你在嫉妒吗?”   江不换:“……这话可不兴乱说啊,小宴。”   他继而又笑了一声:“嫉妒不起来的,差距太大了。从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认识到这样的事实了。”   “——人与人之间也是会有差距的。这差距有如天堑,无法逾越,不可弥补。”   “我只是……偶尔,会有些不甘心罢了。”   “如果你见过当初的那个顾栖的话。”江不换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那么,你大概也是会这样觉得的。”   “毕竟他以前……”   这话在尚未说完之前便猛的噤声,宴潮生似有所觉,抬起头来看到的正好是顾栖朝着这边走过来的身影。   他身后的金色的巨网散开来,漫天的蛇尸“扑通”、“扑通”的掉了下来,不断的拍打出水花。若是不考虑其产生的本质原因的话,那些水花在破碎的灯光下,倒像是某种如梦似幻的美丽背景板。   “我以前怎么了?”顾栖曼声问。   江不换脸色非常难看的朝着他笑了一下。   背后说人被正主给听到了怎么办?——那可不就是他眼下的这尴尬的处境了。   江不换恨不得现在有个地缝给他钻进去才好。   好在顾栖看起来并没有要在这件事情上过多的追究的意思,倒也是轻飘飘的就把江不换给放了过去。   “我在这里布下了两仪四象八卦阵,只要阵法不解除,便没有蛇能够走过这一段河域。”   这意思倒像是要让众人留在这里了。   “我去前面找去往下一层的路。”   江不换喊住了他:“你想自己去?”   顾栖就“唔”了一声:“不然呢?”   他看起来比江不换还要疑惑。   “让你们去……不是送死么?”   他话说的着实是不中听,但是其中的回护之意却昭然若揭。其他几人并非是听不懂人话的傻子,自然能够察觉到这话语当中的隐藏含义。   这自是一番好意,但是无论是谁都不愿意接受。   “我们是天师,为了保护人类,为了在同阴鬼的对抗当中拼下一块生存之地,方会拼尽毕生所学,离开结界,在外面完成任务,捕杀大鬼。”   “会站在这里,每一个人——包括已经永远留在上一层的老莫,没有谁想过能活着回去。”   “要么摧毁这个养鬼地,顺利的完成任务;要么就以我们的生命为舟为筏,尽可能的帮助后来者扫平前路的障碍”   “你一直都很强,站在山巅上向下俯视,可能不太能够理解我们的这一种挣扎的坚持。”江不换说,“但是,顾栖,我们也是天师。”   “协会的确希望你做黑暗末路当中那能够照亮前路指引方向的光,却不意味着就真的要你一人抗下一切。”   “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路也好,我们也会尽力去和你并肩前行。”   顾栖微微挑了眉去看,发现无论是江不换也好,还是卫黎也好,甚至是姜雀臣这个才刚刚成年、面上还一团稚气的小姑娘也好,全部都是一派坚决的神色,显然这正是他们心中所想、并且之后准备去做的。   少年人就不免咋舌了一声,显然对于这样有些愚蠢的坚持而有些讶然。   可他也同样会因为这样的一份愚蠢的坚持而动容。   于是他垂下眼去,不再看他们,只是道:“你们既然自己要找死,那随便了。”   “想跟上我?”   “那也就希望,你们的确有配得上自己的这大话的能力吧。”   他转身率先顺着那些蛇游过来的方向走去,但并不阻拦其他几人跟上来。   两仪四象八卦阵并没有撤去,顾栖对那一扇金色的门并不如何放心。唯有自己亲自将这路堵死、让那些蛇没有离开的方法,他才安心。   毕竟如果这些东西若是真的冲去了地面上,那才真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越是朝着洞穴的里面走,那种水生物的腥臭味也就越重。两侧的洞窟当中爬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蛇,但终归不如之前那样浩浩荡荡的汇聚在一起连河道都占据,因此尚还在能够被对付的范畴之内。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各显神通手段,只见空中符箓与傀鸟齐飞,子弹并篆字一色,愣是和打地鼠一样,将那些蛇一个一个的全部都敲掉了,至少已经无法影响他们飞速前进的步伐。   也不知道沿着这一条暗河究竟都走了多远,在某一刻,眼前的空间廓然开朗,是一整个巨大的洞穴——或者说,是巢穴。   眼前所能够见到的是许许多多堆积在一起的白色的蛇蛋,有的已经破开了,蛋壳上黏着的蛋液都已经干涸,显然是已经被放置了很久;也有的瞧着甚至都还是软的,显然是刚刚生出来没有多久。   这里是蛇的巢穴和绝对的狂欢地,所有的地面、石壁,乃至于头顶垂下的钟乳石上,全部都爬满了蛇,正“嘶嘶”的吐着信子,望着他们。   而他们的到来显然也惊动了一直在这里盘踞栖息的某个生物。   “人类……”   一个声音喃喃。   那声音低哑,但是并不难听,反而是充满了磁性,以及某种刚刚从睡梦当中被惊醒的慵懒。只是这样听着都会让人觉得耳红心跳。   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自腰胯以下皆是粗壮的蛇尾,蛇神有数十米长。   他生了如同海藻一般长长的、略带卷曲的发,有一双狭长的眼。望向他们的时候,长长的信子探了探,发出了“嘶嘶”的声响。   姜雀臣睁大了眼睛。   她的手抖的厉害,嘴唇也不断的哆嗦着,好半天都甚至没有办法吐出完整的字句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手来,抓着自己自出生开始,便戴着的黄金的长命锁,面色惶惶。   那是同蛇母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一模一样的款式,黄金的光芒几乎要刺痛了少女的眼。   不会的。   不可能的。   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   眼看着那可怕的蛇母已经用不符合他庞大体型的速度轻快的朝着他们游走而来,四周的蛇群也都在“嘶”声接近,从姜雀臣的口中,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掺杂着绝望的、有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凄厉叫喊。   “哥哥?!” 第26章   华县尸窟-13   那是熟悉的人, 熟悉的眉眼——乃至于是,熟悉的表情。   但是, 当那一双黄玉一样的眼睛望了过来、被那一双危险的竖瞳所锁定的时候, 姜雀臣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握住了手中的武器,灵力在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被调用,自发的保护和环绕。   “啊……”   她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 发出了毫无意义的悲鸣。   她在戒备自己的兄长, 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也是唯一的亲人——而对方正是姜雀臣无论如何都一定要以身涉险,参与这一次任务,并且在走到那最终的目的地之前, 绝不肯后退半步的原因。   身体已经本能的做好了攻击的准备,甚至枉顾了大脑的意愿。因为她的哥哥已经变成了怪物, 不再是那个会摸着她的头,温柔的笑的兄长了, 而是需要谨慎以待的敌人。   “哥哥……哥哥!”   姜雀臣捂住嘴, 却还是有绝望的、会让任何听到的人都觉得心头恻然的哭叫声从她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以及根本无法控制的满面的泪水。   比起姜雀臣的情绪崩溃, 其他几人都面色沉沉。   江不换盯着那体型庞大的蛇母, 戒备对方可能有的一切行动:“S+级任务【华县尸窟】, 确定第三层的怪物BOSS存在,暂以代号【蛇母】相称。【蛇母】本体疑似上一批来到华县尸窟的协会五级天师林默然, 立场不明, 推测有80%以上的可能性……”   “已非人类。”   蛇母眨了眨眼, 纤长的、银白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望着他们,随后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你们就是那些新来的人类啊。”   他玉白色的尾巴尖在地面上间或的拍打着, 看向他们的目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   “真好。”   蛇母这样说着, 口中的蛇信探了出来, 在空中动了动,似乎是借着这样的行为收集到了什么自己想要的信息和情报。   然后,只见这一位蛇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餍足的笑容:“你们闻起来真好吃。”   蛇母望着他们的目光当中,逐渐染上了一种诡异的热切。   “你们——”他拉长了语调,声音里面带着某种莫名的缠绵悱恻在其中,“是专门送来给我当食物的吗?”   蛇母于是双手合十,面上的笑容都更盛了三分。   “哎呀。”他说,“真是……”   “谢谢了。”   原本环绕在周围的傀鸟在突然之间似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以一种悍不畏死的、自杀式袭击的态度朝着蛇母冲了过去发起攻击。   在大片大片的傀鸟之后,少女一只手抹着泪,面上的神情却无比的坚决。   “闭嘴。”她恨声道,“你这家伙……”   “不要用我哥哥的脸、我哥哥的声音,在这里说话啊!”   傀鸟在她的操纵下一个接一个的撞在了蛇母的身上,并且立刻就自爆,在这阴暗潮湿的洞穴当中炸起一片接连不断的焰火,一时之间甚至是连蛇母的脸和身形都不怎么能看得清楚了。   顾栖挑高了眉梢,问江不换:“她的哥哥?”   “但是那个女孩儿是人类吧。”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江不换也觉得眼前的景象诡异的过分。   他捂住自己的脑袋,呻//吟了一声,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大条,至少已经完全不是他这区区的某一个安全区的负责人所能够包的下的了。   “我只能说,如果只是脸和声音的话,的确是同[林默然]一模一样没有错。”   而林默然是谁?   上一批进入华县尸窟的天师当中,唯一留下并且传递给了外界影像,让外界知晓了尸窟内部的构造,给出了至关重要的信息的人。   而若是以影像最后的一点点内容来看的话,他无疑在这尸窟当中经历了什么,身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为了不成为诡物——眼下看来就是这些蛇——的温床,他引了自身的灵力,试图自爆。   那么,以如今的情况判断,显然在这个自爆的过程当中出现了什么差错,以至于林默然的身体并没有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被毁掉,反而是成为了这东西的“素材”。   这是侮辱。   尤其……是对于林默然这样一个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会放弃最后一点求生的机会,也一定要决绝的阻断自己变成诡物、变成站在人类的对立面的天师来说。   “难道是和上一层的蘑菇一样,这些蛇也能够寄生和操纵人?”江不换猜测。   宴潮生否定了他的话:“不,我说过的,那不符合养鬼地的规则。”   想要孕育一位鬼王的环境和要求都是极为严苛的,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错误或者是被干扰,都会导致整个孕育过程的失败——哪怕仅仅只是差那最后的临门一脚。   养鬼地当中的法则不能重复。   这是不容更改的铁则。   可若是这么说的话,那么眼前的林默然又应该怎么解释?   “那不是我哥哥!”姜雀臣尖声道,“我的哥哥……喜欢看书,喜欢做饭,喜欢茶艺和插花,喜欢午后的阳光和从江面上吹来的风。”   “他好脾气,爱笑,受人欢迎。就算是我这样糟糕的妹妹,也会包容,会好好的和我说话讲道理,从不生气。”   眼泪从她的眼眶当中不断的溢出,湿了满脸。姜雀臣只是倔强的盯着那被傀鸟所包围的一团黑影,一字一句,语气坚决:“所以——!”   “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披着我哥哥的皮囊,去做这些事情!”   “给我……滚出来啊!”   所有的傀鸟都在同一时间被引爆,白玉一样的鳞片剥落,洒了一地。每一片鳞片上都沾染了殷红的血迹,是会让人因为“你这样的怪物,原来血液的颜色也会同人类一样么?”这样的事情而感到惊奇的事情。   然而,也不过是些许剥落的鳞片罢了。   在最后的火星都熄灭了之后,蛇母依旧立在远处,毫发无伤。   他先前用尾巴将自己给包裹了起来,于是傀鸟的爆炸显然也并没有能够对他真的造成什么影响,便是那些尾巴上被炸落的鳞片也很快的就重新生长出来,与先前一般无二。   那花费了姜雀臣大力气和半数的灵力所构成的含怒一击,是如此的轻飘飘,甚至连丁点的痕迹都留不下。   不过却也因为这样的行为,所以让姜雀臣入了对方的眼。   蛇母歪着头,黄玉一样的眼瞳里面完整的倒映出来了姜雀臣的身影。半晌,他用恍然大悟一般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少女的名字:“姜、雀、臣。”   他又念了一遍,然后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毒牙:“我认识你。”   “你是……妹妹。”   蛇母愉快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然后朝着姜雀臣伸出手来。   “过来……”他用那慵懒的,微哑的,如同醉了酒一样醺醺然的声音道,“妹妹。”   然而比起蛇母的这一种缠绵悱恻,姜雀臣却是暴怒。   “我才不是你的妹妹!给我闭嘴啊,你这个害死了我哥哥的怪物!”   她身周的灵力涌动,甚至是连维系保护自己的结界都顾不上了,只一昧的要朝蛇母攻击,行动间甚至已经有些失了章法。   然而蛇母动了动尾巴,很轻松的就将她的攻击全部都排散——他似乎的确拥有如此奇异的能力,不畏惧灵力——灵力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妹妹,好吃的。”蛇母望着姜雀臣,笑了起来,带了些叹息和懊恼,“啊,不行,是妹妹的话……不能吃。”   “没关系。”蛇母声音轻快,有细密的白色鳞片在他的脸上若隐若现,“妹妹可以和我,还有我的孩子们一起生活。”   “我们是一家人,会幸幸福福、快快乐乐的……永远在一起。”   姜雀臣看上去已经快要像是一个引信已经燃尽了的炸药桶一样,当场就爆炸了。   她气的脸颊通红,但碍于平日里的教养,又实在是骂不出什么话来。便只又急又气,一门心思的操纵着傀鸟要扑过去。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按住了姜雀臣的肩膀。   “再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的灵力彻底用衰竭的。这在这一座尸窟当中,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宴潮生说:“不要被他激怒,冷静下来。那不是你的哥哥,只不过是一个异化和借用了林默然的身体的恶鬼而已。”   现在想来,这样的一种变化从林默然最后传回来的视频里面,就已经能够看出端倪来。林默然自己也肯定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会那般决绝的选择了自爆。   只是他的努力终究还是被辜负了,属于“林默然”的意识被彻底的吞噬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养尸地孕育而出的蛇母。其以来往的人类、以及曾经属于华县的那十几万的人口作为粮食,不紧不慢的在巢穴当中产卵、孵化,将蛇群的规模不断的扩大。   至于这些蛇群之后会被怎么用……   或许是成为鬼王的食物和营养品,也可能作为鬼王麾下的大军,谁知道呢。   “是……抱歉,是我冲动了。”姜雀臣说话的时候还带有浓重的鼻音,但总算是停止了之前那歇斯底里的、发泄一般的行为,“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只她看着蛇母的时候,眼底那仇恨的、几乎想要拿一把刀冲上去将对方捅死的情绪却是遮掩不了的。   卫黎问:“那个是不是门?”   他的存在感一直都非常的稀薄淡漠,如今骤然出声,还很是将其他人都给吓了一跳。   但是顺着卫黎指的方向去看,倒也的确能够发现青铜门的一角似乎在庞大的蛇躯下一闪而过,虽看不大分明,但能够确定的是,的确在那里。   那么,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也就很明了了。   “打死他,还是把他挪开——怎么说?”   顾栖问。   “我们需要打开下面的那扇门。”   这原本不应该是一个需要被询问的决定,但因为那蛇母到底同林默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事情也就变的要与以往不同了起来。   没有谁搭话,但是几个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落到了姜雀臣的身上。   那是她的兄长,在场除了姜雀臣,谁都不自认为拥有这个决断的权力。   “……请杀了他吧。”   少女轻声说。   她的眼圈泛红,死死的盯着那边,像是要将蛇母——不,应该是将兄长的脸牢牢的记住,然后死死的刻在心底一样。   “我的哥哥是烈士,是为了人类的未来牺牲、用燃烧自己的火光,去照亮后来者前进道路的英雄。”   “即便只是遗体,也不敢被这样侮辱利用!”   姜雀臣请求道。   “请您让他,能够好好的安息吧。”   顾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应了下来。   “好啊。” 第27章   华县尸窟-14   兄长意味着什么?   林默然比姜雀臣大了整整15岁, 在他们的父母于一次意外事故当中不幸丧生之后,林默然这个兄长便肩负起了养育幼妹的职责。   这对当时才刚二十岁出头的林默然来说, 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无论从经济上来讲, 还是从精力上来讲。   好在那不久之后的某一次事件当中,林默然的身上展现出来了能够成为天师的资质,于是他便入学了天师大学, 并在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天师——至少是不需要再为钱发愁了。   而“天师”这种特殊人群, 在百鬼天灾爆发之前,一直都是吃着公家的饭,于是小小的姜雀臣便会在林默然外出做任务的时候得到很好的照料。   兄妹二人就这样相伴着, 作为彼此在这个世界上面最后、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血脉相连的亲人,相互扶持着成长。   ——所以。   对于姜雀臣来说, 林默然是兄长,是父母, 是教会了她诸多在此世行走所需要知道的道理的引路人, 是无可替代的……最珍贵的存在。   而在林默然接下华县尸窟的任务之前, 姜雀臣刚刚和自己的兄长大吵一架, 不欢而散。   她觉得哥哥果然还是和自己有着不小的代沟, 根本不懂得少女细腻的心思。坏蛋, 大坏蛋!至少一个周都不要理他了!   小姑娘就这样憋着一口气,即便兄长敲了许久她的房门, 也坚决不肯打开, 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我这一次一定要让哥哥知道他错了!   彼时, 姜雀臣这样想着。   她未曾料到,那便是她与兄长的永别。   自从华县尸窟任务失败、参与任务的所有天师无一生还, 即便是六级天师都折损其中的消息传出后, 整个天师界都一片哗然。   姜雀臣对于六级天师的陨落毫不关心, 她满脑子想到的,都只有一件事情。   那……她的哥哥呢?   她的哥哥也回不来了吗?!   姜雀臣发疯了一样的尽自己可能去搜集相关的信息,但是她能够得到的最接近的线索,只有兄长最后所遗留下来的影像,和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   少女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抱着那一段录像反反复复的观看,如此枯坐了数日之后,再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瘦的快脱了相。   ——而与之伴随的,则是她跨过了三级天师的门槛,一跃进入了四级天师的行列。   “我要接去华县尸窟的任务。”   她这样和协会的任务发布处说。   “我不能让我的哥哥留在那个地方。”   要么带着兄长的遗体回来,要么自己也死在这个任务当中。这便是姜雀臣做下的决定。   ***   顾栖应下了姜雀臣的请求。   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枪,瞄准蛇母,接着扣动了扳机。子弹一枚压着一枚送了出去,远非姜雀臣的傀鸟所引起的小小骚乱所能够比拟的。   蛇母终于没有办法对于这样的攻击也等闲视之了。   他试图像是先前拍散灵力衍化而出的攻击的时候那样,也将这些子弹全部都拍飞。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用的方法,毕竟对于天师来说,无论什么样手段的攻击与防御方式,都必须依存灵力而行,偏偏蛇母能够吞噬灵力,可谓是天师天然的克星。   实际上,上一批天师们便是在蛇母这里损失惨重,活下来的不过一手之数,这其中还要多亏了有那位元姓六级天师的帮扶。   可偏偏他遇到的是顾栖。   而顾栖调用的,从来都不是灵力。   子弹并没有像是蛇母所预料的那样被轻易的挡下,而是死死的嵌入了他的身体里面。冰冷与烧灼的感觉同时蹿出,并且迅速的在他的身体里面打了起来,撕扯内脏肺腑,传来可怕的疼痛。   蛇母于是意识到了危险。   他一甩尾巴,跑的飞快,在路过姜雀臣的时候甚至不忘将对方一并卷走。也不知道是因为察觉到了姜雀臣是几个人当中最好对付的,还是他的某种潜意识当中,还留有对姜雀臣的些许残存的偏爱。   顾栖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他离开。   他抬腿就要追上去,手中的枪也已经瞄准了蛇母,当场就要表演一个一枪爆头。   然而在扳机真正被扣动之前,却是顾栖本人身上先发生了了不得的变化。   他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连手中的双枪都没有办法握住。那两把银色的、被多少人捧着送上赞誉的法器自他的手中跌落,很快便沉入暗河的河底,一时看不分明了。   但没有谁顾着捞,因为下一秒,顾栖整个人都像是脱力了一样的直直倒了下去,还是他身边站着的宴潮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才没有让他面朝下摔进河里面然后给活生生溺水而亡。   “顾栖?顾栖?”   江不换匆匆喊了几声:“这家伙怎么这么关键时刻掉链子……!算了,刚好你也只有四级,就留在这里照看一下他。我和卫黎追上去,不说斩杀蛇母,但至少——”   他沉声道:“也应该将那个孩子夺回来!”   “好,把他交给我就行。”宴潮生点了点头,“我会照顾他的,无须担心。”   这话便惹的江不换又多看了他一眼,继而感叹了一声:“你和宴乐真的很像,不只是长相上。”   “唉,如果宴乐还活着……就好了。”   他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接着便招呼卫黎,一起追着蛇母在暗河游过时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走远了。   这里便只剩下了一个不明原因晕过去的顾栖,和一个宴潮生。   “……呵。”   周围安静的有些过分,只能够听见“哗哗”的水声。   半晌,宴潮生笑了一声。   “他们怎么就这么放心……把你留给我呢。”   他伸出手去,划过顾栖的眉眼、鼻梁、嘴唇,最后停在了他的脖子上,双手微微收拢。   “毫无防备。”宴潮生说,“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会有人知道吗?”   顾栖当然不会给出任何的回答。   宴潮生收回手,点了点顾栖的眉心。有一缕阴气飞快的窜过,而宴潮生的眸中闪过明了之色。   “原来是不化骨的能力所能够作用的时间到了。——也是,能够持续作用并且影响你这么久,倒是合该那一块儿不化骨感到骄傲。”   “不过……”   “醒过来后的你,怕是没有自己少年时这般讨人喜欢了。”   ***   整个第三层都是蛇母的主场。弯曲的水道、阴暗的环境、串联的石窟——这些很快就让蛇母将姜雀臣绑着来到了另外的一处洞穴。   同顾栖他们先前所见过的“孵化所”相比,这一处洞穴里面全部都是尚未孵化的蛋,想来应该是蛇母的“产卵地”,也是最隐蔽、最安全的地方。   蛇母松开了尾巴,把姜雀臣放了下来。   少女在落地的瞬间变一个骨碌翻身坐起,冲到了整个洞穴当中距离蛇母最远的地方。   她的傀鸟先前已经全部被引爆,灵力也所剩无几。眼前独自一人面对蛇母,不亚于直接送加餐。   但姜雀臣还是谨慎的将手缩在腰腹处。   ——她的身上还藏有一把法器匕首,是林默然送给姜雀臣的十八岁成人礼物。而兄妹两人之间的争吵也由此而来,那个时候的姜雀臣比起匕首,更想要一些“女生都喜欢的小玩意儿”,并因此朝着兄长发脾气,觉得他根本不懂少女的心思。   蛇母并不接近,只是在旁边盘了起来。顾栖的攻击既然是实打实的落在了身上——而且还是那个少年时代的、实力未曾受到过任何的磨损和削弱的顾栖,那么无论是谁都讨不到好。   他看上去是极虚弱的模样,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姜雀臣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手动了动,小心的将那把匕首握在手中,然后蹑手蹑脚的朝着蛇母走过去。   我有一个机会。姜雀臣想。   可能她会在这一次尝试当中被暴怒的蛇母杀死,但是也可能……   她可以,做到一些事情。   大抵是因为将她当做是“妹妹”的缘故,对于姜雀臣的接近,蛇母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姜雀臣得以顺利的站在他的身边。   蛇母的整个身躯算下来,足足有几十米长;但若是抛去蛇身上的那部分的话,以人类的身体所呈现出来的半身,与普通的成年男性并没有什么区别。   姜雀臣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巡游着,脑子里回忆起许多东西。有以往兄长的教导,也有在天师学校里求学的时候,师长的教诲与课本上的知识。   人类有十二对肋骨,而正常人心脏的位置在第二根肋骨与第五根肋骨之间。   既然选择了吞噬同化人类、使用了部分人类的外形,那么人类的弱点,想来也有被一并继承。   她猛的出手,迅疾有如狩猎的鹰隼。匕首按照姜雀臣所期望和设想的那样刺入了蛇母的胸膛,鲜血顿时就喷了出来,溅了他满脸。   蛇母一秒暴起,愤怒的发出尖啸和“嘶嘶”的声响。他赤红了眼眶,蛇尾疯狂的拍动,少女则不闪不避,只一昧的要将那匕首往里捅。   “来啊!”她疯狂的大笑,“我就算死,也一定会拉你一起的!”   蛇母像是被震住了,原本缠绕上她的身体要用力绞杀的蛇尾不知为何,居然渐渐松开了。   姜雀臣哪里管那么多。   “给我死!给我去死啊!”   她尖叫着,朝着匕首注入灵力,朝着蛇母不管不顾的发动攻击。   而蛇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不做任何的挣扎和抵抗,仍由她施为。   这真是极其诡异的情况,但对姜雀臣来说,这点细微的疑惑很快就被抛到脑后。少女几乎要化身为可怕的刽子手,眼底只有疯狂,浑身上下都被蛇母的鲜血染的湿透。   “我没有做错。”姜雀臣对自己说,“无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哥哥,还是为了安全区里的人类……我都应该杀了你!”   “我没有做错!”   她又哭又笑,不断的重复这句话,像是要用这样不断重复的话语来说服和麻痹自己。   手中的匕首更加用力的朝着蛇母的胸膛送入,要去刺破那颗心脏、搅烂对方的五脏六腑,趁病要命,让这一只怪物就在今日、就在此处得到终结。   少女低着头,不敢去看蛇母的脸——那张同兄长一般无二的脸。   因为那会让姜雀臣产生某种错觉,就好像是自己在亲手了结兄长的性命。   “我没有……做错……”她魔怔的道。   “你没有做错。”有谁笑着同她说,“甚至——你做的非常不错。”   “雀臣。”她听见哥哥的声音在夸奖着,“哥哥为你骄傲。”   泪水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就在这一刻,姜雀臣意识到,正在支配这一具即将要死去的皮囊的不是那个可恨的怪物,而是她的哥哥。   于是蛇母之前温驯的任由她捅刀的行为也有了解释。   那都是因为——林默然用了极大的毅力,同蛇母抢夺到了身体的使用权,并且坚定的、一动也不动的,让自己的妹妹为这一具怪物的身体送上死亡。   “哥哥、哥哥……!”   姜雀臣明明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和兄长说,但是这一刻居然只知道嚎啕大哭,而再想不起其他任何事情。   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一点一点的帮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别哭,雀臣。”林默然说,“你难道不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吗?”   在这个看上去清瘦的青年身上,以及他平淡温和的笑容当中,所隐含的是某种会让人敬畏的力量。有如岸林修竹,自有不折的傲骨在其身。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了出来,那一只放在姜雀臣脸边的手也骤然失去了力气,无力的滑落。   “哥哥!”姜雀臣意识到了什么,“你……你不要丢下我!我们回家,我们一起回家啊!”   她语无伦次,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对,哥哥,这次和我一起来的还有顾栖,就是那位最强的天师顾栖!他一定有办法的,说不定能够将你变回人类!”   “就算……就算你以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也没关系,你也是我的哥哥!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是四级的天师了,大不了我和哥哥一起,在安全区外生活也没关系的!”   她急急的说,却被林默然打断了。   “你知道,那不现实,雀臣。”   姜雀臣闭上了嘴。   她已经不是孩子,分得清现实与幻想。只是有更多的眼泪自她的面上簌簌落下,眼神凄绝。   “好啦,别哭啊。”青年用自己长长的蛇尾将少女小心的圈起来,“以后哥哥可能没有办法再陪着你了,但是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坚强的、好好的活着哦。”   “我、我……”   “你的人生当中不只有哥哥,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而当你遇到那些人的时候,哥哥也一定会在天上笑着祝福你的。”   “笑一个,好不好?”林默然握了握她的手,“我的妹妹笑起来最好看了。”   “……”姜雀臣手忙脚乱的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尽管眼里还噙着泪水,她仍旧尽了自己最大的可能,去朝着林默然露出一个很努力的、很灿烂的笑容。   她怀里抱着的人露出欣慰的笑意,然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少女呜咽着,紧紧的搂住他的身体。   接着,在这一处洞穴当中,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绝望的哭泣与哀鸣。   ***   “我是林默然,A72安全区所属天师协会下辖五级天师,现在借由协会四级天师姜雀臣之手,补交上次任务的剩余部分。”   “前三层已经由第二批来到华县尸窟的天师们探明,此处不再赘述;第四层是齐腰高的水塘,水里有类似蚂蟥一样能够钻进人的身体的不明生物。我们有同伴被从活活吃空只剩下外层的皮囊的先例,请后来者注意和堤防。”   “同时,第二层已经无比接近【它】的所在,心志不坚定的人会被影响,甚至成为【它】的伥鬼,请务必小心。如果发现异常,立刻退回第三层,【它】无法穿过门。”   “以上,协会五级天师林默然报告。”   “最后。”   “请转告我的妹妹,之后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认真的活下去。要按时吃饭,注意作息,好好学习,热爱自己的每一天。”   “不用为我难过,我接受,并且拥抱这样的结局。”   有很轻很轻的笑声。   “我林默然,至死都是人类。”   作者有话要说:   他会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他不是怪物。   这是属于一个天灾之下的,普通人的坚持。   **   有一个正文里面没写到但是的确前面偷偷埋了的线。   在蘑菇的世界里,帮助姜雀臣补上了防护结界漏洞的人,是哥哥。   他一直在注视着妹妹,并且尽自己可能的去保护她。   ——哪怕自己已经身陷囹圄,破败不堪。   ****   打个补丁,抱歉老板们,本人以前写同人的,所以可能会有还没转过来的一些之前写作带出来的习惯(偏向日漫日轻什么的),看到了可以在评论区大力踹我去改!谢谢老板们带我进步x 第28章   华县尸窟-15   顾栖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有些愣。   在他的感官里面, 这像是一场长长的、久违了的美梦。梦里是一片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是一种别样的安宁与祥和。   是自从三年前的百鬼天灾落幕之后, 他再也没有享受到过的。   啊,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来着?他这是在哪儿来着?   顾栖撑着身体从地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按住太阳穴, 思考了一下后却发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像是记忆活生生的缺了那么一块儿。   “你醒了?”有人在旁边问。   顾栖“啊”了一声:“……是你啊。”   宴潮生:“不然呢?”   “我记不起来了,之前发生了什么?”顾栖问,“那块儿不化骨把我的时间调整了。他把多少岁的我给放出来了?”   宴潮生细细的去看他的脸色, 发现顾栖并不是在装,而是真的记不得了, 面色顿时就微妙了起来。   “江不换说是二十岁的你。”   顾栖就“哦”了一声,声音都带了几分古怪:“那可能……这块儿不化骨的遭遇, 不是很愉快。”   二十岁的他是什么样的?   顾栖想, 大概是除了宴乐之外, 什么都不放在眼中, 张扬到了张狂的地步, 便是天塌下来了, 也敢去碰一碰……那样的程度吧。   啊,这么说的话, 顾栖已经有点同期那块儿不化骨了。   “二十岁的我还做了什么……?”顾栖问, 心里已经做好了事情会非常糟糕的准备。   左不过把天捅破、把地砸出窟窿来——没关系, 他都能够接受。都不是大事。   “发生了很多事情。”宴潮生朝着顾栖笑了笑,“毕竟之前我们在五层, 现在已经在第三层了。”   “不过非要说的话, 我觉得最值得一提的事情还是……”   顾栖看着宴潮生面上越来越温柔的笑容, 隐约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然后,他听见宴潮生说:“二十岁的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坚定的喊我宴乐……你觉得这个事情有不有趣?”   顾栖:……   完蛋。   “啊。”他干巴巴的道,“这样啊,那真是太抱歉了,你别在意。”   宴潮生低笑了一声。   这是与他往日里的温和态度毫不相符的笑容,一定要找个什么恰当的词语去形容一下的话……像是一朵黑心莲。   顾栖:“……如果年轻的那个我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的话,我代替他、啊不,代替我自己向你道歉。”   “所以他都做了什么?”顾栖问,“强吻你了吗?还是别的什么更过分的事情……我接受能力很强,你尽可以说,我会努力弥补自己的错误。”   话是这么说,但顾栖的心底依旧非常的忧虑。   宴潮生的这个表现让他很慌啊,总不可能二十岁的自己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吧?   不至于吧,他觉得就算是二十岁的自己也不该是那种人……大概。   宴潮生看他脸色像是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觉得还挺有趣:“那倒也没有。”   但是从顾栖的这短短几句话里面,宴潮生觉得自己像是短暂的窥见到了一些什么。   他不由回想起之前那个二十岁的顾栖。   所以,明明那么乖巧可爱,像是一只绕着腿跑来跑去、会用毛绒绒的脑袋顶你的手掌心的小狐狸,结果实际上内心都在想着这么些东西吗?   宴潮生开始觉得之前,少年的顾栖对他的每一个拥抱都是不怀好意、每一个眼神都是别有用心了。   顾栖从他的脸色也大概看出来了点东西,他试图描补和解释:“那个,你别误会,我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哪样的人?”   江不换背着姜雀臣,和卫黎从之前蛇母逃窜走的方向回来了。   他看见顾栖的时候,“哎”了一声:“你怎么变回来了啊,停留在你身上的时间的因果已经彻底结束了吗?”   这话就怎么听怎么有些不对了。   顾栖:“我变回来你似乎挺失望的。”   对着这个顾栖,江不换显然比对着二十岁的顾栖要放开了许多:“你可真别说,虽然你年轻的时候是个狗脾气,但是这种任务我觉得还是得他来。”   “为什么?”   江不换便叹了口气。   “你先把霜星流火找回来再说吧。”   顾栖就闭了嘴,只是半晌方才道:“但我也不会让你们死在这里,这点你大可放心。”   江不换:“啊,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如果连顾栖都护不住他们的话,那谁也别玩了,干脆直接结束这局人生online,速度开下一把吧。   他们之间的气氛凝重而又奇怪,宴潮生就上来打圆场:“那条蛇母呢?被你们杀了吗?”   真可惜,那是与宴潮生所了解的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将人变成鬼的渠道,他其实是想好好的研究一下的。   江不换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不是我们杀的。”他示意了一下自己背着的姜雀臣,“是她杀的。”   少女现在的状态可根本算不得好,大伤小伤堆叠,灵力耗空有如灯枯油尽,一时半会儿怕是都没有办法恢复。   宴潮生不是不相信,但还是忍不住询问:“她吗?”   他实在不觉得这么一个又缺乏对敌经验、又才堪堪四级的小姑娘,能做到这种事情。   “我和卫黎赶到的时候,蛇母已经死亡,而她也因为灵力消耗过度陷入昏迷。在场只有她,那么自然也只能是她将蛇母斩杀。”   “更何况,蛇母身上的致命伤,的确是姜雀臣的武器所留下来的。”   江不换说:“至于她到底怎么做到的,也只能等她本人清醒过来之后,补上详细的、相关的任务报告了。”   “不过我大概猜想,或许是因为……那是林默然吧。”   是她的兄长,也是坚持死守自己的骄傲,绝对不肯堕化成为鬼物的、一位值得敬佩的人类。   这样的话题委实不大愉快,几人便将其略过去,转而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因为蛇母的离开,原本被那庞大的蛇躯所遮掩起来的部分也完整的袒露了出来。   正如先前卫黎惊鸿一瞥的时候所注意到的那样,在地面上镶嵌着一扇巨大的青铜门。瞧着款式同先前的那一扇蘑菇林当中的金色巨门一模一样,不过是颜色材质有所不同罢了。   顾栖其实不是很能够弄清楚眼前的景况,不过看到一扇门,下意识的想要将门打开——这是一件完全能够被理解的事情吧?   所以他也就这么做了。   不比金色巨门还需要钥匙,这一扇青铜巨门在顾栖试探性的伸手过去拉住上面的门环的时候,居然就被轻而易举的拉开了,一点也没有矜持可言。   门打开之后是一片浓浓的白雾,将其后的一切都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顾栖将手朝着那片雾伸了过去,像是想要试探一二,门后面都有什么。   然后——他的手就被人紧紧的握住了。   顾栖:“……”   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却不给顾栖抽手回去的机会,当即就用力一卷一拽,顾栖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就这么给直接扯下去了。   “顾栖?!”   宴潮生离他最近,忙就要伸手去抓住他,但是那雾后的东西显然动作要来的更快一步。   更过分的是,不知道顾栖是怎么想的,居然并没有怎么挣扎,任凭这一股力量将他带走,而青铜的巨门在其余几人的面前关闭锁死,   “??”   宴潮生的指尖触碰到了紧闭的门扉上。   他的眼神变的晦涩不明了起来,总是弯着、像是在笑一样的唇角也压平了。   那一张原本给人以温和感的面容,这一刻不知为何,居然带上了几分的阴骘。   “真有趣。”他说。   “在我的面前……抢人吗?”   江不换却突然“咦”了一声。   “卫黎呢?”   ***   顾栖整个人跌入了水中。   水从口、鼻、耳当中灌了进来,那将他拽下来的东西死死的缠住了顾栖,像是想要就这样将顾栖给溺死在这一片水域当中。   他在水中睁着眼,看到了在这一片水域当中,那无数的从不知道多远的下方伸过来的手。每一只手都张开来,是一个要抓住顾栖的姿势。   满目所见尽是恶鬼,要将顾栖就这样拖入永无天日的沉渊当中。   顾栖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串泡泡。   他倒悬在水中,整个世界看上去都是颠倒的。青年的掌心当中有银白色的光闪灭不定,但是迟迟无法凝聚成为他想要的那一把枪的模样。   有谁笑了起来。   猖狂的,得意的,尽在掌控当中的。   “没用的。”   那是一种古怪的和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还带有一些含混不清的副音。   这导致了这声音听上去一直都是飘忽不定的、并且还在不断的变幻,根本无从去判别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本音。   “你的法器损毁,体内构筑的阴气和灵力之间的循环也随之一并被破坏无法修复。这一片水域为万尸之地的最下方,你固然可以舍弃对灵力的使用直接调动阴气,但是——”   那个声音大笑了起来。   “顾栖,你敢吗?”   “在这样的环境下使用阴气,又没有了法器的镇压,你真的确定自己还能够守住人与鬼之间的那一条界限,而不会一不小心迈过去,成为你所憎恶的鬼怪吗?!”   顾栖看起来像是处于完全劣势的地位,可是他却居然还能够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   随后,他的手垂了下去,那点银光熄灭了,似乎是放弃了抵抗的意思。   暗中的窥伺之人便大喜。   更多灰白的手臂从下方伸了出来,将顾栖裹在了其中,很快就牢牢的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有一道人影在水中用像是“飘”,又像是“走”的行动方式,缓慢的靠近了这个茧。   那古怪的混音当中都掺杂了一种根本掩饰不住的狂喜。   “得到了……!最完美的身体!”   他将自己的手贴在了茧的外壁,于是整个茧便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开始一张一缩的动了起来,内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被孕育和孵化。   “原来你想要的是我的身体么?”   有谁问。   那一只巨茧在一瞬间从内部炸裂开,与之一并伴随的是瞬间横冲直撞填充慢了所有水域的庞大阴气。   半面化鬼的青年自黑暗当中抬起眼来,漆黑削薄的单翼在他的身后轻盈的舒展开,在水波中自由的舒展开。   青年双眸描金,熠熠生辉,是这阴暗水底唯一的光亮,刺目的让人几欲流下泪来。   “我是该叫你卫黎呢……”   他的目光在面前之人的头顶一扫而过,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还是该说,元老师,好久不见。” 第29章   华县尸窟-16   站在顾栖面前的, 是卫黎。   在他们的这一整趟的行程当中,卫黎都是一个安静的过分的人——甚至未免有些太过于安静了, 常常让人会将他的存在下意识的忽略掉, 当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他就像是黑暗当中的阴影,悄无声息的将自己隐藏起来,只等到那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的时候才会悍然出手, 露出锋利的爪牙来。   “前协会六级天师, 已经被认定为在华县尸窟事件当中陨落的元黎。”顾栖问,“如今以这样的一副姿态出现在这里的你,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成为了鬼物。”   “又或者。”青年轻笑了一声, “你其实也并非是我认识的那个元黎,而是另外的什么披着元黎的皮囊、又给自己捏了卫黎这么一个身份, 混进来天师协会、混进我们这一次的同行者当中的东西呢。”   卫黎面上露出惶然无措的神色。   “您在说什么?”他问,“我是跟着您一起从门里跳下来的……”   顾栖:“你原来有这种爱好吗, 那你之前占了卫黎的身体的时候, 何必再回来这尸窟, 直接去报个影视学校不好么。”   他甚至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理有据……毕竟这个世界上都可以有热衷于服务客户开密室逃脱的大鬼, 那么有喜欢演戏的大鬼应该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面对这种毫不留情的点破, 卫黎面上的表情一点一点的被抹平。   最后那一张脸上彻底的失去了表情, 平滑的像是一摊橡皮泥。   他盯着顾栖,旋即扯了扯嘴角。   “怎么认出来的?”   他明明已经用卫黎的身份活动了好几个月, 但是此之前, 可是从未有任何人发现过他身上不对之处, 甚至当真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卫黎”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顾栖不答话,只是瞟了他头顶一眼。   [元黎/卫黎(寄宿体)]   [LV95, 23946890/23946890]   就……这么大的字, 他想看不见都难。   “一股子臭味。”顾栖说, “怎么会闻不出来。”   卫黎:……你这个狗东西有种再说一遍。   然而他很快的却又盯着顾栖,露出了极其古怪而又得意的笑。   “你说我?”对方嘲弄道,“你不若好好的看看自己——现在的你和我同时站出去,究竟是谁,看着更像是人类,谁又更像是鬼?”   他这话说的倒是不错。   因为顾栖如今的形象委实算不得好,虽然大体还维系着人类的模样,但是半面的脸颊已经爬满了黑色的斑纹,并且还有继续朝着另外半边蔓延的趋势。   被侵蚀的那半面显露出来的是一种有别于人类的狰狞可怖,只消看一眼,都会被影响到神智。恍惚觉得有万鬼开道,沉渊环伺,无休止的阴风夹杂着绝望的怒嚎在耳边久久回荡,没有停息的时候。   任是谁见了这个样子的顾栖,怕不是都要瞠目结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对方是人类的话来。   顾栖对于自己的形象并不意外,他早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卫黎的话并不能够影响他半分。   “你很聪明。”顾栖感慨着,发出了非常真诚的赞叹,“拿了元黎不知多少的记忆,结合着这些年里天师协会对我为数不多的情报收集,也能把事情猜测的七七八八。”   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半张脸上黑色的鬼纹都在缓慢的流动,看起来像是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一般,将顾栖身上那种“非人”的特质凸显的愈发的明显。   顾栖的法器,双枪流火与霜星早已损坏,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失去了自己的力量。   不如说,那一对双枪才是平日里负责限制他、禁锢他的力量的枷锁。   这枷锁之下所封存的力量过于强大,有如随时都有可能会喷发的火山,以至于作为其主人的顾栖都不大愿意在没有枷锁的情况下去轻易的调动和使用。   “但我不得不说。”他轻声道,“你下了一步错棋。”   二十岁的顾栖,与二十六岁的顾栖,谁更危险一些?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是无所谓。   因为无论那一只疯狗有没有套上缰绳和笼头,从本质上来说并无区别……不是吗?   ***   “事已至此。”江不换和宴潮生寻不到打开那青铜门的办法,眼下只能坐在那青铜门前干等着,不免也就会彼此说说话,“有些事情……可能得和你说说。”   宴潮生朝着江不换投去虽然掺杂了疑问,但仍旧不失谦逊温和的笑:“嗯?”   江不换像是在斟酌着词语:“你对顾栖知道多少?”   宴潮生就想了想:“四级天师能够看到的协会记录当中提到了顾栖多少,我便知道多少。”   “哦。”江不换对此做出了定论,“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宴潮生:“……”   那你们的这个协会记录真的是挺有问题的啊。   江不换见宴潮生那质疑的眼神,自己也知道这事儿实在是有些离大谱,就干咳了一声:“主要是吧,这个事情确实不太好对外说,我能知道还是因为……我毕竟是顾栖的同学,他那些学生时期的事情我一点不落的全部都参与过。”   “不然别说你了,连我的职级都是不够接触这些已经被归为[隐秘]的消息的。”   江不换的语气有些叹息和惆怅,但是他很快就不再废话直奔主题:“你别看顾栖那个样子……其实最早的时候,在我们都上学的时候……”   “他是弃子。”   “是被厌恶和排斥的存在。”   宴潮生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听见自己问:“厌恶排斥……?为什么。”   “他对于人类来说,不应该代表着希望和未来吗?就算是年龄再小一些、尚未如同日后的自己那般如日中天的时候,像是他那样的人也应该是天资绝艳,锋芒尽显才是。”   江不换苦笑了一声。   “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   他看起来似乎在想着应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情:“人类身负阳气,御使灵力;阴鬼自阴气当中滋生,以此为力量的本源。”   “顾栖的体质特殊,诞生于阴年阴月阴时,生而为阴气的容器,有天罚降临。他的父母皆为天师,以命相护,虽然自九天雷霆下给顾栖搏来了一线的生机,却也让顾栖生即克死双亲,为大不详。”   “像是他这样的孩子理应根本长不大,而一旦死去则必然化身最可怕的厉鬼阴魂。协会照料抚育他长大,但也不可避免的会忌惮他的存在。”   “只是厌恶和排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在他展露出那般惊人的能力之前,顾栖在协会里度过的童年与少年时期,的确是……”   那些话在江不换的舌尖来回跳跃,他最后吞吞吐吐的道:“的确是,不大愉快。”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是时至今日,协会里面也依旧有一些年长之辈对于顾栖的存在畏惧、厌恶而又忌惮。”   “一方面,他们深知顾栖与人类的确相去甚远;另一方面,扪心自问,以往顾栖在人类这边所能够得到的,也委实不是——”   “什么好的待遇。”   这本该是同宴潮生毫无关系的一些事情。   鬼王与人类毫无交集,而顾栖这个人类的第一天师则更是宴潮生诸多计划上非常大的一颗绊脚石。   于情于理,当顾栖倒霉的时候,宴潮生不上去落井下石都算是好的了。   可是宴潮生却有些愕然的发现,哪怕江不换讲述的如此简陋还语调平平,他却居然揪起心来。像是在为谁感到愤怒和怜惜。   于是宴潮生终于不得不去好好的、仔细的审视自己了。   为什么?   宴潮生,总不会因为少年顾栖的几句甜言蜜语,几个湿漉漉的眼神,你就……心动了吧。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   顾栖当然不知道自己在这边打怪,上面的江不换是如何把他的老底给揭的连底裤都不剩的。   他只是望着卫黎,觉得有些好笑。   “你为什么觉得……”   “我会在意这些。”   这便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情况了。   卫黎握了握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底牌的、在赌桌上急的红了眼睛的疯狂的赌徒。   “顾栖!你居然敢用自己的力量?!”他的声音又尖又细,隐隐已经并非是人类的语言,而是另外的某种神秘更高频率的嘶吼与呐喊,“你的体内本就阴气充斥,全赖法器压制转化,才勉强如同寻常的人类天师一般行事。”   “而现在,没有了法器,还妄图在这样阴气密布的环境当中调用力量与我作对的你——”   “会被阴气侵蚀,逐渐的失去属于人类的部分,直到最后彻底堕化为鬼。”   不需要他来说明,顾栖自己就直接顺口将后半句话帮他补全。   “但是,那又如何。”   “我说过,我不在意。”   或许是因为半身化鬼的缘故,青年并不受到全部是水的环境的限制,能够自如的呼吸和在水中行走。   那些黑色的阴气在他的身周张牙舞爪的环绕,看起来危险、阴冷、可怖,有如深海当中爬出来的恶鬼,仿佛踏出的每一步都弥漫着血色。   “的确,在我少年的时候,也曾经有过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能够被喜爱,希望可以被接纳。所以会小心的控制自己的力量,会去在意别人的感受,会想要掩盖自己的不同。”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时候的事情了。”   顾栖朝着卫黎的方向平举起手臂,所有在他身边的阴气全部都被聚拢在了指尖上。   他轻轻的一点。   顿时就有黑色的流光自顾栖的指下飞射而出,有如馏射炮那样朝着卫黎直奔而去。   沿途所过之处,流动的水全部都被蒸发干,甚至是连空间也被残暴的撕裂开来,像是打破了一面镜子,在碎裂的镜面下是隐约可见的五彩斑斓的空间乱流。   ……不。   这与他原本设想的并不相同。   卫黎想。   不过没关系,虽然计划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差错,让一切与原先预设好的轨道大相径庭,但好在这里终归是他的养鬼地。   是他无可争辩的、绝对的主场。   卫黎拍了两下手。   只见下方的水底猛的裂开,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沉渊。顾栖和卫黎一起朝着沉渊深处降落,以至于那一道攻击也就打了个空。   而沉渊当中,一株巨大的、参天的植株上,猛的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眼睛,无数的根须拍打翻动,搅的这片水域浑浊,连带着上方的地面都开始震动起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场震感席卷了半个星球的波动跟着一起传递了出去。   “警报!C866安全区发生地震!周围的C57安全区、A943安全区、K80安全区也全部都震感强烈!”   “本次地震确认为里氏震级7.7级,矩震级7.2级,震源深度小于20千米,震源中心为……”   “华县尸窟!”   在簌簌掉落的石块当中,那一株植株的最顶端有红色的花苞绽开来,花瓣的内部全都生着又密又细的白色尖牙。   而瞧那花所张开等待的位置——   正正好好,是顾栖的落点之处。   它张开着,盛放着,像是在等一个早就被预定好了的美味珍馐。   “这里是我的养鬼地。”   卫黎大笑起来。   “为了这一天——为了得到你,我筹谋许久,以数十万人类的性命为食为饵,才钓你至此,怎么可能轻易垂败!”   “我且要看看,你拿什么和我争!” 第30章   华县尸窟-17   顾栖在那一片漆黑的沉渊当中坠落。   这是半空当中, 没有任何的借力点。除非他能够长出翅膀来,否则的话除了落到那已经大张开的花瓣当中成为食物之外, 想来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顾栖没有动作, 只是静静的望着上方。而同他的视线所交集的卫黎,在这一刻生出来了自己像是被那种视线给穿透灼伤的错觉。   但是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可能。   然后他看见顾栖张了张口,像是在同他说什么话。但是双方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 以至于卫黎并不能够听清   不等卫黎去更仔细的辨别方才顾栖究竟都说了什么, 顾栖已经落到了那花的正中心。艳红色的花瓣朝着中间一包,白色的尖牙一闪而过,像是一张合拢起来的巨口。   于是那些他没有来得及读的话便也跟着一起, 被这花朵给吞噬了。   卫黎从上方跳了下来,落在那花苞上。   这原本应该是属于他的、绝对的胜利,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卫黎却感到了某种奇妙的不安。   这种不安催促着他拍了拍那一朵巨大的花苞。   于是这花苞下的茎杆便猛的收缩, 坠入了另外的一处水域当中——也就是, 这个养鬼地的第一层。   无数的深绿色的藤蔓舞动着, 抽打着, 将上方的通道牢牢的堵住, 让最下面的第一层与外界彻底的隔绝。   作为养鬼地, 原本就不需要同外界有任何的交集。若是留出来了通道,那只会是为了等待有猎物去自投罗网。   但是现在, 对于卫黎来说, 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猎物, 接下来需要的已经并非是“捕食”,而是消化。   那么为了在这个消化的过程当中能够不被打扰的、更好的吸收力量, 将自己的养鬼地对外的通道给封闭起来, 显然非常重要。   实际上, 若是那些进入这个养鬼地的天师们能够再更具有想象力一些的话,那么就会发现,越是深入这里,便越是潮湿,充盈在其中的液体也就越多。   第五层处于地面上,是干燥的。   第四层的蘑菇丛林开始出现水洼,第三层的蛇窟有及至小腿的暗河,第二层是堪堪到人的脖颈处高的水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地方暴露在水面外。   而最下面的第一层,则是整个都充满了液体当中。那些翠绿的藤蔓和顶端艳红的花苞在水中自如的生长,就像是在子宫当中被羊水所包裹孕育的婴孩。   属于“卫黎”的那一张脸像是什么因为被谁泡了太久的发胀的面皮一样鼓了起来,卫黎伸出手来,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就像是抹掉了干掉的、覆在面上的泥一样。   那张脸被抹去,从底下露出的第二张脸则明显要苍老、布满褶皱。   实际上,这也不应该是一张陌生的脸。因为若是有谁能够站在这里,去对比一下的话,那么就会发现,这一张脸分明是属于那位已经折损了的六级天师元黎。   只是这一具皮囊当中,已经是那新生的鬼王了——而在这一片水域当中肆意舒展着的无数的藤蔓,便是这一位鬼王的本体,同样也是他诞生之初的最原本的样貌。   若是元黎天师能够早些知道自己那一去造成的后果的话,那么他必然不会踏入第一层半步。生在其中被孕育的鬼王虽然并没有完全到了成熟的时期,但要对付区区一个人类天师、又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然是不会有任何的问题的。   并且这一株以植物的模样诞生的鬼王还拥有那么一点特殊的天赋能力:   他能够吞噬掉生物、然后继承对方的记忆。   于是元黎这一位六级天师所知道的一切,都被鬼王得知了。从百鬼天灾,到安全区,再到人类当中诸多天师的排行,乃至于是一些便是在天师协会当中也该是不外传的隐秘。   真有趣。   鬼王想。   他于是占据了元黎的身体,给自己仿照着起了“卫黎”这么一个名字。   如果只是在养鬼地当中等待自己被自然的孕育而出,还需要太久太久的时间,卫黎便索性混入了人类的世界当中,巧妙的在背后操纵和推动,让更多的、更强大的天师进入这个养鬼地当中。   他自会感谢他们的慷慨,然后将他们的力量全部都进食笑纳,来加速自己的成长。   而当顾栖踏入了养鬼地的时候,鬼王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因为兴奋。   以元黎的记忆来看,顾栖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年,他一开始根本没有把对方列入自己的考虑范围内……哪里想到顾栖居然会自己送上门来!   他以卫黎的身份跟在对方的身后,总是会忍不住深深的吸气,去嗅那美妙的阴气的味道;口中也会控制不住的分泌口水,恨不得当场就撕开伪装将顾栖吃掉。   卫黎之所以要使用元天师这一具苍老的身体,是因为自己的本体没有长成熟,没有办法化作人形,只能假借他人身躯;可是如果能够吃了顾栖的话,卫黎断定,自己的成长期一定可以毫无阻碍的度过,直接迈入成熟期!   到了那个时候,他自身便可以化作与人类一般无二的形貌,又手握着更强大的力量……这个世界上又哪里去不得、哪里不是他的后花园?   一想到那样的未来,卫黎就不免心头火热。   他将手放在花苞上,带了催促的意味。于是那合拢的花苞便也如同他所希望的那般蠕动了起来,像是内里正在流淌着消化液,一点一点将顾栖这个香饽饽给赶快彻彻底底的变成自己的东西。   而伴随着这种蠕动一并传来的,是能够被清楚感知到的、不断增长的力量。   庞大的阴气在身体里流淌着,却堪称顺服,那些代表着卫黎本体的藤蔓又开始不断的滋生许多新的根须,而顶端艳红的花苞颜色也在逐渐的变深,颜色浓郁的像是掐一把就能滴出水来。   “消化的……可以这么快么?”   卫黎隐隐觉得不太对。   而再一联想到顾栖之前毫不抵抗的被花苞吞吃的行为,卫黎心头“咯噔”一下,先前生出来的不详的预感越演越烈。   因为这一切未免有些太过于顺利,顺利到让卫黎觉得背后发毛的程度。   可是那些顺着本体被送过来的力量却做不得假,让他进退两难。   “不如看一下。”卫黎试图说服自己,他实在是舍不得这样的力量,“就看一眼,顾栖现在究竟被消化到什么程度了。”   按照卫黎原本的设想,顾栖会因为不敢使用自己没有约束的、由阴气而衍化的力量而落败于他,他会在杀死顾栖之后从容的吸收对方的力量。   然而事情的发展显然往往并不按照既定的计划去进行,顾栖居然毫不在意自己可能会堕化为鬼,以至于卫黎不得不强行将吞噬顾栖,而不是原本设想的、等顾栖死亡丧失反抗能力后再进行这样的行为。   卫黎想过可能会遭受到顾栖什么样的挣扎,但是唯独没想到事情会顺利到毫无阻碍!   他于是控制着花苞稍微的张开一条缝,去瞧了一眼。   ……空的?   从缝隙望进去,花苞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卫黎面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的狰狞和可怖了起来。   那些才刚刚安静下来没有多久的藤蔓顿时又被惊动,开始在水中疯狂的挥舞着,掀起一股又一股的水波与震动。   “你在找我么?”有人在他的身后问,“何必呢?就当这是一个给自己的美梦……不好么。”   “我明明都已经在配合你了。”   卫黎状若疯癫的回过头去,看到的是顾栖站在他身后,那一双鬼魅一般的眼睛望过来,竟然是比这沉渊还要更加深厚沉重的郁色。   “你耍我?!”   卫黎若是现在都还看不明白的话,那才是真的蠢的无可救药了。   面对这样的问题,顾栖非常模糊的笑了一声。   “怎么能算是耍你?”他说,“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吗?”   顾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这样的力量。”   几乎是在他的话音落下的同一刻,更加可怕的力量一股脑的涌入到了卫黎的身体里面。若是说之前传递来的都不过是涓涓小溪的话,那么现在便是奔涌不息的宽阔江河,二者根本不可放到一起去做比较。   伴随着这种可怕力量朝着卫黎身体里不断的输入,顾栖的面容也开始出现更加明显的改变——那些原本只是占了半脸的漆黑鬼纹已经爬上了他的另外半张脸,虽不显狰狞,但是却有着另外的某种可怖。   他的头发在悄无声息的变长,显得有些凌乱,发尾末端是燃烧的幽蓝色鬼火;在他的手肘上有嶙峋的骨刺生长了出来,不是很长,缭绕着黑色的阴气,看上去居然有一种别样的美。   而在顾栖的背后,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窜动着,随后在一片黏稠的黑暗当中张开了猩红色的瞳仁。   毫无以为,他如今正站在人类与恶鬼的边界线上,只需要踏出一步——   便会彻底的,进入另外一方阵营。   这是有如在钢丝线上行走的惊险,但顾栖看起来却足够把控。   随着他堕化的程度加深,所能够调动的阴气也不断增加,输入卫黎身体内的力量自然也多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   “不……不!”   卫黎开始感到惶恐。   他试图截断力量流通的阀门,但是顾栖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青年的面上难得的,出现了一点点的笑意。只是这笑容是如此的恶劣和嗜血,像是野兽望着自己爪下鲜血淋漓的猎物。   “那么……”   “晚安。”   与之一并伴随的是“嘭”的一声巨响,卫黎被这自己根本无法容纳的庞大力量给活生生的撑爆。整片水域当中所有的藤蔓都炸成了烟花,碎片在水中漂浮着,瞧着像是什么乱入的珍珠奶茶现场。   顾栖抬起手来,接住了一片碎片,看了一眼。   “你问我拿什么和你争。”   他轻笑着:“可我也合该问问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自己能够将我当做盘中餐。”   这只鬼王终究还是太过于年轻,他大抵不曾想过,顾栖的存在对于任何阴鬼来说无疑都是一块儿巨大的香饽饽。   可是偏偏对方也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现在,并且眼看着还会继续生龙活虎的活下去——这一点本身就已经代表着足够的恐怖。   在他之前的那些阴鬼们不吃顾栖,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顾栖闭着眼睛静静感受片刻,随后掏了掏,摸出一张符箓来,往里面输了点灵力激活。   符箓上散发出细微的光芒,代表着在进行正常的运转。   “我是顾栖。”   “华县尸窟的事情解决了。”   他松开手,那一张符箓变作一只光构成的小鸟,轻轻啄了一下顾栖的手指,随后振翅从这片空间当中消失。   那是协会特制的通讯用的符箓,以顾栖的实力,要让其破开尸窟本身的限制于遥远的距离,传递两三句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顾栖知道,他接下来应该把这一幅鬼化的模样压制回去,然后返回上面的通道,和江不换宴潮生带上姜雀臣返回。   可是他却完全不想动。   没有动力,也不知道自己那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回去上面的世界又能如何?……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   他突然的伸出一种疲倦的感觉来。   就这样向下堕落吧。   在这里长眠,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顾栖便在这液体当中缓慢的下沉,并且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没有下落太久,因为有人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带着他向上浮——带着他去那个更光明和广博的、属于人类的世界。   “……啊。”   仍旧处于鬼化状态的大脑还不是很清醒,再加上人类的眼睛毕竟不是为了在水中视物而被创造的,以至于他其实并不能很好的辨认那个拉着他的手的人是谁。   只是,即便是这般模糊,顾栖却还是坚定的认为,自己认出了对方的背影。   “阿乐?”   他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叹息声。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顾栖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难看的样子的。”   因为那是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而不希望有任何一点的不好落在他的眼底。   他的恋人是那么好的人。   也理应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够成为这当中的例外。   牵着他的手的人便顿了顿。   顾栖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毕竟他清楚的记得,宴乐已经死在很久以前,眼前这该只是他执念深重而产生的幻影虚像。   “不难看。”   但是他清楚的听到那个人说。   “——当为人间殊色。” 第31章   华县尸窟-18   宴潮生觉得非常新奇。   因为不管是那个年轻的顾栖也好, 还是这个日后的顾栖也好,全部都一股子的运筹帷幄和对诸事的漠然。   其实宴潮生倒也不是不能够理解这样的情绪, 毕竟, 当你已经强大到了一个没有任何人能够达到的高度的话,那么你也会在做其他所有的事情的时候,都表现出一种游刃有余来。   仿佛无论中途发生什么样的横生的意外都不足以让他心神动摇。   因此, 这种非常罕见的、几乎让人以为不可能发生在顾栖这个人身上的破碎感和朦胧感, 可不就显得十分新奇了么?   宴潮生知道顾栖应该是在意识恍惚之间把他错认成了宴乐,不过宴潮生暂时并没有打算纠正这个错误。   他并不打算让顾栖死在这里,尽管那理应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安排, 但就是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静静的、却又反复的提醒,不要那样做, 否则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好吧,好吧。   宴潮生向着自己心底的直觉举手投降, 并且顺应了那个声音, 在敲晕了江不换之后, 自己施施然的来到了下面的第一层、同时也是这个养鬼地的核心。   ……不过当然并不是为了顾栖而来的, 或者说, 顾栖不过是宴潮生此行的目的当中所顺手捎带上的一盘小菜, 一个添头。   “我帮你一把,带你回去。”宴潮生说, “就当是……对这样一份殊色的回礼了。”   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宴潮生的本意也绝没有任何的要欺辱顾栖的意思。   因为。   那真的是非常好看的、超越了性别和种族的美丽。   诚然, 顾栖如今的面貌绝对是同人类相去甚远,可是他身上鬼化的部分既不丑陋, 也不粗俗。若是一定要说的话, 那应当是一种与人类的体态结合的无比完美巧妙的非人感, 是力量最直白的表露和展现。   而无论是任何时候,生物崇拜强者、追求力量都永远是天性,是对于任何种族来说不变的、共同的审美。   再加上,宴潮生也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大鬼——一位鬼王。顾栖这一副鬼化的模样,说不定比人类的样子于他而言还要来的更为赏心悦目。   那句“殊色”,倒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极为真诚的赞美了。   他带着顾栖破开了水面,将对方安置在了某一块凸起的礁石上。   可能是因为误认为“宴乐”在自己的身边,又或者是要压制自己不完全的堕化为鬼也实在是一门耗神的功夫——总而言之,顾栖陷入了某种意识的深层次的休眠当中,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醒来。   不过与之相对的,宴潮生看到顾栖的面上那些黑色的鬼纹在一点点的消散,身上不该是人类所拥有的肢体部位也逐渐回退。   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在从堕化的状态当中退出来,并且慢慢的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这个过程看起来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也好。宴潮生想。   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如果顾栖的意识还保持着清醒的话,那他才是会真的觉得有些难办了起来。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即便非常惋惜,他说不定……也会为了确保顾栖能够不给自己造成困扰以及永远的闭嘴,而遗憾的采取一些“小手段”呢。   宴潮生踩着礁石踏入了水中。   他的身上有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阴气炸裂开来,只是那些阴气又与常人不同,其中像是夹杂了另外的某种黏稠、阴暗、潮湿而又邪恶的东西。   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虚影在他的身后隐隐成形,张开了一对宽大却又轻薄的羽翼,亮起了单只的猩红色的眼瞳。   那只猩红眼瞳这么瞧上去,其实是应该有些眼熟的。若是此先在筒子楼当中顾栖对付女魃——又或者是就在刚刚,顾栖同卫黎一较高下的时候,宴潮生能够在一旁观看的话,那么他就会发现,这一只猩红色的眼瞳似乎同时常会在顾栖身后出现的那只一般无二。   相似到仿佛有谁拿着尺子,将其中的一只对称着描画而出,于是便能够得到另一只。   整片水域都开始隐隐沸腾了起来,有无数的黑烟自水下升腾,随后冒了出来。   不过在那些黑烟当中,又夹杂了些许极为微弱的细小闪光,像是星星的碎屑,即便是在这样阴森可怖的地方,居然也还给照出了几分别样的浪漫和美丽来。   “所以说,还是太年轻了。”宴潮生摇着头叹息,“你可真的要好好感谢我,顾栖。”   “如果没有我帮忙做这收尾的工作的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都究竟放过了什么。”   他身后的那一抹黑色的虚影缓缓的飘动着,在水面上停了下来。随后,能够看见这虚影“张开”了应该是嘴巴的部分,做出了一个“吸气”的举动。   所有的黑烟也好,还是星星的碎屑也好,全部都被它鲸吞吸入,卷入腹中,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黑色虚影的某一部分就开始变的半透明起来,并且亮闪闪的,是那些闪着光的碎屑落在了那个部位;而另外的黑色的烟气责备填充到了虚影本身当中,让它的存在更加的壮大和凝实。   “嘎嘣”、“嘎嘣”。   有让人觉得牙酸的咀嚼声在这一片过于寂静的空间当中响了起来,甚至因为这密封的、大部分都盛装了液体的特殊空间构造而经由四壁不断的回荡,构筑出了任何恐怖片拍马都赶不上的效果。   伴随着那些黑烟和闪烁光芒的星屑的不断纳入,宴潮生的眼睛也越来越亮,面上逐渐露出了能够被称之为“餍足”的神色来。   鬼王不是这么好消灭的。   顾栖先前只是将卫黎“杀死”,但是这并不代表卫黎这一鬼王就被彻底的根除了。   那不过是这一抹苏醒的、自我命名为“卫黎”的意识被打散,而鬼王真正的本源重新散落在养鬼地当中被再一次的孕育,等待下一次的苏醒,以及诞生的机会的到来。   “想要杀掉一只鬼王,唯一的方法是将对方吞噬。”宴潮生用手指点了点顾栖的眉心,“看来没有人教过你这个道理呢,天师大人。”   宴潮生吞吃的“黑烟”是卫黎的阴气,而他吃掉的“星屑”是卫黎的本源。   同为鬼王,宴潮生毫无阻拦的接受了这一部分力量,他会变的较之以往更为强大,甚至继承到卫黎的一部分能力,而卫黎这一位鬼王——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永远的,从这个世界上被根除了。   宴潮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因为刚刚得到了另外一位鬼王的力量而心情愉悦。   看在这一份愉悦、以及从头到尾都在帮他开路、甚至是最后打散了卫黎让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成为他盘中餐的份上,宴潮生上前去将顾栖捞了起来,打算带他回去这个尸窟的外面。   只是他才刚刚将对方揽入怀中,耳畔传来一声极为刺耳和尖锐的鸦啼。   宴潮生的动作于是顿了顿。   一只黑羽的、半透明的鸦从天而降,落在了宴潮生的肩膀上。它先是用喙理了理自己的羽毛之后,随后啄了一下宴潮生的耳朵,化为一道流光消失。   这是鬼域独有的联系手段,在进入华县尸窟之前,宴潮生曾经给自己麾下的大鬼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让他们尽可能的去打探到同“宴乐”相关的信息。   现在看来这些家伙们总算是查出来了一些眉目因此匆匆的就给宴潮生送了过来,像是生怕慢上一秒就被自家的王给扣上一个“办事不利”的头衔。   宴潮生就开始浏览这些被十万火急的送到了自己面前的情报。   名为“宴乐”的人类的一生徐徐在他眼前展开。   天师宴家数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天赋异禀惊才绝艳的鬼才天师。   18岁晋升五级,20岁晋升六级,是新一代天师的领头者,同顾栖一起,被认为是天师界冉冉升起的、相互辉映的双子星。   为人性格温和,风水堪舆、星宿卜算,符箓剑法,无一不通,最擅弓道。于少年求学时同顾栖相识,两人之间关系密切,更是在十八岁成人礼上同彼此宣誓爱意,互定终身。   六年前,百鬼天灾爆发,顾栖和宴乐开始显露头角,为人族的脊梁。   而三年前,在百鬼天灾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月,两人同赴百鬼天灾的起源之地探查。   然数日后,仅顾栖一人归还,宴乐不见踪影。同时,供奉在宴家族内祠堂的魂灯熄灭,以此为凭,确定宴乐死亡。   “青梅竹马、年少相识,携手共进、比肩前行……”宴潮生笑了一声,“难怪顾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倒的确是极重要的人。”   他一目十行的继续往下看,却在某一处堪堪停住。   他身后原本在进食的黑色虚影都像是察觉到了从主人那边传递来的情绪,巨大的双翼振动,掀起了无匹的狂风。   宴潮生的小指痉挛性的颤动了一下,这样的变动像是终于将他从某个可怕而又荒诞的噩梦当中惊醒,眼底总算能够看的见现实。   [宴乐,宴家七子。十八成人,得赐字,唤潮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那是来自长者的祝福,愿你此生所行皆所愿,处处见月明。   [是故也可称其……]   [——宴潮生。]   仿若有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响,宴潮生的眼底是一片翻涌不休的黑色阴云。   名字是有意义的。   其为最短的咒,同灵魂牵系,同每个生命的存在本源息息相关。   你叫宴潮生。   那么。   “我是谁……?” 第32章   华县尸窟-19   “我要见宴潮生。”   这是当顾栖在协会专属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之后, 说的第一句话。   对于他的话,没有哪个天师敢真的全然无视——不如说哪怕是顾栖咳嗽一声, 天师协会都会严阵以待, 嘘寒问暖,生怕这位爷出了点什么问题。   因此,这样的需求自然也很快被传达了上去……但是挂了电话的、负责照顾顾栖的那个小护士有些纠结, 不知道应该怎么同顾栖说这件事情。   “那个……顾先生……”小护士说, “很抱歉,宴先生现在不在协会里。”   顾栖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不在协会。”   他重复了一遍,随后笑了一声。   眼前的青年拥有着一副好看到让人失神的皮囊, 即便是整个人看上去都颓丧了无生趣,眼睛里甚至也失去了光, 但是却依旧是好看到让人目眩神迷。   可是小护士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却觉得有凉气一点一点的爬上了她的后背, 如果不是职责使然的话, 小护士觉得自己一定会撒腿就跑夺门而出。   “不在协会的话, 是去了哪里呢?”顾栖问。   小护士抖了抖, 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记事板, 回答了顾栖的问题:“他接了个任务出去了。”   顾栖扬了扬眉, 小护士便闻弦歌而知雅意,非常上道的同他介绍:“是一个B+级别的任务, 只不过地点稍微有些特殊, 在万鬼之渊。”   顾栖:“任务内容?”   小护士:“鬼王选妃。”   “……什么?”顾栖差点以为是自己耳鸣了没有听清, 又或者是眼前的小护士根本就是在和他开玩笑,“谁选妃?”   小护士呐呐的, 弱声弱气的应了一声:“鬼王……”   “几日前……就是您还在昏迷当中的时候, 万鬼之渊上突然升起一座恢弘磅礴的鬼城, 占地万里,内有看不见尽头的宫殿群。”   “然后阴鬼那边放出了风声,说是他们的鬼王出世,如今广告天下,诚征……选妃。”   “不限种族,不拘性别,不问年龄,皆可参加。”   顾栖一口刚刚喝进去的水全部都给喷了出来。   “咳、咳咳……”   小护士急忙上去帮他拍背顺气。   等顾栖好不容易避免了被直接给呛死的命运之后,他望着小护士的眼神莫名,连那原本的颓丧气质都似乎因此而被削弱了几许,于是露出了些许其下原本一直遮掩的锋芒。   “鬼族这是要做什么?”   他像是在询问,但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谁知道。”   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有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对方随手将自己提着的花往旁边的桌子上一丢,接着老大不客气的坐在了顾栖的床尾:“哟,你可终于是醒了。”   来人可不正是江不换。   “华县尸窟的事情彻底解决了么。”顾栖问他。   “解决了,协会这边已经给那养鬼地上下了阵法和封印。随着时间的流逝,阵法会将那个养鬼地逐渐的消磨掉,最后成为完全能够居住的、普通的土地。”   “鬼城和鬼王选妃又是怎么回事?”   江不换耸了耸肩:“就是你听到的那么回事儿呗……突然出现的鬼城,高调的宣扬了自己存在的鬼王,以及轰轰烈烈的选妃。”   顾栖觉得这事儿荒谬:“既为鬼王,便是真的要选妃,那也是鬼的事情,和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指不定那鬼王就口味特殊喜欢人类呢?”江不换摊了摊手,“但是——的确有不少人,天师也好,普通人也好,蠢蠢欲动的想要去试一试。”   江不换评价:“小说和电视剧看太多了吧,连鬼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兴冲冲的就去了。那可是鬼,人鬼殊途,他们心里倒是一点AC数都没有。”   顾栖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桌面:“那宴潮生怎么去选妃了?”   他磨了磨牙,在笑,但江不换却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这会儿的顾栖看起来像是随时能扑出去咬人的样子。   江不换:“啊……你知道的,这事情毕竟事关重大,协会当然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所以就发布了任务,派了一批四级天师去打探情报。”   “而且不是也有些不知死活的普通人去吗,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也能让同去的天师把那些普通人接回来。”   “宴潮生就是接了这个任务。”   顾栖觉得江不换的每一个回答上面,都刻着两个大字。他横看竖看,愣是看出了“离谱”。   “为什么是万鬼之渊。”顾栖眼底情绪晦暗,“为什么是……这么特殊的地方。”   万鬼之渊是安全区之外,占地最广的一大片鬼域,同时也是当年百鬼天灾爆发的最中心。曾经有无数的天师和阴鬼在这里殊死搏斗,只为了给自己的种族争一片生存之地,以及一个未来。   那一场战斗以人类的残胜作为结束,顾栖力敌十鬼将,一人为线,阻万千阴鬼不得上前。以绝对的强势迫得他们最后不得不同人类订立盟约,划线为界,两不干涉。   而这一处曾经的战场、百鬼天灾的最中心,在日后被冠名为【万鬼之渊】。   那是人类永远的隐痛,但也是阴鬼公认的起源和圣地。   也是因此,在这件事情发生在万鬼之渊上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人类将会慎而又慎的对待这件事情。   顾栖明白这当中的诸多弯弯绕绕,他闭了闭眼。   “最后一个问题。”   江不换:“哈?其实没关系,你想问多少问题都行,毕竟你看我们之间是这么个交情……”   顾栖打断他:“我是怎么回来的。”   江不换:“能怎么回来?不就是那么回来……”   “江不换。”顾栖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我在问你,我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回来的。”   江不换噤声。   他转过头去同顾栖对视,半晌才笑了出来。   “不要担心,顾栖。”江不换说,“我不知道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至少我和宴潮生带着你从尸窟里面出来的时候,你是人类的模样。”   “完完整整的,人类的模样。没有多出任何不该多出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身体部位产生变化。”   “你做的非常好,顾栖。不仅仅是尸窟的任务……你一直都是人类。”   “好。”顾栖应了一声,垂下眼眸去,长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但是江不换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华县尸窟一行凶险,顾栖的法器又依旧处于失落的状态。前面还好,有赖于那块儿不化骨干的好事,都是少年顾栖代打,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之后,当顾栖自己上手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调动了阴气——并且是大量的阴气。   那么堕化的情况自然也就不可避免。   顾栖要问江不换的,就是自己究竟是用人类的形态回来的,还是用……另外的什么模样回来的。   好在江不换给出来的是一个足够让他安心的答案。   又沉默了一会儿,顾栖说:“我也去吧。”   “哦,你去就去呗……等等,你说你要去什么?!”   江不换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怪叫了一声,饿虎扑食一样的扑到了顾栖的面前:“你要去哪个任务?!选妃吗?!”   顾栖把他从自己的身上拍开,神色淡淡:“嗯。”   江不换倒吸一口凉气。   “那啥,这任务是你自己要接的,和协会没有任何关系,绝对不是我们逼你的哦?”   天要下红雨了吗,顾栖这个万年死宅居然也要主动接任务?   江不换都以为顾栖打算在他的那栋筒子楼里面住到发霉,也绝不踏出一步了。   顾栖掀了掀眼皮:“我知道,你不用强调。”   他说:“把任务相关的情报发给我吧。”   江不换“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顾栖,你是把宴潮生……”   当做是宴乐了吗?   他话只说了半截,后面的呗江不换自己给吞了下去   但是顾栖已经完全的理解了他想要说什么。   “没有。”顾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栖不会将任何人错认为宴乐。对于顾栖来说,宴乐的存在是如此的特殊,容不得分毫的轻慢。   但是。   如果那不是与顾栖毫无关系的宴潮生,而就是……他的阿乐呢。   就算是年轻的自己,也绝对不会在有关宴乐的事情上开玩笑犯迷糊;而在意识朦胧的那一刻,他也确信自己的确看见了宴乐的背影,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是熟悉的温度。   那些曾经被忽视的过往被一点点的串了起来。   相同的容貌,相似的声音,万鬼之渊走出来的鬼王。   这个世界上本不该有那么多的巧合,顾栖想,所以他是不是可以小心的去猜测一下,他的阿乐虽然的确在三年前死在了万鬼之渊,但是却又用另外的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毕竟……他的流火和霜星都留在了那里。   “选妃。”顾栖笑了一声,冷的渗人,“那我也该去看看,这最后能够成为鬼王妃的,得是什么样的人选。”   这一句话当中,倒是依稀带了几分昔日的桀骜与不逊来。   江不换看着顾栖,暗暗有些心惊。他不知道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江不换的确有清楚的看到那在顾栖的眼底亮起来的光,锋锐到像是能够将人刺伤。   “江不换。”他喊了一声。   “嗯?”   “女魃还在这里吧。”   “还没有押送走……怎么了?”   “安排一下。”顾栖说,“我要去见女魃一面。”   “问一些……和她的王有关的,小问题。”   江不换应了一声,却又有些犹犹豫豫。   “见一面可以……但你不能欺负孩子啊……”   “……江不换,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第33章   华县尸窟-20   在送顾栖去关押着女魃的房间的路上, 江不换就像是一个操心的老父亲那样念念叨叨,在顾栖的耳边反复叮嘱, 唐僧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 有话都好好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江不换苦口婆心,觉得自己都快要老了十岁。   顾栖“嗯”了一声, 但不管是看他的表情, 还是听他的语气,全部都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来。   江不换顿时觉得自己的火起来了。   “顾栖!”他提高了音量,“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青年黑色的眼珠动了动, 朝着他看了过去。   “在。”   至于究竟是真的听到心里去了,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就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了。   江不换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反复的告诫自己要注意涵养之后, 才总算是能够心平气和的继续同顾栖说话。   “女魃与普通的阴鬼不同。”江不换道, “毕竟是轩辕黄帝的孩子, 曾经也镇守一方护佑人类。在她真的对人类表现出足够程度的威胁和恶意之前, 我们都会对女魃以礼相待。”   “所以你也对人家客气一点……”   江不换可还没忘呢!顾栖之前可是被当做欺辱幼女的变态给抓进过警局一次!   顾栖:“……我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江不换“呵呵”冷笑:“你最好是。”   他们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某一扇门前。   江不换停下来, 最后给顾栖叮嘱:“和气一点, 记住没啊?人家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顾栖就笑了一声:“几千岁的小姑娘?”   江不换噎了噎。虽然顾栖只是笑了笑,但是江不换发誓, 他从其中听出来了浓浓的嘲讽的意味。   有那么一刻, 江不换是真的萌生出一种为什么顾栖这种人可以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人套麻袋的迷惑来。   他虽然内心有几百个不愿意, 并且笃定一旦顾栖进去之后,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和女魃打起来, 但总归还是只能够满心忧虑的掏出钥匙, 帮顾栖打开门。   “好好相处啊。”   江不换最后像是一位操心的老父亲一样, 拍了拍顾栖的肩膀,非常不抱希望的又唠叨了一遍。   “江不换。”顾栖冷不丁叫了他一声。   江不换:“啊?”   顾栖非常真诚的道:“少操心一点吧。”   “你要不要回去照一照镜子,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头顶清凉、脑门也宽了不少?”   江不换迟疑的反应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声怪叫:“等等,顾栖,你什么意思?!”   他几乎要当场跳起来:“你是不是在骂我秃?!”   但是顾栖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并没有任何的要回答江不换的意思,徒留江不换在背后怪叫着冲向洗漱间。   他得看看镜子,是不是真的如同顾栖说的那样发际线上移!他还很年轻,当不起英年早秃的重担!!   正如江不换之前所说的那样,女魃的存在是极为特殊的,在对方真的表现出针对人类的攻击性与恶意之前,人类都不会对女魃有任何的冒犯之举。   正好相反,他们甚至是会好吃好喝的把女魃给供起来。   因此,虽然名义上说的是将女魃暂时的关押,实际上这扇门后面的所谓的“监牢”,同那些高星级的度假酒店当中的总统套房也没有差多少了。   除了所有的墙壁上全部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阵法,防止女魃从这里逃离的同时,也隔绝她对外界可能的影响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限制。一应的吃喝用度全部都走的是最上等的品质。   若是说这就算是“□□”的生活,想来会有不少人红着眼睛想要犯事儿,然后被抓进来关着吧。   那一扇门在顾栖的身后被“啪嗒”一声关上。   这样的响动自然引起了这一间房屋暂时的主人女魃的主意,小姑娘踩着松软的红色小皮鞋,像是一只骄傲的猫咪那样从房间深处走了过来。   在看到顾栖的时候,那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所有的五官全部都皱在了一起,拧成了一团。   “顾栖!”   她像是一枚小炮弹那样冲到了顾栖的面前,如果不是顾栖伸手挡了一下的话,想来小姑娘就直接砸到了他身上了。   而伴随着女魃的靠近一并而来的,是炽热到让人觉得喉咙开始不自觉的干渴的可怕热度。皮肤暴露在这样的温度下,很快就已经肉眼可见的开始起皮、皲裂。   顾栖垂下眼,一抹极淡的黑色的阴气覆盖在了他的体表,将那些因为女魃的靠近而带来的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温度都给尽数的隔绝了。   女魃当然注意不到这种微小的动作——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于观察的体贴入微的孩子。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她凶巴巴的质问道。   顾栖:“……我为什么就会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了呢。”   女魃的声音顿时就高了起来,像是这天下所有的熊孩子一样:“你害的我都拿不到要送给精卫的礼物了!还把我关在这里,我连精卫的生辰都错过了!”   “哦。”顾栖慢吞吞的道,“那怎么办呢,我不可能把高阳的心脏给你的。”   “你、你……!”   女魃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顾栖这样的人,她气的跺了跺脚,却居然对顾栖毫无办法。   打、打不过……QAQ!   顾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让两个人的视线保持齐平。   “我从之前就想问你了。”顾栖说,“你为什么想要高阳的心脏?”   无论是精卫也好,还是女魃也好,虽名为阴鬼,但是在更久远一些的时候也是被当做图腾和守护神来供奉的。   她们本身更非是那种以食人为乐的阴鬼,顾栖是真的不理解,女魃为什么会想要用高阳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高中生的心脏,来当做给精卫的诞辰贺礼。   只是当这个问题出口之后,顾栖发现女魃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变成了看傻子的眼神。   “我才不想要人类的心脏呢!”女魃精致小巧的鼻子抽了抽,面上露出了一种混杂了厌恶和无奈的神情,“可是……那个是五彩石哎。”   “五、彩、石?”顾栖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她的话。   女魃对此犹然不觉,只自顾自的说:“对啊,他的心脏是五彩石呢。……我都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的会有遗落的五彩石。”   “精卫最喜欢各种各样的石头了,我要是送她一块儿五彩石的话,精卫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顾栖:“……”   好吧。   他终归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并没有阴鬼那样的力量,看不出高阳的心脏似乎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   只是原来上古时代,女娲补天遗漏的五彩石,是怎么变成一个人类的心脏的?   “算了,这是小事。”顾栖把这件事情暂时按下不表,同女魃道,“我有点事情要问你。”   女魃是丝毫面子也不给他的:“我才不会告诉你!大坏蛋!”   顾栖就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他的眼神非常的真诚。   女魃几乎是一瞬间警惕了起来,如果她真的是一只猫的话,想来现在已经弓着腰、炸起浑身的毛,发出嗷嗷叫的声音了。   这个家伙想干什么?   联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女魃怀疑顾栖这个混账东西说不定是想打自己!   一个小时后。   “现在愿意和我好好聊聊了吗?”顾栖问。   女魃嘴里咬着汉堡,手里提着炸鸡,面前的桌子上放满了冰淇淋巧克力肥宅快乐水烧烤,全部都是小孩子喜欢但是家长一般不会给多吃的垃圾食品。   听到顾栖的问话,她点了点头,但是手上嘴上全都非常忙碌的在吃吃喝喝:“唔唔唔!(你问吧!)”   “给我讲讲你们的鬼王吧。”顾栖说。   “鬼王?”   女魃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谁。   “那个不是我的王,我没有对他宣誓效忠。”女魃哼哼着,“但是他是精卫的王,我只是跟着精卫住在万鬼之渊而已。”   “万鬼之渊。”顾栖的耳朵一动,“万鬼之渊是属于鬼王的领土吗?”   看在他给自己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的份上,女魃在回答顾栖的问题的时候,明显尽心尽力了不少:“不是属于鬼王的领土。”   她纠正道:“而是——属于这一位鬼王的领土。”   “就像是鬼将不止一个一样,鬼王也不止一位的。只不过相比于鬼将,鬼王诞生的条件要更为的苛刻,以至于直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位鬼王诞生。”   “也就是精卫宣誓效忠的这一位。”   “他诞生于暗渊,从百鬼天灾的最中心走出,所以得到了绝大多数阴鬼的效忠,被视作最名正言顺的、同时也是唯一的王。即便之后再有其他的鬼王诞生,也很难动摇他的地位了。”   “更何况现在除了他之外,也没有别的鬼王诞生。”   女魃舔了舔手指,做出结论:“所以说他是鬼族现在最高的统治者,并没有什么问题。”   顾栖的食指和大拇指不断的相互摩擦着,宣泄着内心的焦躁和不平静——当然他的面上还是一副岳峙渊渟的模样:“这位鬼王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鬼域当中的?”   女魃这次没回答他。   顾栖稍作沉默,掏出手机来:“我知道的,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他朝着女魃露出非常的……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那种笑容。   “我给你推荐几款手机游戏吧。”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之后。   顾栖成功的用几发648,从女魃的口中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三年前。”小姑娘这么告诉他,“鬼王第一次出现在鬼域,是三年前。”   “百鬼天灾落幕的第二日,他自沉渊中走出,加冕为王。” 第34章   华县尸窟-21   在自己人生的前十六年里, 高阳一直觉得他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最多——特别倒霉。   毕竟也不是谁都父母双亡家里还没车没房的, 现在连少年漫都不流行这样配置的主角了。   当然, 以后高阳的倒霉履历上可以再添一笔。   例如只是和同学一起去玩了个密室逃脱,别人什么事儿都没有,偏偏就他被女鬼给盯上了, 还要取他性命。   如果不是顾哥的话, 他现在大概已经凉的透透的了。   高阳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上,感受着其下心脏有力的跳动,心有戚戚焉的想。   那天死里逃生之后, 高阳当即就冲去书店买了一本《山海经》,大概的了解了一下女魃其人, 冷汗简直是哗哗的往下流。   死里逃生,不外如是。   高阳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同顾栖好好的道谢, 但是隔壁却一直没有人回来。   如果不是天师协会的接待处在面对高阳的每天打卡报到追问的时候, 信誓旦旦的同他保证顾栖真的只是去外地出了一个任务, 高阳几乎都要以为他顾哥是因为身份暴露, 所以才必须离开, 他们之后将永无再见之日了。   这样想的高阳在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 发现了些许的变动——比如,隔壁关了很久的床帘今天居然被人拉开了。   他先是一愣, 随后书包都来不及放, 直奔隔壁而去。   “顾哥你回来——”   ……了。   打开门, 嘴里叼着根冰棍同他大眼瞪小眼的女孩儿有着熟悉到高阳不敢去认的脸。   即便是她并未穿着那一身华贵非常的青衣,而换上了现代化的漂亮小裙子, 但是系在四肢的红绳并未摘下, 那一张脸也没做丝毫的伪装和掩饰。   高阳嘴里发苦。   这个不是……女魃么……?   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动静, 顾栖从卧室探出半个头来,在看到高阳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   “来帮帮我。”他说,“我不是很会收拾东西。”   高阳看见他简直像是看见了亲人,当即鬼哭狼嚎连滚带爬的朝着顾栖冲了过去,一米八高的个子愣是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媳妇儿一样委委屈屈的躲在顾栖的背后,看起来恨不得把自己整个都给团成一团。   “顾哥!”高阳惨叫,“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啊。”   顾栖顺着高阳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同女魃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   高阳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开始逐渐沉了下去。   要开始战斗了吗!高阳紧张的想。   女魃谨慎的后退了几步,试图把手里的冰棍往背后藏。   顾栖:“我都看见了。”   女魃:“唔……”   “这是第几根了?”   女魃扭过头去不看他。   顾栖就自己走去冰箱前,打开看了看。   即便是他,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一共买了十根。”顾栖问,“魃,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里现在只有一个空的包装袋。”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高阳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懂了什么——然而正是这让他觉得无比不可思议了起来:“顾哥……?”   他的视线在顾栖和女魃的身上来回巡游了几圈而,随后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准备英雄就义的神情。   “不用解释了,顾哥。”高阳眼含热泪,“我都明白的。”   顾栖:“……你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花费了一些时间之后,顾栖才算是给高阳解释清楚了这中间的种种误会。   然而高阳的关注重点却是……   “哇擦。”高中生惊呼,“原来我这么牛的吗!”   顾栖:“是吧。”   毕竟是已知的最后一块儿五彩石。   “顾哥顾哥。”高阳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肥宅快乐水,讨好的跑到了顾栖的面前,像是上供一样恭敬的给顾栖送到面前,甚至殷切的帮他拉开拉环插上吸管,“嘿嘿,你看既然我有这么牛的来历,你是不是考虑教我几招,让我以后脚踢西门庆!拳打镇关西!”   顾栖觉得他经常会弄不懂高阳都在想什么:“哪儿来的西门庆和镇关西。”   “一个比喻,比喻。”高阳朝着顾栖比划,说话的语气当中颇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成分在其中,“顾哥,明明你跟我也没差几岁,怎么我们之间的代沟就差了这么多!”   顾栖听不懂这破孩子都在说什么,索性也放弃了理解,只是对高阳说:“我现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啊?要我帮忙?”高阳问都不问,满口应下,“顾哥你尽管说,你和我那是什么关系,谁跟谁啊!”   很是带着几分少年的意气在其中。   顾栖打断了他的话:“听我说完。”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轻松的、你随手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顾栖说,“我要带你出安全区,然后——”   “去万鬼之渊。”   顾栖大概这辈子都还没有跟谁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过话。   高阳答应的很干脆:“好啊。”   顾栖怀疑他没有听清自己都说了什么:“你不要急着答应,好好想想。就算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但是那也终归是安全区之外的鬼域,而你甚至不是天师。”   “但是顾哥你不是需要我帮忙吗。”高阳不假思索的道,“那我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了。”   “……”顾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呢?”他问高阳,但也像是在问自己,“你知道这是多么凶险的事情吗?”   高阳挠了挠头:“我大概能想到,但是……”   他朝着顾栖露出过于灿烂的、蓬勃朝气的笑容:“这不是顾哥你需要我么!”   高阳觉得他可是太懂顾栖了!他顾哥平时不爱说话,有事情都藏在心里,这都请他帮忙了,肯定是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没有其他任何的替代办法的事情,才会不得已同他开口。   那他怎么能不帮呢?   要知道,即便不算之前顾哥帮他从女鬼还有魃的手中死里逃生的事儿,在此前的三年当中,作为邻居,顾栖也的确是帮助了高阳与他的奶奶良多。   少年人的眼神澄澈而又明亮,满怀着信任与尊敬。顾栖的眉头微微一动,曾经有人同他说过的话,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如此清晰的在耳边再一次的响起。   【我希望有一天,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依旧被万人瞩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爱意当中。】   【你应该被爱意包裹,这是我对你最后的祈愿和祝福。】   【从今以后,要更好的活下去啊。】   宴乐。   这就是你说的……被爱着的感觉吗。   顾栖想,所以即便他对人类的存在有诸多看不上眼,即便他曾经一度被人类厌弃和不公正的对待——   他也依旧是站了出来,成为了人类最后的防线,为他们守这万里疆域,也不让自己越过人与鬼的临界线半步。   因为总会有那样的爱、崇敬、仰慕等诸多情绪落在了他的身上,让顾栖不忍辜负。   “我接了一个任务。”顾栖对高阳说,“需要进入鬼域一趟。”   “但是我不想通过正规的渠道进入鬼域,那样会招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监视,也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我想了另外一个法子。女魃知道别的进入鬼域的方法,她能够带路,但是这一条路上有一道门;我希望作为五彩石的你能够作为钥匙,帮我打开这一扇门,然后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鬼域里面。”   高阳满口答应:“多大点事!顾哥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那你和你奶奶说一声。”顾栖道,“快则半月,多则百日,就能回来了。”   “哦哦好的。”高阳应了一声,表情突然皲裂,“草,但是我暑假有补课。”   他是一个苦逼的准高三!   顾栖:“我帮你请假,然后推荐你去天师大学读书。”   原本身为五彩石,高阳也不可能与天师界一别两宽、置身事外。在这个时代,能够成为一名天师——这可是比其他的任何职业都更受到追捧的公认的铁饭碗,是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你既然信我。”顾栖缓缓的说,“那我也不能让你失望才是。”   “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在鬼域受到半分的伤害,直到将你安然无恙的送回安全区。”   “——以我顾栖之名起誓。”   高阳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这个世界上面最宝贵的承诺。   ***   顾栖的这个决定自然得知会安全区负责人江不换一声。   “你要带个普通人去万鬼之渊?”   这如果换做是其他天师的话,即便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六级天师,江不换也可以冷着脸把对方喷个狗血淋头。   那可是鬼域!完全独立于安全区之外的、阴鬼的狂欢之地!   六级天师又怎么样?难道就敢说自己天下无敌手吗?有多少能力兜多少事儿,您不妨照照镜子看自己算老几?   然而要这么做的人是顾栖……   江不换还真不好说什么了。   因为,以上种种列举,他顾栖还真做的到。   “批了,批了。”江不换疯狂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你都开口了,我难道还能不批吗?再说了,待在你身边,保不齐是比安全区里面还要更安全的。”   至少高阳在安全区内还能够因为玩了一个密室逃脱就被女魃这样的A级大鬼盯上,但如果是跟在顾栖的身边的话——   想来就算是十鬼将,除非是情不得已,不然也得选择绕路走。   但凡是有点见识、长点记性、知道趋利避害的鬼,就没有谁想要跟顾栖碰上的。   顾栖拿了批条就要走,却被江不换喊住。后者看上去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问:“你对万鬼之渊过于关注了,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吗?”   “顾栖,你一直不说,我们也一直不敢问。现在既然你要离开安全区,重入万鬼之渊,是否证明三年前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你的心结?”   顾栖模糊的笑了一下:“大概吧。”   如果一切真的如同他所推测预料的那般,那的确是宴乐的话——   纵有多少思绪纷飞,都可自然斩落了无痕。   于是他便也能够——在那件事情过去三年之后,第一次用平淡的、寻常的语气,将那曾以为会永不愈合、盘亘在那里腐烂流脓的伤口掀开来,给别人看。   “三年前,我突发奇想,要去百鬼天灾最初的爆发地、同时也是最中心看一看。”   “然后……我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了代价,失去了我最重要的珍宝挚爱。”   “江不换。”顾栖说,“他是为了救我才会死的。”   顾栖走出了万鬼之渊,而作为交换,宴乐永远的留在了那片鬼域。   —【华县尸窟】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搓手手,先预告一下,下一卷是【忒休斯之船】   我写的非常充满感情(?)的一卷!啊好希望你们快点看到哦,我想围观评论…… 第35章   忒休斯之船-01   —三年前—   —世界脐眼.天府平原.罗城—   狂躁的风暴肆虐而过, 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连地皮看上去都足足铲了几尺。   有一双眼睛谨慎的透过窗户、钢筋和水泥的缝隙, 打量外面的情况。   没有别的声音和响动, 风暴也刚刚离去,眼下似乎正是出去的好时机。   于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动了起来。   这是一个看上去单薄削瘦的中年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   “鱼鱼。”他小声说, “爸爸出去一下。”   有非常细微的声音应了一声:“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爸爸。”   男人那一张苦涩的脸上也因为这句童言,而露出一个短暂的笑来。   他打开收音机,调整到那个已经背熟了的频率上, 从里面传来沙哑的女声。   “你好,请问有人能听到吗?”   “这里是罗城第五小学, 我们目前共有十名老师,和三十四名学生。”   “如果您能够听到这一条广播的话, 请来罗城第五小学同我们回合, 或者用任何的方式同我们联系, 让我们知道您的存在。我们会尽力为您提供帮助, 并告知您关于在如今的罗城活下去所需要知道的必备的知识。”   “我们由衷期望您的到来。”   男人把收音机放到了孩子的边上。   “听爸爸说, 鱼鱼。”男人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 “如果你没有等到爸爸回来,那家里的东西吃完后, 你就去第五小学。”   “鱼鱼已经是大孩子了, 能做到的, 对不对?”   小孩子便仰起头,脆生生的应是:“好的, 爸爸!”   “真乖。”男人亲吻着孩子的额头, “那……等爸爸给你好吃的回来。”   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过去了。   在这个房间里, 终于响起小小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爸爸?”   “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孩子打开了收音机。   但是传来的只有“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响。   他和他的爸爸都不知道。   几天前,广播就已经被人掐断。   他们听到的是最后的通报。   第四天、第五天……   小孩子终于意识到,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要去第五小学。   因为爸爸之前……是那样和他说的。   ***   “这里就是罗城?”   周围还能够看到曾经属于城市所遗留下来的痕迹,那些高楼大厦、以及更多的,属于人类的建筑物。   只是如今都尽是一片的废墟罢了。满地都是散落的瓦砾,露出来的钢筋,被掀翻了的汽车与自行车。   “咔哒”、“咔哒”。   长靴踩在瓦砾上,发出了于这个寂静的罗城来说过分响亮的声音。   有两个人影结伴从远处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相似的制服,内里是紧身的黑色薄T,胸前斜搭着金属的长扣,扣下挂着自己的铭牌。外面套着长及大腿的白色风衣,宽袖在手腕处收口,同样用金属扣扣紧,显得线条格外的修长好看。   在制服上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只有,略显冷漠的少年领口和下摆的内衬是红色的,而他身边站着的稍高一些、面上一直都挂着温和笑意的少年的内衬是蓝色的。   这是两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性,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龄,身上充满着勃勃的生机与朝气。   只是看着他们,就大概能够明白,“少年风华”这个词语究竟描述的是如何的模样。   “这罗城和我想的……未免也差的太多了。”   红服的少年一边扯着自己的袖口,一边带了些不耐烦的情绪的抬起眼来,略略的看了一眼那些横七竖八的倒下的、被折断的楼厦。   他有极好看的容貌,然而气势太盛,竟是连那样靡丽的容貌都被压了过去。以至于当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只会被那样的气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为之惊叹臣服,便也根本来不及去注意和欣赏那张脸。   “看起来和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少年说,声音里带了些不耐烦,“这也陪成为百鬼天灾的中心?之前进来却传不出去消息的都是什么废物?”   站在他身边的蓝衣少年闻言,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太苛求了,七七。”   他的语气和他整个人都是一样的,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仿佛站在他身边,都会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跟着一并平和宁静了下来。   “罗城作为百鬼天灾的中心,我本以为还该有些别的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红服少年拧了拧眉,看起来是大失所望,“眼下瞧着,也不过如此。”   蓝衣少年就叹了一口气,那一张俊雅儒和的脸上也跟着浮现出一抹似是苦恼的神色。   “你这话如果给别的天师听到了,怕不是今晚就拿着麻袋在营帐门口埋伏着等你了。”   委实有些太欠揍了。   红衣少年顿时就眉头一挑,那张靡丽的脸上表情也跟着生动了起来。固然是美的,可是那种美未免太充满了攻击性,像是铮然出鞘的名剑,自带有一股的锋锐难挡。   “他们若是敢的话。”红衣少年道,“那尽管来便是了。”   “我等着呢。”   蓝衣少年的叹气声更大了。   “七七。”他喊了一声。   红衣少年像是一只被揪住了后颈的猫,从喉咙里面发出了几声不怎么能听清的咕噜声,但终归还是闭了嘴。   他们两人复又朝着罗城的更中心处走去。   实际上,倘若现在这里还能够有第三个人的话,那么他就会惊讶的发现,这两个少年的名声,可并不像是他们的年龄这样轻。   天师榜第一位,鬼枪顾栖。   天师榜第二位,天弓宴乐。   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几乎代表了人类的天师在当世所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平。   ——尽管他们的确如此年轻,年轻到让人觉得有些荒谬了的地步。   但是,很遗憾,天师就是这么一个更注重天赋远胜过年龄和资历的职业。天资的不同,会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无限的拉大。   而顾栖和宴乐毫无疑问,便是那在方方面面都站在最顶端的存在。   天师的存在曾经一度只隐在暗处,为少数的人知晓;然而三年前,百鬼天灾一朝爆发,以罗城为中心,原本应该只是零星出现的阴鬼突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滋生,壮大,并且朝着人类发动了进攻。   这成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两个种族为了生存而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   但是,这一场战争对于人类来说,总体是极为不利的。   一方面,人类寻常的手段很难对阴鬼造成什么伤害,就算是已经开始加班加点的研发,试图用科技来个物理驱鬼,显然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做到的事情。   所以其实更多的,还是得仰仗天师。   可是天师整体数量显然太少了,便是从现在开始培训,也不是这么快就足够上战场的。   另一方面,比起有血有肉、需要进食和休息的人类,阴鬼在这方面无疑更为得天独厚。   他们受伤不会影响行动,而天地之间一日胜过一日的阴气也保证了他们体内的力量时时刻刻都维持充盈。   而且……人类死后,是有可能成为阴鬼的;可阴鬼若是被根治了,却不见得会转化为人类。   此消彼长,无论是谁都看不出人类在这一场战争当中取胜的可能。重复并坚持着战斗,或许只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后退,与其沦为阴鬼的口粮,不若殊死一搏。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人类曾经一度处于劣势。   但是人类终归是这个世界上面最擅长变通的、最适应改变并且能够让自己更好的生存下去的种族。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劣势已经被追平,双方之间如今展开的,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作为百鬼天灾最初的爆发点和绝对的中心点,罗城并不是人类想要争取的安全区范围。人类的军队和随行的天师们已经开始护着人类朝着安全区转移。   在那里将会集结所有天师的力量,配合着一定的科技手段,布下兼具阻拦和警报功能的结界。   而在此之后,结界之内自可岁月静好,结界之外则为人类要死守的防线。   顾栖和宴乐原本也应该在这些队伍当中的。   但是顾栖和宴乐提出了一个邀请。   “我想去罗城看看。”顾栖说,“百鬼天灾的爆发原因至今都没有被找出,说不定罗城就有什么线索呢?”   “而且,如果这次不去的话,我们说不定以后都没有去罗城的机会了。”顾栖朝宴乐看过去,拖长了语调,“阿乐——”   这如果给其他人看到的话,怕不是会大惊失色。毕竟顾栖这个人给他人的印象,该是由强大、傲慢、阴鸷这一类的词语构成的,谁能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和语气。   宴乐就非常拿他没有办法,他不大能拒绝来自顾栖的请求。   谁让顾栖是他男朋友。   “行,去。”宴乐说,“反正我们两个暂时离开几天……也不会有多大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有那种周幽王点狼烟博褒姒一笑的感觉在里面,大抵是完全不打算通勤之后天师协会的相关负责人在发现他们两个人悄悄开溜之后,可能会大把大把的掉的头发了。   那当然还是顾栖开心比较重要啊。宴乐非常理所当然的这样想着。   虽然一直都被赞君子端方,有古人之风,但是宴乐自己知道,他脾气温和只是因为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   既然是不在意,那么自无需过多的在其上投以关注度和情绪。他人眼中看来的退让,于宴乐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是阴差阳错的成全了他的一番美名。   但实际上,宴乐是一个非常双标的、在某些方面甚至会过分强势的人。   只是能够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实在太少太少了,这么二十年下来,统共居然也不过就顾栖这么一个人,和斩杀恶鬼这么一件事情而已。   两个人一拍即合,当日开溜,也才有了他们现在会站在罗城内。   “别的不知道,阴气程度倒的确比其他区域强了不少。”顾栖左右看了看,觉得有些奇怪,“阿乐,我们从进入罗城开始,是不是就一只鬼都没有见过了?”   这不应该。   如此浓郁的阴气,明明应该更容易孕育出强大的阴鬼才是。   “不仅如此。”宴乐看了腕表一眼,这是科技院的产品之一,能够直接将阴气以数值表现出来,也兼具了探测和记录的功能,“罗城里面没有阴鬼。”   “没有阴鬼?”顾栖重复了一遍,“一只都没有?”   “对。”宴乐说,“哪怕是最低级的E级的鬼都没有。”   他们相互对视,宴乐轻声道:“整个罗城……”   “是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更加[干净]的,无灵之地。” 第36章   忒修斯之船-02   从理论上来说,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好消息。   一个没有任何阴鬼存在的、绝对干净的无尘之地,这对于人类来说绝对是一个最适宜居住的场所。若是能够探明其中的原理, 然后运用在人类其他的城市上的话, 那无疑代表着胜利的天平在无限的朝着人类的方向倾斜。   然而罗城太干净了。   已经干净到了会让顾栖和宴乐觉得荒谬而又诡异的地步。   水至清则无鱼,有的时候,太过干净了, 可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顾栖便也抬手, 调了腕表上的记录看了一眼。   “真有趣。”   少年人轻声应和着,唇角的弧度略大了一些,似乎是在笑。   只是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瞳里面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反倒显出了一片的冷肃,兼有杀气四溢:“的确如此, 这里干净的有些过分了。”   但这才是最大的不对。   即便是在百鬼天灾爆发之前,世界上都不存在完全没有阴鬼存在的地方。阴阳平衡乃是世界远转的法则, 有阳必有阴, 如此方才为大道。   就像是在百鬼天灾爆发之前, 也时常会有阴鬼妖邪流窜人间, 自上古直至如今未曾断绝。   正因为如此, 方才会有天师的出现, 同阴鬼作为永世的敌手,相互制衡。   “原本以为只是一时兴起来这边看一眼, 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收获。”顾栖“呵”了一声, “阿乐?”   以顾栖的性子, 显然是打算留在这里一探究竟了。   “我给协会传一下消息。”宴乐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点了点头, 在自己的腕表上操作, 只是片刻后面上的表情淡了下来, 虽还是在笑的,其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发不出去了。”   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残破的城市,随后在这个向来温和的少年面上,便露出了某种满携锋芒的锐利表情。   “看起来,这罗城是一个只能进、不让出的【圈养地】啊。”宴乐评价,声音有些凉。   “被屏蔽了?还是被遮挡了?”顾栖随口一问,不过显然也没有打算等到一个什么回答来,“算了,我自己直接来上手试一试吧。”   顾栖这样说着,眼都不眨的直接朝着旁边什么也没有的空中开了一枪。   那一枚子弹疾射而出,但是在到达了某一个区域之后,就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停了下来,随后炸裂。顾栖快走了几步,到了方才子弹被拦截住的那个地方,上手摸了一把。   手下的触感极为奇怪,坚硬,但是却又容许一定程度上的挤压。顾栖试图将脸贴了上去,构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   后面的宴乐:“……”   他看着顾栖的脸像是强行的挤在玻璃上面一样,都给压成扁平了的有些滑稽的样子,有些无奈:“你在干什么啊。”   但是顾栖却没有立刻从这样……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愚蠢”了的造型上撤下来,反而是刚加努力的把自己的脸朝着那根本看不到的屏障上贴。   “阿乐。”顾栖喃喃的道,“阴气……在流动。”   顾栖拥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天生的阴阳眼。   这双眼睛诚然在某些时候给他带来了不便,但是更多的时候,顾栖必须承认,这一双眼睛的确是好用。   就像是现在,倒映在顾栖眼底的,是屏障内外的阴气不同的流动。   外界的阴气浓郁,隐隐呈现龙卷漩涡之势。而他们所处的这罗城,竟是正处在那漩涡的正中心,却也因此导致了这里一片风平浪静,以至于顾栖和宴乐在最初进入这里的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不对之处。   是风暴的正中心,看似无事但不知何时就会被波及的暴风之眼。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揪着顾栖的后衣领,将他从那屏障上给扯了回来。   “你啊,也稍微注意些形象。”   宴乐用手指点了点顾栖的眉心,少年被戳的后退了好几步。   “我……”   顾栖张口,正要为自己争辩,目光却是猛的一厉。   他的目光越过了宴乐,落到了他身后的某一处废墟上,眼神锐利的像是一把刚刚从鞘中被抽出、被磨的锃亮的匕首。配着那一张靡丽过分的面孔,竟然会让人有一种自己会被那样的目光给直接刺穿的错觉来。   在顾栖目光的落点处,斜搭的废墟瓦砾抖了抖,随后从那边传来的是小孩子哭泣的声音:“呜哇……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顾栖原本锐利的气势都稍有缓滞,像是一个吹的鼓鼓胀胀的气球,被人用针给戳了一下,于是“啪”的一声,破了,整张脸上都带了几分的茫然来。   他的动作很快,几个纵跃后像是一只鸟那样轻盈的落在了废墟旁,伸手从里面拎出来了一个胖胖的小豆丁。   “……搞什么?”顾栖皱着眉,盯着自己手里面拎着的“玩意儿”,“小孩儿?”   这种地方还能出现的小孩的?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胖团子,白白软软的,瞧着像是一颗饱满的汤圆,总之是非常好捏的样子。   顾栖手痒,就非常顺从自己心意的在他的脸上真的捏了一把。   原本还在努力憋眼泪的胖团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长的好看又危险的大哥哥居然真的在对自己动手。   然后下一秒,他哇哇大哭了起来:“呜哇!”   在宴乐谴责的目光里面,顾栖默默的将手收了回来,望向远方,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他自己要哭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顾栖理不直,气也壮。   宴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觉得顾栖也不见得能比这个胖团子心理年龄大多少。   他示意顾栖先把胖团子给放下来,然后去和胖团子搭话:“小朋友,你叫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叫鱼鱼。”胖团子努力的想抹眼泪,顾栖和宴乐都有注意到,他似乎是有在可以的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   宴乐素来都以温雅著称,眼下面对小孩子,自然也更加的温和:“我们不会吃你的,放心。”   鱼鱼不说话,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去偷偷看顾栖。   “怎么?”顾栖眼睫微动,朝着他看了过来。   鱼鱼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躲到了宴乐的身后去。   “顾栖。”宴乐又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   “不要欺负小孩子啊。”   顾栖就凶巴巴的扭过头来,眼神看着不是多么的和善:“阿乐!”   他控诉着:“你在为了别人说我!”   宴乐:“……这只是个孩子。”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上前几步,站在顾栖的面前,安抚性的亲了亲他的眉心:“好了,对我来说最重视、最喜欢的永远都会是你。我是说,那只是个孩子——而你已经二十岁了。”   顾栖有被这个亲吻很好的安抚到。他像是一只被顺着毛摸的猫咪,眯起来眼睛,面上是惬意而又餍足的神情,看着鱼鱼的时候,比起先前来态度无疑是要松缓了许多。   至少鱼鱼是觉得,一直都落在自己身上的某种若有似无的、宛若被凶兽环伺的感觉终于是退去了。   “鱼鱼。”宴乐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在罗城这样一个百鬼天灾的爆发中心、如今又满是断壁残垣的地方,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鱼鱼嗫嚅着道:“我,我想去学校……”   他的怀里面紧紧的抱着一个……收音机?   顾栖便不免多看了两眼。   宴乐还要再问,但是异变发生的突如其来。在这城市当中居然刮起了龙卷风暴,从地平线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看上去像是一条黑色的、连通了天与地的长线。   碎裂的砖瓦、折断的钢筋、零散的玻璃……有什么卷什么,全部都汇聚在了那龙卷风暴当中。   这还问什么,当然是赶快跑啊!   宴乐和顾栖对视了一眼,后者一把捞起了鱼鱼,两个人拔腿就开始狂奔。   ——只能说,能够看到他们两个人这么狼狈的样子,也是挺难得的。   在自然的伟力之下,哪怕是桀骜张扬如顾栖,还不是也得乖乖跑路。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顾栖却是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终于是有些不确定的问:“喂,阿乐。”   “我怎么觉得……那个龙卷风暴是跟着我们在动的?”   “什么?”宴乐闻言,也转头去看了两眼。   他面上的笑容逐渐被拉平,到了最后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表情。那一张应该是温和的脸在冷下来的时候便呈现出来了一种过分的威慑感与压迫感来,让人不敢直视,甚至远比旁边的顾栖还要来的更为危险。   的确正如顾栖所说一般,无论他们朝着哪个方向跑,那龙卷风暴都坚定的、不受到任何的阻碍和影响的,朝着他们的方向推进。   ……这不科学。   除非他们这里有什么能够给那风暴作为定位的、又或者是吸引对方过来的东西。   顾栖和宴乐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于是,一直被顾栖拎在手里面的鱼鱼突然发现,两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自己的后脊一阵发凉。   鱼鱼:……   他今天不会真的在这里被吃掉吧?   “小弟弟。”宴乐问他,“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而顾栖则在旁边非常尽职尽责的扮演了那个白脸:“不知道的话,你也就没什么用了,留给后面的龙卷风暴好了。”   鱼鱼哪里知道恶毒的大人们可以怎么说起谎来不眨眼,当即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死死的抱住了顾栖的大腿,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对方身上踹都踹不掉的挂件。   虽然年纪小,但是他显然挺清楚的,如果只有自己在外面的话,大概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不是我!和我没关系!风暴原本就会自动追踪有生命的存在的!”他大哭着,“这个根本不怪我!”   顾栖:“阿乐你看,这小孩儿知道好多。”   “要更多的展现出来自己存在的价值啊,小弟弟。”顾栖恐吓他,“阿乐会对你心软——但是我可不会。”   鱼鱼抽抽噎噎。   这个大哥哥好可怕!他必须表现的有用点,不然感觉真的会被对方丢在这里的!   于是,在某种求生欲的本能驱使下,他拼命的去想平时爸爸和自己说过什么。   “躲、躲起来就好了!”鱼鱼尖叫,“风暴的出现是有一定的时间规律的!只要躲过去就没事了!”   顾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将沿路所有的楼厦都拔起的龙卷风。   “看起来躲在房子里面也不怎么保险……那果然还是地下吧?”他征询宴乐的意见。   “嗯。”宴乐对这样的安排并无意义。   顾栖就把手中的鱼鱼递给了宴乐,浓郁磅礴的阴气自他身上骤然爆发,原本漆黑的瞳孔周围也染上了一圈的金色。   阴影以顾栖为中心,自他的脚下展开,很快成为一个半径三五米的圆。顾栖跺了跺脚,这圆所囊括的部分便整个的塌陷了下去,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顾栖伸手,一把拽住了宴乐,提着鱼鱼就跳了下去。阴气从他的体内毫无保留的溢散,甚至是连带着吸引周围环境当中的阴气,在他们的头顶聚集,很快成为了厚厚一层的屏障,连丁点的缝隙都不留。   而下一刻,呼啸的龙卷风暴自他们的头顶掠了过去。   “还撑得住吗。”宴乐问他,“不要勉强。”   “还好。”顾栖咕噜了一句,“这么点阴气的调动,都不需要镇压。”   大抵是几十分钟后,那些风声才渐渐的息了。顾栖撤开头顶的阴气,确定了那风暴早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最先从坑中跳了出来,却是目光一凝。   “阿乐。”顾栖喊了一声。   宴乐虽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但既然是顾栖,那么他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一个。   “我在。”   “我们之前不是谈论过……这里面干净的有些不正常么?”顾栖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眼睛里面倒映着空气当中阴气的流动,只有很细很细的一丝,淡的几乎要到了看不见的程度。   “洗衣机……”顾栖说,“那个龙卷风暴的原理,和滚筒洗衣机是一样的。”   “被龙卷风暴【清洗】后,任何的气息都不会在此停留,干净到过分的地步。没有阴气,阴鬼自然没有任何诞生和成长的温床,方才造成了罗城当中如此特殊的局面。”   “阿乐。”   顾栖说。   “我们这一次,可是钓到了条了不起的大鱼。” 第37章   忒修斯之船-03   罗城是被人刻意的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的。   而不论那幕后之人想要做什么, 顾栖和宴乐的到来,想必都绝不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宴乐从顾栖的手中把鱼鱼接过来, 然后拍了拍后者的脑袋, 笑的很温和:“鱼鱼是一直生活在罗城吗?能不能告诉哥哥,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不问还好,这句话一出, 鱼鱼原本才刚刚控制住的眼泪“唰”的一下就又出来了。   “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他哭着说, “先是爸爸不见了,然后妈妈也不见了。他们和我说,要我乖乖在家等着,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就会给我带好吃的……”   然后,小名鱼鱼大名陈子瑜的男孩儿, 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   但他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一直都有乖乖的在家里面等着。   鱼鱼觉得自己等了很久, 久到家里面能吃的东西全部都被吃光了。他真的好饿好饿, 才做了不听话的坏孩子, 从家里跑了出来。   顾栖和宴乐交换了一个视线。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 这孩子的父母, 大概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那你之前说想要去学校?”宴乐问, “为什么是学校?你的爸爸妈妈是告诉过你,他们要去学校吗?”   鱼鱼摇了摇头。   “是广播告诉我的。”他小声的道, “我听到过广播里面说, 只要去学校, 就可以得到帮助……我好饿,我好想爸爸妈妈……”   顾栖依旧是冷着脸, 但是手却非常诚实的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面掏了掏, 然后将一个东西递到了鱼鱼的面前。   那是一块儿巧克力。   “够了, 别哭了,有话好好说。”顾栖横眉冷眼,“聒噪。人类的幼崽都是这么烦人的吗。”   宴乐:“你也稍微态度好一点啦……明明在做好事,怎么表现的连反派看到你都要甘拜下风。”   他非常中肯的评价:“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经常被人害怕哦,七七。”   顾栖:“……我不需要别人的喜欢,有你就足够了。还有,不要那样叫我,听起来好奇怪。”   宴乐:“哎——可是我是你的男朋友啊,我想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只属于我的称呼的。喊名字太生硬了,一点也不亲近。”   顾栖别过头去,不看他,只是从头发间露出来的耳廓却通红,像是一块暖玉。   “……七七就七七吧。”他偏过脸,“你都这么说了……”   宴乐眼眉微弯,是一个没有太表露在外的笑。毕竟现在这种情况,笑的太明显的话,可能会被顾栖觉得他是在故意找事,然后原本已经可以平息了的事端就又会变的麻烦起来了。   但是这样的发展的确在宴乐的预料之内,毕竟只要是在顾栖的面前,他还从来都没有失手过,顾栖不会拒绝任何来自于宴乐的请求。   “鱼鱼。”宴乐问,“我们可以听听你的那个广播吗?”   或许是顾栖的那一块儿巧克力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小男孩看起来对于他俩的信任度都提高了很多,听到宴乐这么说,便将自己一直都抱着的那个收音机递给了他们。   “打开就能听到了!”鱼鱼说。   宴乐便按照他的指示将收音机打开,在几声“滋啦”的声响之后,女人带着惶恐和期翼的声音从当中传了出来。   “这里是罗城第五中学。”   “如果还有幸存者的话,请和我们联系……”   顾栖的声音有些沉:“这座城市里面还有人类。”   后面的话他没有多说,但是宴乐明白顾栖的意思。   ——他们是天师。   行经天纬地之道,斩魑魅魍魉之恶,做荡涤一方之事,承守护庇佑之责。   在过去,他们要做的是将那些常人所看不见、但是又确实的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了影响,甚至是危及性命的厉鬼们一个一个的拔除;而自百鬼天灾爆发之后,天师的工作内容就更是增加了不少。   他们拥有着这样的力量,合当为人类而战。   若是罗城当中的确像是广播里那个女声说的那样,还有四五十人的话,那么将他们从罗城带出去,并且平安的送到安全区,就是顾栖和宴乐不容推却的责任。   宴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计划变更。”他打开了腕表上的录音功能,“协会六级天师宴乐,协会六级天师顾栖,在罗城当中发现幸存居民,初步估计约五十人,现展开救援行动。”   腕表会自动储存这一条被录入的,并且标记时间和地点,作为之后会交给协会的任务相关记录。   宴乐把鱼鱼抱了起来:“鱼鱼能带哥哥们去学校吗?”   男孩儿懵懵懂懂的抬头:“哥哥们也要去学校?你们也要找爸爸妈妈么?”   宴乐失笑:“那你就这么以为吧。”   一旁的顾栖原本在吊儿郎当的站着,只是某一刻,他突然皱了皱眉,站直了身体,两把银白色的□□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并不回头,只是看向了某个方向,整个人如同一柄过于锋锐和危险的武器,仅仅是锋芒都足够伤人。   “阿乐,你看好那个小家伙。”他说,“有东西过来了。”   仿佛是为了响应顾栖的话一样,有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从前面街口的玻璃墙壁上,倒映出来了一个数米高的、漆黑巨大的怪物,拥有着膨胀肿大的身体,像是一个球,从其中乱七八糟的伸出了许多双手臂,表面则是一张又一张的人面。   而下一秒,这东西转过了街口,朝着他们笔直的走了过来。   顾栖瞳孔地震,握着枪的手指都似乎有细微的颤抖。   “什么玩意儿,长的这么丑怎么好意思出门的?”他对此表现出了非常的不可置信,“未免也太有碍观瞻了!。”   宴乐:“我其实一直都不太理解,你为什么对阴鬼也有长相上的苛求……”   顾栖:“因为脏的是我的眼睛啊!”   他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恶狠狠的:“我顾栖一生,绝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宴乐:“……”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   顾栖根本不等那东西靠近,手中的双枪便火力全开,朝着这个诡异奇怪的生物射击。   他的枪法极准,由自身的阴气转化为灵力后压缩成为的子弹又兼具了诸多其他的、更强大的功能。密密的炮火连成了一线,那一个怪物甚至不得前进半步。它为此发出了可怕的、渔蟋痛苦的嘶吼,那些伸出来的手臂因为疼痛在空中胡乱的舞动着。   “没有阴气,并非是阴鬼。”顾栖的语气透出了几分的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把无数的人用非常粗劣的手段给缝合在一起,粗制滥造出来的怪物一样。”   宴乐闻言,眉眼微动。   “七七。”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莫名,“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火力压制那个怪物并不费顾栖多少的功夫,他整个处理过程都极为的游刃有余,眼下也能够分出精力来同他闲笑着聊天:“什么?”   “你记不记得。”宴乐说,“自从百鬼天灾爆发之后,我们还从未见过从罗城撤退转移出yU\x| I来的人。”   顾栖肃然一惊,某种极为不妙的、即便是他这样的人都会觉得背后生寒的猜想逐渐爬上心头:“你是说……”   “对,我在想。”宴乐眯着眼睛看那个被顾栖的重重炮火给阻拦住的、在痛苦的嚎叫和嘶吼的怪物,“他们是不是都变成了这种东西?”   顾栖的眉一皱。   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假设,或许对于顾栖来说,这个世界上这样可悲的怪物有自己一个便足够。他虽并无多少的怜悯之心,但是却也并不觉得,如自己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应该再多出几个来。   “那我便送他们个痛快吧。”顾栖冷声道,“与其以这种模样苟活于世……”   倒不如痛痛快快、干干净净的死亡要来的更好一些。   这一次从枪口当中喷吐的便并非是子弹了,而是铺散开来的烈烈的火焰,火舌翻腾,像是连天空都能够舔舐,并为其染上一层隐隐焦色。   肿胀的怪物在火焰当中很快化作了冲天的黑烟,与之一并传来的是某种蛋白质灼烧后的强烈的臭味。   顾栖忍了忍,没能忍住。   “呕!”   他站在旁边干呕了几声。   宴乐就有些无奈:“真的很娇气哦,七七。”   不过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里却并没有半分的不耐,反倒是某种淡淡的、自然的宠溺之意满的快要溢出来。   顾栖拒绝承受宴乐这样的指控:“我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他们在这里的动作实在未免有些太大,无论是冲天的火光还是阵阵的枪响,无疑都会吸引某些东西的注意力。   地面在震动,从四面八方,竟然是出现了更多的那种胡乱糅杂出来的怪物——远不止一只。   宴乐:“……啊。”   顾栖:“……啊。”   “这。”顾栖难得有些迟疑,“虽然不是不能烧……”   但是要把这粗粗一看足有十来只的怪物都烧了吧,怕是小半个罗城都得一并化作灰烬。   可谁知道这会被牵扯进去的小半座城市里面,还会不会有如同鱼鱼这样的幸存者。   有漆黑的鬼纹开始一点一点的攀爬,在他的脖颈上蔓延,自衣领下探出,缓慢的生长,而顾栖眼底的那一圈金色也更盛。   “要不我把他们都吃了吧。”他问宴乐。   然后被宴乐结结实实的照着额头弹了一下,眉心处的皮肤都顿时泛起了一片的红。   “你当自己是垃圾桶么。”宴乐不轻不重的训斥,“别乱吃东西。”   顾栖却有些不服气:“这怎么能叫乱吃东西?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没关系的。”   他笑了一声,那笑容居然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在其中:“脏是脏了些,但总我原本就是为了这样的原因才存在嘛。不然说不定早就被掐死了,根本长不到这么大。”   “顾栖!”   他可以笑的没心没肺,但是宴乐却不能够像是顾栖一样将这件事情等闲视之。   眉眼温和的少年在这一瞬间却展现出来某种难以用言语去描述的锋锐来:“我说过,你是人类——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是人类,不是鬼物,更不是怪物。”   “我不允许任何人这般去贬低你的存在,即便是你自己都不行。”   他是他的明珠,是他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的宝藏。宴乐希望顾栖永远都干干净净的、闪闪发光的站在那里,这是他二十年的人生当中第一次有在意的、并且无论如何都要去坚持的事情。   宴乐的态度如此认真和郑重,顾栖不免讪讪,平白的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感来。   不对啊,我也没做什么吧?   少年捏了捏鼻子,一边在心底腹诽,但某种本能的求生欲让他顺着宴乐的话“嗯嗯嗯”的狂点头。   宴乐:“……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了。”   “那我们怎么做?”看着那些朝他们逼近的怪物,顾栖不忍直视的别过头去,“罗城太干净了,无论是阴气还是阳气都没有,我们甚至没法布阵。”   他还有点小委屈:“啊,你也不让我吃它们。不然事情真的可以非常容易的解决的。”   宴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迟早要被顾栖气的肝疼。   “你是人类,人类不会去吃那种东西的。”宴乐说,“下次再看到你乱吃东西,我真的会打你的屁股的,顾栖。”   顾栖的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团:“我都二十了哎,阿乐。”   宴乐凉飕飕的说:“是吗,我还要以为你才两岁呢,捡到个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   顾栖闭上嘴。他觉得宴乐现在挺生气的样子,决定暂时不去触对方的眉头。   那些怪物越来越近,耳边都能够听到每一张人面的无意义的尖叫声。顾栖开始掏枪,宴乐也开始摸符,就在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一阵发动机的响声,一辆改装摩托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停在他们面前。   “啊,人比我想的有点多……不过没关系!坐得下!”   开车的人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性,戴着墨镜,涂着红唇,一米六的个子硬是有着一米八的气场。   “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她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墨镜,“在那些东西追上来之前,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顾栖和宴乐对视了一眼,衣服遮掩下,两个人飞快的打着手势交流。   顾栖:你怎么决定?   宴乐:先跟着看看也无妨。   然后他上前一步,拎着鱼鱼递了过去,笑容明朗,不见丝毫阴霾。   “那就麻烦您了。” 第38章   忒修斯之船-04   顾栖和宴乐从善如流的带着鱼鱼坐了上去。   无论对方是敌是友, 顾栖和宴乐自觉是没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如此,不若便顺着对方行动, 说不得便可以对罗城如今的景况有些更深的了解。   说实话, 虽然这一辆摩托车经过改装,明显有加长,并且增加能够坐人的空间, 但是想要装下三个成年人和一个小孩子也有些太过于勉强——哪怕顾栖和宴乐都是有如竹竿一样的青年, 而那位开机车的妹子也同样身材纤细,但要都挤上车,也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眼看着那些东西越来越近, 妹子急的催促道:“快点快点!!再慢点就来不及了!”   宴乐索性直接侧坐在机车后座,然后朝着顾栖招了招手。顾栖几乎是秒明白他的意思, 过去就坐在了宴乐的腿上,而宴乐则动作十分自然的揽住了他的腰, 以防他掉下去。   鱼鱼被按在了机车妹子的怀里面, 坐在她的前方, 倒是正正好好。   “哇你们这样……也行, 抓稳了, 我们出发!”   机车妹子看了他们这个奇奇怪怪但是却又莫名和谐的姿势两眼, 打上火,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一骑绝尘, 将那些奇怪的东西全部都甩到了身后。   因为过快的车速, 耳边的风都吹的猎猎作响, 朝着脸上直扑,朝着眼睛嘴巴还有鼻子里面灌。   “你们是幸存者吧?能活到现在, 真的很不容易!不过没关系, 我现在就带你们回学校。放心, 学校里面绝对安全!”   “不。”宴乐说,“我们从罗城的外面来。”   原本在道路上疾驰的机车硬生生的拐了一个极大的弯,随后刹住停了下来。机车妹子一只脚点在地面上,努力的回头看顾栖和宴乐,声音都提高了八个度。   “什么?!外面?!”   “真的是外面吗?但是罗城明明根本出不去,外面也只有那些将一切都遮挡的漆黑的雾气……”   宴乐:“那不是雾气,而是阴气。”   “之前的计划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出现在这里,便是为了你们而来。”   “我们会将你们带出去。”   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女子很快便冷静下来。眼下见还没自己大的少年摆出了这样一幅煞有介事的样子,她不免有些好笑,抬起手就要去揉宴乐的头发。   只是那手伸到一半,就被顾栖给抓住了。眉眼昳丽的少年偏了偏头,看向她,那一张好看的脸上却满是阴骘之色。   “是我的。”顾栖轻声说。   女子呐呐的收回了手。   她是罗城五中的老师,平日里面少不了要和孩子们的家长打交道,、也算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是眼前这两个不大的少年显然比她以往遇到的所有人都要来的更为棘手,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他们。   宴乐拍了拍顾栖,示意他放开对方,随后像是以往的每一次那样站了出来,担任两个人当中负责对外交流的那一个。   “我是宴乐,这是顾栖,我的男朋友。”宴乐介绍道,“诚如先前所说,我们自罗城外来,身份是天师。”   女子看上去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不吐不快:“……弟弟,我说,现在已经是法治时代了,我们不兴弄虚做鬼的那一套哦。”   宴乐和顾栖双双沉默,只是以眼神示意罗城外面那些笼罩着的厚重的阴气,以及他们身后的、应该是那些怪物正在追来的方向,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女子:“好吧!这可能的确不怎么科学!但是天师什么的未免也太——”   顾栖可没有宴乐那样好的耐性和脾气,他平举起手臂,银白色的右枪落到了他手中,随后少年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扣动扳机。   在轰然的震响声中,顾栖冲着她露出没有多少温度的笑:“这样足够作为证据了吗?”   机车妹子咽了咽口水:“……”   救命,她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三观,好像要经历又一次崩塌了。   ***   机车妹子叫吴策,教体育。个子最小,但是力量和胆气可不小,也是因此才会担任了这个外出接人的任务。   “你们说的那什么阴鬼啊,阴气啊,天师之类的,在罗城里面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她回忆,“最开始的不对,只是乌黑的云翳在城市的上空盘桓了太久不散去,持续了太久的阴天……”   但是很快,人们发现,那些云居然一天比一天厚重,他们甚至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见过太阳了。   然后在某一天,那些云层居然散开来——又或者,更准确一些说的话,是那些“云”原本就是数量庞多体型巨大的虫子,却又偏偏有着类似人的形态。生着西瓜大的金黄色的复眼,身后的翅膀并非常规的磷翼,而是某种坚硬的甲质,甚至会让人怀疑这样的翅膀是否真的能够支撑起飞行。   “它们先是以人类为食,吃饱了之后也不肯就此罢手,而是开始像是猫抓老鼠一样的玩弄。你们之前见到的那些千手百面的怪物,就是它们随便弄出来的[玩具]之一。”   即便是好脾气如宴乐,这一刻也不免出离的愤怒了。而顾栖身周暴动的阴气更是丝毫不加掩饰。   “那些虫子在哪里?”顾栖问,手中已经提上了枪,看起来是只要吴策说一个地点,他立刻就会过去干架。   然而吴策却是摇着头苦笑了起来:“那些虫子已经不在了。”   她轻声说:“这只是第一轮的清洗。”   因为有足够的“食物”,所以那些虫子一样的怪物繁衍的非常快,很快整座城市都被塞满了,就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   而人们这时候才绝望的发现,整座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无形的屏障给笼罩封闭了,他们是罩子中的人,是永远都逃不出去的猎物,除了绝望的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之外,无论什么都做不到。   而这个时候,城市当中幸存者已经较之先前少了不止一半。   如此持续了十来天,在这一座城市当中,开始会定期的出现龙卷风暴。   风暴每一次出现的地点随机,持续时间随机,出现后会自动锁定离的最近的生命体并将其卷入吞噬,无论人类还是怪虫,全部都一视同仁。这般连续肆虐了数日之后,天才总算是重新明朗了起来。   吴策和她的同事们开始战战兢兢的离开建筑物探索,却很快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这个城市里面,可能只剩下我们了。”   “十名老师,三十四名学生,最大12岁,最小才刚7岁。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部都有。”   “在虫子都被那些风暴清除过后,我们也曾尝试着在全城搜寻幸存者。如此已过数月有余,你们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活人。”   顾栖却是抱有怀疑的:“若真如你这般所说……”   “你们带着三十多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无论是那风暴也好,还是那些虫子也好,又或者是先前所见的千手百面的怪物也好,全都是凶险之物。要从它们的手下求生,又要保护三十多个没多大的孩子,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并非是看不起。但是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顾栖真的很难相信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   面对顾栖这样的质疑,吴策倒是接受良好。因为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但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依仗。   “因为学校是特殊的,所以我们才号召所有的幸存者都聚集到学校来。”吴策说,“无论是龙卷风也好,还是那个怪物也好,都会主动的绕开学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一开始就被困在学校、并且也从之前虫子的狩猎当中活下来了的这十位老师,便护着剩下的三十四个孩子,以学校为中心和基地,艰难的挣扎着求生。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样眼看着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这样的坚持显得是那样的无望和可笑,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可是每当看着围在身边的孩子们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好像也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好像……还可以再稍微的尝试和努力一下。   罗城并没有多大,在这些交谈的功夫,已经足够他们来到五小的校门口。这座小学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正好在市中心。   顾栖自从到了这边开始,眼睛就死死的黏着某一处不放了。   “学校里面什么?”他问吴策。   他朝着学校内的某个方向指了指。   “那边?”吴策回想了一下,“是校园里面的一个小水池,里面种了荷花,池子中心是一个小假山……怎么了?”   “不。”顾栖说,“那绝对不可能只是一池荷花、一座人工假山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的目光越过了吴策,落到了她身后的学校上,仿佛视线可以穿过一路上的所有建筑物,看到那个假山、水池……还有别的什么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玩意儿。   [万鬼之渊]   [???]   这是顾栖第一次见到没有等级、没有血条,完全未知的存在。可是它能够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那个东西对他们拥有着极深厚的恶意。   眼前的这座学校,真的是这个城市当中最后的净土与安全所吗?   “怎么了?”宴乐或许是这个世界上面最了解顾栖的人,眼下见他一直盯着某个方向发呆,不免有些担忧的伸出手,拍了拍顾栖的肩膀。   “唔。”顾栖猛的回神,但视线还是频频朝着那边飘过去。[万鬼之渊]四个字眼像是在他的脑海当中扎下了深根,让顾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   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一侧对着他遥遥的招手,像是母亲呼唤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那样,呼唤着他的靠近。   顾栖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唇瓣。   “我去那边看看。”   ***   阴暗的。   漆黑的。   深不见底的。   封闭隔离,像是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都没有可能闯进来,即便是光照到这里也只会被尽数吞噬。   在学校的正下方——在那水池的正下方,想来任是谁都料不到,存在着这样的一道长长的隙裂。   学校里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声音远远的穿透土层,表盘上的三根指针都重合到了一处。   有某种存在似是被惊醒,片刻后,苍老的声音幽幽的响了起来。   那是一道长长的喟叹。   “终于来了吗。”   漆黑的沉渊都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逐渐的“活”了过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间断的在这一片空间当中回档,而有一双眼睛自黑暗中睁开,“望”到了站在学校门口的顾栖和宴乐。旋即,眼睛的主人露出一个满怀欣喜的笑容来。   “我可是等你很久、很久了。”   “——我的鬼王。” 第39章   忒休斯之船-05   诚如吴策之前所说, 那的确是很小很小的一个池子。或许是因为数日不见阳光的关系,原本应该是碧绿的叶子都开始泛黄, 看着岁不说是马上就枯萎, 但是瞧着也差不离多少。   而在中间的,是一个浅浅的埋在池子里面的小假山,岩石的缝隙处甚至生长着一丛一丛的青苔。   假山的山体正中有一个凹进去的洞穴, 而在那洞穴里面则是摆着一个白色的小塔, 九层高,看着像是玉质。   吴策之前把鱼鱼交给了自己的同事,自告奋勇的给他们带路, 眼下看着那个小塔,也不免有些惊奇。   “这里还有一个洞、一个塔么?”她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 “我在五小也当了四五年的老师了,一直都没有发现过。”   “不是你没有发现。”宴乐道, “是它的存在被刻意的用手段给隐藏起来了。”   这一座塔放在这里, 有人在其上布了灵隐之阵, 行了奇门遁甲之术, 以至于常人会下意识的将这里的东西忽略掉, 自然也就注意不到这一尊小塔。   顾栖看了宴乐一眼, 得到对方的一个点头之后,一枪就将那尊塔给崩倒。   他们两个都能够看出来, 这一尊小塔便是这个阵法的核心。虽然这样盲目的毁坏一个不知具体作用的阵法, 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得了的后果来, 但顾栖和宴乐对于自己抱有着足够的自信,自认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能够从容应对, 因此倒也不必过于谨慎。   那一尊塔应声而碎, 而伴随着一并冲天而起的是不容忽视的浓郁阴气, 有如万鬼在悲鸣嚎哭,怨气近乎能够腐蚀皮骨,远比暗沉的天色还要来的更为可怖。   就仿佛是整个罗城的阴气与死气,都全部汇聚在了这里一样。   顾栖的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下,是一个下意识的、想要扣下扳机的动作。   他本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阴气于顾栖而言就像是母亲的怀抱一样,他能够完全的融入其中,像是水乳交融那样,根本不存在任何的阻碍。   可是这阴气却让顾栖觉得十分的不妙,在他平日所熟悉的、充斥了四肢百骸的那些阴冷力量之外,其中似乎还掺杂了另外的某种力量。   灰败,死寂……   邪恶。   在此之前,顾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的力量居然还会有第三种形态。既不是灵力,也不是阴气,是处于黑与白当中的灰色,像是会附着在骨头上,然后一口一口啃噬、直到让你连骨架都不剩的细小的虫群。   那一尊白玉塔的碎裂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很快,便有“咔嚓”声不绝于耳,眼前两米多高的假山轰然崩毁,散落了的石块掉在了池水当中,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   而在开裂的假山下,露出来了一条漆黑的、长长的裂缝,隐于水中,被那些荷叶所遮掩,如果不仔细去看的话几乎会就这样将其给忽略过去。   “这是……一条被藏起来的路啊。”   他抬手甩了几张符箓过去,池水便全部都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屏障逼向两旁,于是那一道裂缝便再也无法顺其自然的融入周围的环境,而不得不整个的暴露了出来。   平心而论,这一道裂缝的颜值实在是漂亮。隐约透出来的一点点内部是流动着蓝紫色星光的黑暗,其中又缀着亮闪闪的银色的星光,比这世间任何的宝石都要来的更为璀璨和美丽。   可是在那当中,却实在是包含着不容忽视的危险感。是美丽之下暗藏的杀机。   顾栖抿了抿唇。   他拦住了宴乐,朝着后者扬起了一个与自己的往日一般无二的、足够放肆张扬、骄傲到明丽的笑容。   “我下去就可以了,阿乐就留在上面吧?”顾栖说,“虽然看着凶险,不过其实真的细看下来,也就是阴气的集合地罢了。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难度。”   宴乐却并不会这样就答应:“下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罗城又是百鬼天灾最开始的爆发地,只让你独自下去,我可不放心。”   “阿乐!”顾栖就又喊了他一声——真稀奇,宴乐居然觉得自己从那一声当中听出来了些许撒娇的意味,“我去就可以。我的能力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宴乐犹自沉吟。   顾栖见宴乐仍不松口,便又补了一剂猛药。   “况且这罗城当中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若是我在下面闹出些什么动静来,那些幸存者又该怎么办?我们当中肯定应该留一个人守着他们的。”   “我下去是最好的选择。”顾栖顿了顿,别过头去,“而且……”   “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的另一个模样。”   久同阴气相伴者,不可能不受到影响。而顾栖作为阴气的集合体,却偏还顽固的要坚持自己作为人类的存在,这方面受到的影响只会更盛。   当他过度的使用自己的力量、又或者是在阴气浓郁的环境当中待的时间过久的话,就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堕化”,向着阴鬼偏移,外貌上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宴乐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也多次表达过他并不在意。只是顾栖本人似乎不大能够接受那样的自己,所以总是拒绝被宴乐看见这近乎鬼化的一面。   “阿乐——”   有一点温暖的、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宴乐的唇角,蜻蜓点水般一晃而过。做出这样行为的人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唇,望着他的眼睛漂亮的出奇。   “我自己下去就好,没关系的。”   “你明知道我不在意。”宴乐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尊重了顾栖的决定,“好吧,既然我连【贿赂】都已经收下了,似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他们就此达成协议,宴乐目送着顾栖的背影逐渐的消失在那一道缝隙当中,却在某一个瞬间极为突兀的,产生了某种近乎于是“心悸”的感觉来。   “我不如还是和你一起下去——”   宴乐的话都没有说完,那一道裂缝却是闪了闪自己不见了。   他徒然生出极为古怪而又不妙的预感,就好像……那缝隙是猎食者故意摆出的诱饵,是鮟鱇鱼头顶悬挂的小灯,也是猪笼草所散发的诱人香气。   而现在,它得到了自己最满意的、最想要的猎物,于是心满意足的收回了那些伪装,而要去专心致志的享用这一份美食了。   那是宴乐在这罗城当中,最后一次看见顾栖。   ***   距离那日顾栖独自离开,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有余。   宴乐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顾栖的消息,便是发过去通讯也全部都无人应答,仿佛那个人从这个世界上面彻底的消失了一样。   宴乐甚至开始想,罗城在外界的眼中是不是也这样,从所有可能接触到的渠道当中都彻底的消失,再也寻不到半分的踪迹。   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几周,已经久到足够宴乐每天出门逛一圈,将整个罗城内的那些千手百面的怪物都全部都给一个一个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就像是被等待和预告了许久的暴风雨那样,在某个天有些过分阴沉的、空气也闷热逼人的下午,地面无端的产生了剧烈的震动,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剧烈的动作着,并很快就要突破地表出现。   宴乐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下方地面上不断出现的裂缝,以及裂缝当中逸散出来的黑色的阴气,面上的笑容终于是全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冰冷的肃杀。   他捏了一个法诀,指尖有冰蓝色的灵光闪烁,在因为阴气笼罩而骤然黯淡的天色下,竟然像是此世唯一亮起的灯。   “缘觉声闻,欲界无色。”   冰色的灵光冲天而起,在他的身后翻飞舞动,长长的光线相互交织,隐隐是一朵巨大的、冰蓝色的莲纹。   少年人如玉的面庞看着便更加通透,恍惚不似人间景,而是染了几分不容触碰的、脱离凡尘之意。   “是故请教化难调之众生,而显现忿怒相,护一隅之地,显煌煌伟光。”   纷杂的阴气落在他的眼底,扭曲成为了悬浮在空中的庞大的怒目鬼面,正朝着教学楼张开了巨口,发出了无声的咆哮,似是要将其中的四十六名生者尽数吞食。   教学楼内,几位老师尽力的安抚着孩子们的情绪,遵照着来自于那位自称天师的少年的指令,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出这教学楼半步。   漆黑的鬼面越来越近,到了最后甚至已经是紧紧的贴在了窗户玻璃上,仿佛下一秒便能够破窗而入。   他们瑟缩着退后,却听到了从头顶传来的那一声轻笑。   “弟子宴乐,今日在此立十方明王印。”   随着那请令一并而来的是在眼底骤然炸开的佛光,直冲云霄,甚至是劈开了漫天阴翳。云层之后有一线天光被接引而来,照亮晦暗的长夜,恍若神佛自世外垂眸。   明王印昭昭耀耀,灼灼逼人不可直视。   “命君除妖邪,镇地脉……”   少年面上的笑意愈发扩大。   “——为我佑八方。”   明王印应声而落,恍惚有梵音袅袅,仙乐飘飘。漆黑的鬼面被击退,彩色的华光将整个教学楼都笼罩了起来,任凭外面的阴气如何肆虐舞动,都侵扰不到这里分毫。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样的行为并不管用,构筑鬼面的阴气骤然收缩,最后化作了人形。   更准确来说,是附着在某人身上的、无限延伸扩展出去,有如一层庞大的外衣的形体。   而在这人形的核心处的少年低垂着头,略长的额发遮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眼底一点灿金色的光芒。他被黑色的细线悬吊起来,手臂、手指、脖颈、腰、大腿小腿,以及所有的关节上,全部都缠绕着黑线,就像是站在舞台上被操纵着行动的傀儡。   黑线上下提动,于是少年便抬起头来,一张靡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像是两颗塞进去的玻璃珠,是最尊贵美丽的人偶。   黑色的丝线抬起了他的手臂,五指张开,再合拢,握在手中的便是两把银白色的□□,枪口正对着宴乐。黑色的鬼纹在他的皮肤上恣意的生长,额头上也有两根鬼角刺破了血肉生长出来,唇畔探出尖尖的獠牙。苍白的骨自关节出延伸,呈现倒刺的形状,足够凄艳,足够美丽。   足够危险。   在他的身后有漆黑的阴影翻涌,最后猛的张开,是巨大的、仅以视觉效果来说几乎能够占据半面天空的薄纱般的磷翼,无数双眼分布其上。   此刻,这些眼睛都在同一时刻猛的睁开,猩红色的眼珠转动着,最后锁定了宴乐的方向。   宴乐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缩,再也维系不住温润的表象。   “顾栖?!” 第40章   忒休斯之船-06   是的。   在那一尊鬼怪的身体内, 作为“核心”和“主体”的,是顾栖。自那日进入了下方的狭缝之后便已经失踪了半月有余的顾栖。   宴乐的确有想过, 顾栖迟迟没有讯息, 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但是出于对顾栖实力的信任,他从未将那太当做是一回事情,只觉得在些许的时间后, 他的少年便会像是以往的每一次那样, 回到他的面前来。   因此,他根本没有想过,两个人的再一次相会会是这般的场景、这般的模样。   宴乐的手指微微的蜷缩了一下, 原本汇聚在指尖的灵光也闪了闪,随后熄灭了。   他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 遥遥的同顾栖对望,本是游刃有余的表情再也绷不住, 甚至一时慌乱到连手都找不到地方放。   “七七。”他喊他。   “七七!”   温和也好, 运筹帷幄也罢, 在这一刻全部都从他的身上褪去, 是会让每一个见过宴乐的人都会忍不住的发出惊疑“原来那个宴乐也会有这样急切失礼的模样吗?”——的状态。   或许的确是被他的声音所吸引, 顾栖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阴气被抽取、化作无匹的攻击, 轰在十方明王印上,阴气与灵力相互碰撞, 像是炸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   而在摇摇欲坠的明王印下, 宴乐看到了顾栖的脸。   他愣了愣。   顾栖现在毫无疑问是被剥夺了自身的意志, 而完全受到其他的什么操纵的。可是在同他对视的时候,宴乐却发现少年的眼眶当中蓄积了泪水, 正抑制不住的自面颊上滑落。   “快、走。”   两个人之间离的这么远, 宴乐本该听不清顾栖究竟都说了什么的。   可是宴乐笃定, 他的确听见顾栖哑着嗓子对他说:“快走。”   宴乐的表情有片刻的凝固,最后终于是彻底的冷了下来。   那是他的顾栖。   是只有他发现的、将其擦亮后带到世人面前的珍宝,是他的小男友。在当初牵着顾栖从那阴暗的教室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宴乐就曾经发过誓,以前没有他参与的那些时光便姑且不论,但是从今往后——   任何人都不会在他的面前,拥有伤害到顾栖的机会。   “别怕,阿乐,别担心。”宴乐的面色是那样的冰冷肃杀,但是他的语气又是如此的温和,像是在哄被噩梦惊醒的、睡不着的孩子,“有我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被安抚,顾栖原本带着挣扎和痛苦的神情都在渐渐的平静下来,如同一种无言的信任。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宴乐说的,那么顾栖全部都会毫无保留的相信,有如将自己彻底的献上祭坛的羔羊一般。   宴乐的眼底有片刻划过的温柔,但很快便被主人收敛好,转换为了兵器般的冷硬。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罗城布下了如此精妙的、环环相扣的谋划,等待着他们的自投罗网,但是这样针对顾栖的行为的确是激怒了宴乐。   是,他知道,顾栖体质特殊,天然的容易堕化为鬼,并能够在那之后获得更为强大的——便是说足够直接君临天下都算不得夸张的力量。   可是那又怎么样?   力量并不代表一切。   他的七七应该去看花开,听海潮,见四时流动,不需叹春常少,不必感夜苦长。   那是他喜欢的男孩,他希望他可以享尽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得万千的喜爱加诸于身。本是少年,正当风华,纵利刃亦难挡,自有荣光万丈。   所以,怎么能容忍你们去这样的去折辱他、想要将他带去那一条漆黑阴暗、没有前路的暗道上去?   顾栖身后舒展开的磷翼上那些眼睛带来十足的压迫感,有猩红色的光在那些眼睛上闪烁,片刻后化作了光炮自那些眼睛当中发射,一时之间无数的光轨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像是能够将一切都包容进去的巨大的笼子。   明王印在这样高强度的炮火的打击下,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有细小的裂纹开始逐渐出现在了表层的光罩下,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   而这样的过程自然不可避免的要更多的调用顾栖的力量。   于是宴乐便能够清楚的看见,顾栖面上和身上的鬼纹都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的,开始飞快的成长和蔓延,仿佛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将少年人整个的彻底吞噬。   伴随着这个过程,顾栖身上的那些“非人”感愈发的强烈了起来,明显不属于人类的部分开始恣意的、迅速的增长。   而那些原本缠绕在他身上的黑色的丝线似乎颜色也在逐渐的变淡……不,更准确一些来说的话,它们并不是“变淡”了,当然更与“消失”相去甚远。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实际上是因为这些黑线正在一点一点的融入到顾栖的身体里面去,化作那些靡丽的鬼纹的一部分,永远的烙印在他的身上。   于是宴乐便恍然意识到一点。   越是同顾栖对决、越是逼的顾栖去使用自己的力量,便越是在将他朝着远离人类的那个方向推去。   这或许便是幕后之人所刻意谋划和乐意看到的景象。   但是——   站在这里的人,毕竟是宴乐。   是那个数千年的天师世家所培养出来的最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的继承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即便是有顾栖这样的“意外”与“奇迹”的诞生,也依旧能够坐稳第二把交椅,同样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并且同顾栖不相上下的——那个“天弓”宴乐。   他于是向前一步,从明王印的庇护下走了出来。   四周过于浓郁的、并且在不断流窜的阴气就像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小刀,很快就将宴乐的衣服划烂,并且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数道伤口,从中流出来的鲜血将衣服都浸透。不过是因为他的衣服是黑色的,因此不大能够看的分明罢了。   然而对于这些疼痛,宴乐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般——他甚至闭上了眼睛,面上的表情平静淡然,仿佛自己身处的并非是这样危险的战场,他面前的也不是什么凶恶的敌人。   那些鲜血沿着宴乐的手臂淌了下来,流过他的指尖,却并没有滴落去地面上。它们被有违物理的方式凝聚在一起,最后成为了被宴乐握在手中的一把细长的弓,细看之下甚至还可以看到血液缓慢的流动。   说实话,这委实是看着极诡异的一幕。甚至很会让人怀疑,这样的术法,当真是应该被一位正道天师所使用出来的吗?   宴乐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一样,并没有为此分散任何的注意力。他的五指收拢,握紧了那一张弓,随后将其举了起来,拉开了弓弦。   不需要睁开眼睛,视力在这种时候反而会成为阻碍,被迷雾所遮掩,导致没有办法“看见”其中他所想要的那一份真实。   带着灵力的血液毫无疑问刺激到了周遭的那些阴气,它们比起先前来要更为激动,明王印不堪重负,其上的那些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宴乐整个人则更像是受了千刀万剐之刑,几乎要成为一个血人,所站立的地方,地面上已经濡湿了一小片,是猩红到刺目的颜色。   只是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在如此浓郁的阴气之下迅速滋生的阴鬼。它们或许并不算是特别强大,却胜在数量实在太多太多,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在教学楼下躁动着,疯狂的大笑着。   ***   “老师。”有孩子问,“那是什么?”   “老师。”有孩子在小声的哭,“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   “咔嚓”。   明王印撑起的守护结界在无边的阴气所化作的厉风下,终于是不堪重负,碎裂开来。   宴乐也在同一时刻,露出一个笑容来。   “找到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线、然后随着风被刮走的风筝。   少年人依旧没有睁眼,但手中满张的弓上却已经不知何时搭上了一根灵力构筑而成的箭,染着血色。   涌动的阴气,无法忽视的恶意,耳畔不息的悲鸣与嘶吼,来自阴鬼的疯狂的大笑。   但是在那之下隐藏的,被宴乐所听见的是属于顾栖的绝望的哭吼,还有——   那一根深深的植入他的脊骨的,同地面之下未知之物构成了链接的“线”。   是操纵着顾栖的行动,禁锢着顾栖的意识,要将这在罗城当中积攒养育了太久太久的死亡与恶意全部都灌注到顾栖的身体里面,彻底的击垮他的精神,让他脱离人类的一方,成为永坠深渊的恶鬼的那根线。   宴乐的手指松开。   这一支以灵力构筑、鲜血开锋的箭便疾射而出,带着不容忽视的光亮,竟像是这被阴气笼罩弥漫的漆黑城市当中破开一切的那道天光。   “我有一箭,可平百川。”   箭矢所过之处,所有的阴气都有如被冰消雪融一般的飞快的退散,消失不见。那些阴鬼——无论是强大的也好,还是弱小的也好,尽皆一视同仁,在箭矢炸开后的灵光下迎来这短暂一生的终结。   于是宴乐同顾栖之间所有的阻碍都被除清,恍若一条被专门开辟出来的、直达的通道。   身着蓝服的少年又引了一次弓。   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同顾栖对视,随后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眼底染上暖意。   如春花初笑,冬梅悄绽。   “再等我一下,七七。”他说,语气缱绻缠绵,是恋人之间低低的絮语,“我这就去接你。”   第二支箭的箭尖上的那一点灵光已经来到了顾栖的面前。   同之一并而来的是,是宴乐的声音。   “我有一箭——”   “可定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他的七七应该去看花开,听海潮,见四时流动,不需叹春常少,不必感夜苦长。】   是我写的非常喜欢的一句话!专门划出来给大家看看(喂)   **   看了看评论区,老板们有一部分猜的是对的www 第41章   忒休斯之船-07   这一支箭准确的射断了附着在顾栖脊骨上的黑线。   那根线一断, 其他那些缠绕在顾栖身上的黑色的丝线撑不住他,便也跟着纷纷断裂。少年于是从空中坠落了下来, 像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星星, 也像是被折断了羽翼的飞鸟。   宴乐松开手,那把长弓便溃散掉,成为了散落在地面上的一滩血。   但是他看也没看, 抬腿一脚踩在了天台的边缘, 接着毫不犹豫的直接跳了出去。   “风来——”   他在空中飞快的捏了法诀,随后丢出去数张符箓。   有无形的风应召而来,托在他的身周, 让他能够在空中自如的行动。   于是宴乐便得以接住了下坠的飞鸟,将那一颗星星再一次的捧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拥着怀中的少年。对方现在的模样已经与人类相去甚远, 额间的鬼角看着有些像是鹿,又或者是一支珊瑚。黑色的鬼纹攀爬在他的肌肤上, 黑与白相互映衬, 带来了过于浓烈的对比, 有如最浓墨重彩的画卷。   宴乐伸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贴在脸上的头发, 眼神都逐渐变的柔软了下来。   他又成为了平日里那个会袖着手, 带着柔和笑容的宴家七子。   “已经没事了。”他将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了顾栖的眉心, “我在这里。”   顾栖的嘴唇动了动。   “七七?”宴乐注意到了,但是却没有听见声音, 便不免要低头凑的更近了些, “你要说什么?”   “快、走。”顾栖重复着。   宴乐愣了愣。   按理来说, 眼下危险已经尽消,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与之相比, 怕不是怎么离开罗城外围那无形的屏障都要来的更为重要一些。   只是下一秒, 宴乐便明白了顾栖为何有此一说。   他怀中的少年人发出了一声近似痛苦的悲鸣, 从他的身上迸发出来了可怕的力量,气劲甚至是直接将宴乐给推离了数米。   有无数的灰色的影子从地面下飘了出来,笼罩在他的身侧。   顾栖双手捂住脸,似是不愿意让宴乐看到自己的样子。但是他的身体的确在产生某种无可逆转的改变,彻底的褪去属于人类的形态。   灰影们对于他这样的转变似是无比的欣喜,他们围拢着顾栖,发出奇异而又古怪的笑声。   宴乐眼皮一跳。   他听见他们在喊——   “王。”   “快走,阿乐,快走。”顾栖说,“我没有办法……控制这样的变化。”   “被算计了,但是不知道是谁……我现在和整个罗城联通,这里所有的死气和阴气全部都以我为中枢点在疯狂的涌入。”   “我的体质你是知道的。”   对,宴乐和顾栖都知道。   被大量的阴气和死气所影响,就算顾栖没有死亡,也会不可逆转的堕化为鬼。   而他一旦化鬼,便该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对付的,凌驾于如今所有已经出现的阴鬼之上的鬼之王。   这些灰色的影子是“眷属”,是在此等待着恭候着王的诞生的“侍从”。   “那个通道后面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宴乐急问。   “我不知道,阿乐……我不知道。等我重新拥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了。我不记得那下面发生了什么。”顾栖捂着脸的手已经鬼化,至少那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人类应该拥有的模样,“……别看我,很丑。”   “宴乐。”顾栖说,“在我真的变成鬼之前,杀了我吧。”   但是宴乐并不愿意答应这个提议。   “还会有别的办法的。”宴乐安抚他,“我带你回去。事情根本没有到那样的程度。会有办法的。”   “不。”顾栖低声道,“没有时间了。”   “我自己的变化我自己清楚,最多再有十几分钟……我控制不住这样的变化。”   他重复了一遍:“杀了我,阿乐。”   “我不想伤害别人,更不想伤害你。死在你的手上,对我来说只最好不过的事情。”从他捂住脸的指缝之间,露出来了一双猩红色的眸子,“必须是你,只能是你。”   “别这样说。”宴乐伸手,捂住了顾栖的嘴,带了惩罚意思的咬了一口他的耳朵,“我会救你。”   “没关系的,阿乐。”顾栖笑了,“我很早就已经接受了。”   “这是我的命。”   他幼年便失怙失恃,及至又长大一些,特殊的体质爆发,自此被天师协会带走抚养。   而这样的体质,以及有如炸//弹一般随时爆发的危险……在遇到宴乐之前,顾栖的活着,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杀了我。”   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产生异变,甚至是彻底的失去了属于人类的形貌。宴乐深深的凝视着自己的小男友,手指动了动。   已经是完全没有挽回机会的、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吗?   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宴乐却是越发的冷静了下来。   他深深的凝视顾栖,还有那些笼罩在他身边的环伺的灰影,却是笑了起来。   他很少这样笑。   平素里宴乐常笑,但是那些笑大多都是淡淡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另外的一种喜恶不形于色。   偶尔也会冷笑,那种时候便是让人觉得心头发凉,极为不妙,便是在三伏夏日也能够感受到数九隆冬的寒冷。   可是他还从没有这样笑过。   畅快的、恣意的,抛却了所有的礼数,只是要去抒发自己内心的那些满溢到快要爆炸的情感。   “我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样庆幸过。”宴乐说,“我生在天师宴家。”   固然因为这个姓氏,宴乐得到了太多其他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得到的财富、权势、地位,但那些对他来说都不是过眼的烟云。   就算不是宴家子,以他的天资和能力,这些东西同样唾手可得,因此便也不显得如何稀奇。   可是只有这个不同。   只有这次不同。   “天师宴家传世千年,多少也有几分的底蕴。”他朝着顾栖伸出手去,像是想要给他一个拥抱,“我幼时曾长久的在家族内的藏书阁上驻留,天文地理,道法佛学、游记小说……并不分类,拿到什么便是什么,尽都囫囵的看下去。”   “而在有一本古书上,记载了一种上古秘法。”   宴乐笑了一声:“我真的好喜欢你,七七。”   他们的脚下突兀的出现了巨大的法阵,也不知道是宴乐什么时候布下的。那阵法的光笼罩着顾栖,随后一点一点的没入他的体内。   有奇迹发生了。   少年身上的时间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的拨弄回退,一点一点的在恢复作为人类的模样。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在宴乐的身上有如镜像一般发生的那些变化。   浮现的鬼纹,生长的鬼角,嶙峋的骨刺,全部都在他的身上有如复刻一般的出现了。当然,因为个体的差异,所以自然并不会同顾栖身上的相同,但毫无疑问,那的确是将顾栖身上的堕化一点一点的转移到了宴乐的身上。   他面上的笑容在一点点扩大,身上总算是带了些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所应该有的恣意妄为和意气风发。   “七七。”   “这个世界上面,不会有笃定的、不会改变的[命运]。”   “——而我这个人,也从来不信命。”   伴随着堕化的转移,顾栖的理智也在逐渐的恢复。他意识到自己被白骨的怪物抱在怀中,而那怪物有着他最熟悉的眼。   顾栖看着自己恢复了人类模样的手,素来都骄矜傲慢的声音终于是不可避免的颤抖了起来。   “阿乐……?”   “我在。”宴乐紧了紧手臂,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不给他挣扎抗拒的可能,定要将这个法术完成。   “你做了什么?!”   顾栖几乎是立刻就扑腾着挣扎了起来。   然而那些原本温和的照在顾栖身上的光在这一刻全部都化作了坚固的锁链,将他牢牢的拴住,禁锢了全部的行动,绝对不给他半分破坏这个法阵运转的可能。   宴乐笑着,带了几分的得意。   “此法名为瞒天过海,但更多的时候,人们称之为——”   “逆天改命。”   顾栖的声音干渴哑涩:“我不需要……”   “给我收回去!宴乐!我不需要!”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等价的,你要得到什么,那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   这是万事万物均应遵循的定理,更遑论是逆天改命这等的与天争的大事。   一个人生来就被注定了的命格应该怎么改?   这事说简单不简单,可若要说难,却也当真没有那么难。   ——只需要寻那么一个人,与你换命,那么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自此再无风雪寒霜加身。   “停下来,宴乐,停下来!”顾栖的声音凄厉,像是杜鹃啼鸣,声声沥血,“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担,不需要你帮忙!我又不是担不起!”   “宴乐!——不要让我恨你!”   他等来的只是宴乐的吻——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吻,因为宴乐如今血肉全失,这应该是一点白骨轻轻的触碰他的脸颊。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天绽华彩,紫气东来。灵隐山道首亲至宴家,以二十年的阳寿为我起了一卦。”   “他们说我命格尊贵,四库齐全顺行。天干得奇仪,日后必当威权天下。”   “七七。”宴乐说,“我把我的命格送你。”   他轻笑。   只这一刹,便是塞上的风雪,也该当化作满枝的繁花。   “我祝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从今往后,愿你有星辰入眼,得繁花驻梦。”   这便是——   我对你最后的、唯一的期许,与祝福。   作者有话要说:   但愿这晚霞守候他一路生花   不畏惧风沙满目皆繁华   星辰都入画曾经的少年无瑕   ——《满眼繁华.一路生花》   ***   写这一章的时候一直在单曲循环的歌!   是宴乐对77全部的期许和祝福。   愿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星辰入眼,繁花驻梦。   ***   这一章改了很久,最后终于得到了自己满意的东西。   以此为界,顾栖再不是那个顾栖,宴乐也再不是那个宴乐。   我是如此的喜欢你,用我全部的——尊荣也好,繁华富贵也好,去为你交换一个未来。   即便这个未来当中,没有我的存在。 第42章   忒修斯之船-08   以正常理论来说——   人类是没有办法承担这样的阴气与恶意加持于身的。   顾栖体质特殊, 方才能够容纳诸多的阴气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借助灵魂法器的力量, 将这些阴气转化为灵力为自己所用, 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的同正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实际上,这样的阴气莫说是人类,便是很多的B级以上的大鬼, 贸然接受了, 大概也是会被直接给“撑死”的结局。   或许,即便是鬼王,也在他这里落不到什么好的结局。   所以, 尽管宴乐当真是有这样的能力和本领,在顾栖的身上行了那等的换命之术, 然而在承接连通了整个罗城的阴气怨念之后,他的生机自然不可避免的、在用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衰败枯竭下去。   于是那些将顾栖困住的、灵力化作的锁链便纷然断裂, 他像是被放出了牢笼的猛兽那样扑了过来, 面上的表情堪称癫狂。   “阿乐。”他问, “你要丢下我吗?”   宴乐笑了。   “不是丢下。”他说, “我只是想要你的路能够走的更远一些, 更久一些。”   “你总不可能让我明明有办法, 却眼睁睁的去看着你死亡吧?”   “我做不到那样的事情,七七。”   “你做不到那样的事情。”顾栖的声音很低很低, 像是从喉咙当中、从胸腔肺腑当中所溢出来的绝望的咆哮和低吼, “难道我就能够做到吗?!”   “宴乐——你明明知道的!你对我来说……对我来说!”   对于顾栖来说, 宴乐是什么?   是太阳,是光, 是希望和信仰, 是他存在于此世全部的理由。   是因为宴乐, 所以曾经那个阴骘、格格不入的少年才会第一次开始探索自己的力量存在的意义,才会开始逐渐的去生活,去和其他人产生交际,去——融入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了宴乐的话,顾栖想。   他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   “你真的是做了自己最不明确的决定。”顾栖说,“你这个……混蛋。”   宴乐却是笑了起来。   他的生机分明在飞速的溃散,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花。可是他依旧笑的很好看,有如月之昭昭,也似春华耀耀。   “我倒是觉得,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甚至不需要去花费任何的代价就可以将你还回来,再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顾栖将他抱住,把自己的脸埋在宴乐的颈窝里。宴乐很快就感受到自己的脖颈处湿了一片,顾栖压抑的哭声和嘶吼通过骨传导,闷闷的响起在他的耳边。   “如果没有了你的话。”顾栖问,“我又是为什么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不被期待。不被接受。不被喜爱。   在顾栖人生的前十五年,这就是他已经麻木了的、接受了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宴家的小少爷站在他的面前,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走出了那个并不温和的长夜,然后将全部的喜爱都捧给他。   像是泡泡。   梦幻的,华美的,似乎是脆弱的,然而实际上却足够坚固。将他一路托举,自沉渊之下捧上天国,构筑了一个让他甚至是连触碰都小心翼翼的梦。   “如果没有了宴乐的话。”少年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一个虚幻的、下一秒就会破裂的泡影,“顾栖的存在,还有什么必要和意义?”   宴乐就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去,抚上顾栖的脸颊。   “听我说,七七。”   “我想为你换的,是一条光明的、足够被所有人喜爱的前路,而不是为了让你又重新像是以前那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回到只有自己的世界当中去。”   “我知道人类与阴鬼对于你来说是一样的,你厌憎鬼怪,但你也同样不喜欢人类。”   “很抱歉啊,虽然我也是人类,但是人类可能的确没有给你留下太多的、好的回忆。”   顾栖垂着眼眸,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这样说。”他道,“我喜欢你。而你是人类。所以——我也会告诉自己,去喜欢人类的。”   宴乐就“啊”了一声,朝着他笑:“我面子这么大啊?”   顾栖不说话,只是更紧的握住了宴乐的手。   他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皮毛的、落魄的小狗,哪里有平日里骄傲恣意的模样。   宴乐笑着亲了亲他:“你能喜欢人类,这实在是太好了。因为我希望,即便我不在了,你也应该被万人瞩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爱意当中。”   “除了你没有谁会喜欢我的。”   “而且,我也只要有阿乐的喜爱就足够了。”   宴乐的眼神就带了些无奈:“事情也不能这样算的。”   “听我说,七七。”   “作为恋人,我很高兴你的目光只落在我的身上……但是,你也的确忽视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他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抬起来,从顾栖的手中滑落下去,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失去生机的灰败来,却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你该回头看看的,看看那些在你身后追着的憧憬与崇拜的眼神,看看那些发自内心为你献上的喜爱。”   百鬼天灾爆发至今,人类世界的结构和社会组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天师的存在开始被世人熟知,人类与阴鬼之间的战争情况也在被时时播报。   而作为综合能力排名第一、所有现存天师当中最强大的存在,曾经数次在各种危险的情况下力挽狂澜的顾栖,早就已经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当中所有人去仰望、去追逐的至高的存在。   他们歌颂他,赞美他,有如信仰神明一样的信任他,以此支撑自己为了生存而继续的努力和挣扎下去。   人类是那样的脆弱,但又是那样的顽强。很多时候,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希望,都足够他们在黑暗当中饮着血,蛰伏和等待,以便迎接终将到来的黎明。   更何况,顾栖所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是那一点点“微小的希望”。   “七七。”   宴乐给了顾栖一个吻。   “你不该只是我的星星。”   “答应我。”他说,“你会成为照亮所有人的骄阳。”   顾栖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   他从来不会拒绝任何来自于宴乐的话。   而这一次也将一样,不会与以往有任何的不同。   “……我答应你。”少年最后说,“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宴乐闭上眼睛,表情堪称祥和。   “七七。”   “……我在。”   宴乐就笑了。   “要幸福啊。”   “我的少年……我的七七。”   他的气息终于彻底消失了。   顾栖就那样跪坐在地面上,头低低的埋着,很紧很紧的搂住宴乐的身体。   可很快,他连宴乐的身体的都无法抱住了——或许是受到阴气的影响,那个人像是电影当中的慢镜头一样,一点点的在他顾栖的手中化作了纷飞的灰烬,甚至没有办法握住。   “你连这么点念想……都不留给我么?”   蛰伏在他身体内的阴气在一瞬间都全部爆发出来,地面皲裂,楼房坍塌,漆黑的龙卷风暴在罗城内滋生,咆哮着掠过。   “啊!”   一直多长在教学楼里面的老师和孩子们发出了惊叫声。   顾栖终于是动了动。   他抬起头来,遥遥的同那些孩子们对望,眼神是一片的死寂和古井无波。   可是他最后还是取出符纸默念法诀,凌空而行,来到了幸存者们所在的楼层的窗户外。   “和我走。”他说,“我带你们离开。”   如果这是宴乐希望的,那么,他会遵循那个人的意愿去完成。   “那个哥哥……”有孩子小小声的问,“他是变成小美人鱼了吗?”   “那个哥哥没事,他只是太累了,所以先睡了。”顾栖重复了一遍,“跟着我来,我带你们离开。”   “真的能出去吗?”几位老师当中有人忍不住道,“但是整个罗城分明都——”   “能的。”顾栖偏过头去看他们,眼底那一圈金色熠熠,有如地平线上初升的日轮,“更何况,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地面上的皲裂在不断的扩大,巨大的裂缝出现,整座罗城看上去都四崩五裂。   顾栖的目光遥遥的望向城外:“这一座城市,维持不了多久了。”   从地面下有无数庞大的、有如触手又像是粗壮的尾巴一样的东西探了出来,肆意狂乱的拍打着周围的一切。   照着这个情况下去的话,想来要不了多久,这座城市就会彻底的坍陷。   这下子也没谁提出异议了,甚至是连孩子们也都懂事非常,快速的排好队跟着从教学楼离开,朝着罗城的边缘赶去。   顾栖给他们断后,将所有妄图朝着这边接近的东西全部都被毫不留情的击碎。   罗城并不大,如此行进了一段路之后,很快便来到了城市的边缘。看不见的屏障外的天空阴沉,外面的一切都笼罩在漆黑的阴气当中。   土地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开,犹如山崩地裂,并且在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飞快的蔓延。   “请问……现在怎么办……?”老师们护着孩子,犹犹豫豫的看向顾栖。   少年拔出枪,灵力毫无保留的注入到了枪身当中。从枪口宣泄而出的甚至已经不再是子弹,而是有如激光镭射//炮一类的东西。   蕴含着可怕力量的光束轰在了看不见的屏障上,所有人都能够听见耳边传来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终于,在某一刻,伴随着“咔嚓”一声响,外界的阴气浩浩荡荡的涌了进来。   “走!”顾栖冲着他们道。   其实也不需要他命令,老师们已经带着孩子飞快的冲了出去。   那是近乎千钧一发的场面,罗城在他们的身后完全陷落,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巨大的深渊,当你凝视它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这深渊拖下去,然后彻底吞没。   顾栖回过头,久久的望着那一道深渊。谁也看不透他都在想些什么,吴策偏过头去看少年的脸,只能够察觉到他身周的沧桑寂寥的意味,像是了无生机的荒漠,又或者是早已死去的空洞海域。   “你……还好吗?”她小心的问。   少年的眼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像是因为她的呼唤,于是从某个梦境当中被惊醒。   “我带你们回去人类的聚居区。”顾栖说,“这是我答应阿乐的事情。”   他希望他保护人类,成为值得被尊敬和崇爱的存在。   那么——   他就做给他看。   四周阴气弥漫,遮住了所有的光线,连前路都看不清,好在并不能够阻挡顾栖。他捏着法诀,指尖下有光芒吞吐,最后自掌心飞出,横贯在空中,是一个巨大的单字符文。   从这符文上散发出来莹莹的光,四周的阴气便也被驱散掉。   只是在这被驱散的阴气之后并非是顾栖当时和宴乐来到罗城的时候走的那条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阴鬼包围,又或者说那些阴气之下,全部都是这样的鬼怪大军。   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已经在这里严阵以待很久很久了。   “哥哥……”   已经有年龄更小一些的孩子忍不住的朝着顾栖的身边凑,像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安慰和庇佑。   “让我看看。”顾栖抬起眸来,扫了一眼,随后冷冷的笑了一声,“梵天、那伽、夜叉、乾达婆……怎么,十鬼将今日却是好雅兴,居然连战场都顾不上了,一股脑的全部都到了这里?”   他的手指在银白色的枪身上摩挲了一下,继而又道:“看来我到的真的很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们的聚会?要不要说一声抱歉?”   分明是他们这一行人被无数的阴鬼给围堵、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的情况,但是顾栖看上去是如此的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反了过来,真正需要担忧和害怕的是那些将他们包围了的阴鬼们才是。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被他的目光扫到的时候,纵然是那些鼎鼎声名在外的大鬼们也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低了头,要去躲避来自于顾栖的视线;而在后者开始点卯一样念出自己能够认得出的大鬼的名字的时候,凡是被他给点到的,都不由自主的在后退,恨不得那个煞星不要看到自己才好。   自百鬼天灾爆发以来,已经堪堪有三年多的时间。这时间足够人类与阴鬼之间展开无数次的交战,足够顾栖在战场上崭露头角,足够他的名字无论是在人类那边,还是在阴鬼那边,全部都传了个遍。   ——自然也足够阴鬼们知道顾栖是个什么样的不栓绳的疯狗。   便是在战场上,也没有谁想要和顾栖对上。   没有谁。   现场居然保持了一种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诡异的寂静。   “为什么不说话?”顾栖问。   他的态度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而阴鬼们退避的动作又太过于从心,以至于一时之间居然让人有些难以分清二者之间,究竟谁才是那个看上去似乎占尽优势的一方。   更别提顾栖的身后还跟着四十五个拖油瓶。   “顾先生……”吴策虽然觉得自己躲在这么一个比她还小的少年背后的行为似乎不太好,但是只需要抬头看一看那些已经超脱了人类认知的鬼怪们,自然便有抹不去的恐惧在心头滋生,甚至要丧失生存的勇气。   顾栖的目光落到了她,以及其余的被他所庇佑的人类身上,眼神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会带你们出去。”他说。   真奇怪,明明只是那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存在任何的赌咒发誓,自也没有什么振奋激昂,但是所有人的心都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既然那个少年都这么说了,那么就一定会化作现实。   “顾栖。”有十手三面、皮肤上披着角鳞和长羽的鬼站了出来,“你带不走这些人类。”   他生的可怖而又超出了常理,一共有三颗头颅,但是在正中间的那张脸上却生有三双并列的眼睛,而另外两张脸的上半部分则是一片的空白,像是融化后光秃秃的肉泥。   鳞片和羽毛在他的皮肤上乱七八糟的生长着,但又不是全部覆盖,于是就人不像人,鱼不像鱼,鸟不像鸟,总之是一种无比诡异和可怕的模样。   而此刻,这怪物的目光落在顾栖的身上,其中不知为何,居然是带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怜悯的意味。   “你也会有这样看走眼的时候?”   乾达婆的声音浑厚,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顾栖的耳边。   “这里除了你顾栖,可再没有第二个活人。”   顾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紧。   他的表情彻底的扭曲,有如恶鬼。   “你说什么?!”   ***   你付出了一切。   却终是一事无成。   作者有话要说:   咪,咪咪   小猫咪是不会有坏心思的……(远目) 第43章   忒休斯之船-09   “乾达婆。”顾栖的失态似乎只是在刚刚的那一瞬间, 很快便被收敛,再去看他的时候, 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只是声音带着过渡的嘶哑,“你是什么意思?”   乾达婆为十鬼将之一,序齿第六, 在阴鬼当中算是态度比较平和的一位。往日里同顾栖甚至能够算得上是有那么一两分微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情。   这也是他如今站出来同顾栖搭话的原因。   乾达婆覆盖着角鳞的、和鸟类十分类似的爪子在地面上刨了刨, 像是在思考这话应该怎么说。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道,“但是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万鬼之渊现世,我们方才会齐聚于此, 甚至不惜为此而暂时的放下搁置同你们人类之间的战场。”   “万鬼之渊是我们的归源之地,是所有鬼族的【圣地】, 我们莫不是从中走出来。”   也可以说,万鬼之渊是在合格世界上面第一个出现的超规模的养鬼地, 一手孕育了整个百鬼天灾的诞生。   “所以呢?”顾栖问。   乾达婆就叹了一口气。   “顾栖。”他说。   “从万鬼之渊当中, 不可能踏出生灵。”   ——即。   这些一手诱导了顾栖和宴乐踏入罗城, 在其中长久的停留, 并且因此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的事情的发声、直至最终宴乐为了顾栖从容赴死的最初的起因, 原本就是一个骗局。   少年人意气肝胆, 一腔热血的担起百石的重任,要带他们回去人类的世界、回到能够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何曾想过最后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是被推出来的不自知的伥鬼, 也是鮟鱇头顶的那一盏小小的吊灯。   “你在说什么放屁话?!”   即便吴策一开始还是挺害怕这些长的凶恶可怕的鬼怪的,眼下听了这话也是当即心头火起。   毕竟他们带着孩子, 在罗城里面以学校为基地, 抓紧时间出去搜集屋子, 在每一个夜晚胆战心惊,即便如此的艰苦也要努力的活着,不就是为了终有某个时刻能够脱离这样的境况,重新在人类的社会当中生活吗?   可是听听,这个鬼都在说什么?   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吴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怒不可遏。   “我当然好好的活着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见乾达婆的六只眼睛全部都望了过来,其中写着的是她不想看懂的悲悯。   “是么?”鬼问,“你真的确定,自己还活着吗?”   吴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她想要给出一个笃定的回答,坚定的反驳和斥责这一只鬼的不知所谓。但是在她真的张口之前,像是有电流“滋啦”的闪了一下,吴策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那是从地面下遍生阴气的罗城,可怕的粗壮触角从地下探了出来,撕裂开了楼厦。而她正好巧不巧的在这被撕裂开的高楼上,跟随着跌落的钢筋和石块儿一起,从百米的高空坠落,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   ……啊,对。   她早就已经死了。   无论是她也好,还是她的同事们也好,亦或者是这些他们这么多天来都在努力的要去保护的孩子们也好,原来早就已经全部都死了。   过去的几个月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全部拼搏和努力,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了无痕。   就像是原本笼罩在眼前的迷雾被一只手拂开扫除,于是那些隐藏在其后的真相也都浮上了水面。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们的身躯都开始飞快的变的透明了起来。   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原本就已经死亡,也并不具备成为阴鬼的资质。   能够像是现在这样站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被扭曲糊弄了认知,以为自己尚且活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罗城原本建立在万鬼之渊上,拥有着特殊的环境和浓郁的阴气,能够在一定的引导之后维系他们的存在。   一旦这样的认知被打破,那么不是阴鬼的亡灵,自然会很快的消散。   想来至多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会彻底的消失,不复存在。   打从一开始,罗城就根本就没有什么“最后的幸存者”。在千手百面的怪物出现的那一日,即代表着整个罗城最后的生命也都一起被随之葬送。   而他们是被挑出来的“伥鬼”。   顾栖和宴乐并非是第一个踏入罗城的天师。而有赖于罗城特殊的环境,这些并不记得自己的死亡的亡灵得以表现的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每一个进入罗城的天师都想要拯救这些幸存者,拼尽自己所能,从罗城诡谲且千变万化的环境当中保护他们,寻找能够将他们带出罗城的道路。   这当然是徒劳的。   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这些天师们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油尽灯枯之后,被弟弟裂缝当中那未知的存在所吞噬,成为“祭品”与“口粮”。   纵然并非是自己的本意,但是他们的确在无意间扮演了一个加害的角色。   只是在这个时候,吴策想到的却并非是自己的死亡——那毕竟是已经发生了的、成为确凿的事情了。   她看着顾栖,一时之间竟然是觉得心脏有些抽疼。   吴策还记得自己刚刚遇到顾栖的时的模样。   少年人正是最好的年龄,风华正茂,骄傲恣意的不可一世,是吴策见过的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是先前教学楼下,散作飞灰飘零的或许并非是宴乐,还有顾栖眼底的光。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动力和能源的玩偶,只是为了那最后的一口气、一点执念,才依旧维系着自己的行动。   而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的维系都被告知是假的,这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   骗局结束后,他一无所获、一无所有,甚至失去了唯一的至宝。   这分明应该是同吴策并无太大关系的事情,毕竟她同两位少年在此之前都未曾相知相识,她甚至除了名字之外,对他们没有分毫的了解。   可是。   或许是因为少年如今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悲了,尽管他并未在面上将其表现出来,身周那种将所有人都包裹了的痛苦和绝望却是没有办法掩饰的。   吴策是一位老师。   她教书,更育人。   她能够看到自己的手臂、手指以及其他更多的肢体在逐渐的透明,心底也隐隐有所明悟,大概再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完全的消失,连现在这一副虚假的影像都不再保持。   但是吴策根本无暇去关注和在意这个。   这位女老师上前了几步,站在了顾栖的面前,然后用双手捧住了他的一只手,随后合拢,将顾栖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   顾栖像是因为她这样的行为而被惊住了,一时半刻甚至没有做出举动来,只是用那一双点了金的眼瞳望着她,似乎是想要看看对方究竟打算做什么。   “谢谢你。”吴策说。   顾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谢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某种梦里的呢喃,亦或者是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呓语,“我并没有为你们做什么。”   他们既然早就已经死亡,那么他在罗城当中做的一切便都有如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可笑了。   而他甚至为此失去了宴乐。   这是一个怎么样可悲而又恶劣的玩笑。   “不,你为我们做了很多。”吴策更紧的握住他的手,“这并不是你的错误,只是我们不巧是过去的亡灵。”   “可即便如此,你和你的朋友也在漫天阴翳下成为了我们的希望和唯一的救赎。我相信,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真正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类的话,那么你也一定会平安的护送他们出去,让他们重获新生。”   “结果的确重要,但是那当中的过程也同样不可忽视。甚至,这过程当中所体现出来的一些东西,其意义之重,比之结果更胜。”   吴策的身影已经淡到几乎要看不见了。   “这就足够了。”   她说:“这么久以来,有句话一直想和你说……谢谢。”   “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做出的一切努力。”   她朝着那些半大的孩子们招了招手。   小朋友们就都凑了过来,围住这个一直都有点凶、但是又长的非常好看的哥哥,七手八脚的去抓他的手指和衣角。   “谢谢哥哥!”   “大哥哥,谢谢你!”   “很喜欢哥哥!”   “哥哥,这个是我没有舍得吃的巧克力,送给你!”   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的,甚至有些吵吵嚷嚷。顾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蹲下//身来,伸展开手臂,尽可能的想要将他们抱住。   “……不。”少年的声音很低很沉,“该说谢谢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这些孩子们传递给他的,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拒绝的善意。是顾栖从来没有吃过的糖果,可是那么甜,让他几乎舍不得咽下去。   【“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依旧应该被万人瞩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爱意当中。】   宴乐的话在这一刻是如此的清晰,字字句句响在耳畔,有如谶言。   【你会是……照亮所有人的骄阳。】   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亡灵能够停留在此世的时间很短,片刻后便已经彻底的见不到了。这里便只余顾栖一人,身处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   “万鬼之渊是我鬼族的隐秘。”乾达婆叹息着,“虽然很遗憾,但是顾栖,你今天必须留在这里。”   那站起身,脊背挺的笔直有如茂林修竹的少年人闻言,勾了勾唇角。   “那就试试吧。”   他冷笑了一声,抬起眼眸来,目光阴狠,表情阴鸷,声音更是冰冷的煞人。   “真是……”   “找死的东西。” 第44章   忒休斯之船-10   这家伙是不是比起以前来……要更强了?   在同顾栖交手的时候, 这样的想法无可避免的在几位曾经同顾栖打过照面的鬼将心头闪过。   自枪□□出的子弹密密的连成了一片,像是一场幕天席地无从躲避的雨, 又或者是一张恢恢不漏的网。他一人即为千军, 任何胆敢上去阻挠的阴鬼——无论是只被当做低等消耗品的E级、D级也好,还是更高的,A级、S级也好, 全部都一视同仁。   ——指一视同仁的被顾栖手下绽放出的有如烟花一般璀璨夺目而又无比盛大的炮火给轰的连渣都不剩。   在这一片因为有重重阴鬼汇聚而漆黑的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当中, 唯有少年眼底的那一点金色光华灿灿,如同将要从地平线的一端升起的金乌。   低阶的鬼没有确切的形体,但是更高存在的大鬼们其实已经与活物没有太大的区别, 拥有了自己凝实的形体。这本是标志着他们在朝着更高的阶层迈进,只是在这一刻, 却反而是为眼前的炼狱多增加了些许鲜红的色彩,和一些断臂残肢而已。   于是, 伴随着不断响起的“啪嗒”声, 地面上到处都是破碎的肢体部分, 以及都快要能够汇聚成汩汩流淌的小溪的血液, 带着独有的污秽和腥臭。   而在那高高的、由尸骨所垒砌起来的王座之上的少年, 似乎比他们还要更像是可怕凶戾的恶鬼, 甚至一时之间简直让鬼都要怀疑双方之间的立场,究竟谁才是那个真正站在反派阵营的存在。   他们是鬼。   而前方是所有鬼最初亦是最终的归所, 是生命之源的万鬼之渊。   他们如今受到了诞生之地的感召, 便会像是旅鼠奔往大海那样, 无论中途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会不惜万里的、不顾一切代价的, 去填平铲除一切的阻碍, 直到最终达成所愿。   可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 即便是鬼,也不免会开始犹豫和踌躇了起来。   这样单方面的屠杀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们显而易见并非是顾栖的对手,甚至连要给他造成威胁都难。阴气无法对顾栖产生影响和伤害,而有赖于那样可怕的火力的压制,以至于居然没有鬼能够靠近顾栖方圆数米的范围之内,被那人给硬生生的隔出了一片真空的安全地带。   十鬼将之间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他们以往的确有在人类和阴鬼的战场最前线同顾栖过过招,但是却从未有过战斗时间绵延如此之长的时候。   所以他们也第一次发现,顾栖看上去像是永远不会疲倦,更永远不会力竭,仿佛能够一直这样高强度输出的战斗下去。   ……于是那种想法便不可抑制的、再一次的出现了。   他们当中,到底谁才是穷凶极恶的鬼怪啊?!   这些阴鬼们又怎么会知道,顾栖平日里看似调动灵力做出的攻击,实际上全部都有赖于他手中的双枪的转化,将顾栖本身所拥有的阴气二次转变为灵力,进而发动攻击。   从这个程度上来说,他的确和阴鬼没有什么两样。   而在这最靠近万鬼之渊、最靠近这个世界上面的阴气本源的地方,对于顾栖这种可以直接从周围的环境当中吸取阴气并化为己用的bug来说,力量枯竭什么的,简直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只要他的精神还能够坚持的住,那么在这已经浓郁到遮天蔽日的阴气当中,他就绝对不会感到疲倦,甚至获取的力量都已经足够代替人类正常的进食饮水所需。   不能再让这样的战斗进行下去了。   当原本围堵在万鬼之渊的、隶属于十鬼将麾下的鬼军规模已经硬生生的缩减了足有三分之一,而十鬼将自己本身也都缺胳膊少腿——当然最重要的,是来自于万鬼之渊当中的呼唤一时更比一时强烈,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必须要过去。   必须要回到……【造物主】的身边,然后恭迎那一位尊贵的存在的诞生和降临。   而在这个前提之下,很多事情,似乎并不是不能谈。   更何况顾栖也真的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存在。   要知道,即便是鬼也是会感到害怕和恐惧的。不信现下四周看看,明明是他们以千军万马之势将顾栖包围,可是谁都不敢上前去靠近,硬生生的让顾栖给演化出来了个以一人之力把他们都给包围了的场面来。   少年手中的双枪已经因为过度的使用而热的发烫,一红一蓝两颗作为力量转换的枢纽的宝石表层的外壳之下,看起来像是都快要被那些缓慢而又黏稠的流动的液体给填充满了。间或还可以看到有小小的、一连串的密密的气泡冒了出来,光是这么瞅着的话甚至还有点好看。   而被他们观察着、小心的忌惮、谨慎的评估的少年抬起眼,望向这边,眼底金色的光华潋滟,是足够让鬼怪觉得刺目的程度。   “继续啊。”顾栖的声音带着点嘶哑,听起来像是泛着血沫,“让我看看,接下来是谁找死?”   他的脊背挺的笔直,看上去像是永远都不会倒下,也永远都不会弯折。   而他身后的万鬼之渊当中,黑色的光芒闪烁的频率在不断的加快,到了最后甚至是长久的驻存。仿佛在那根本看不见底的沉渊当中正在孕育酝酿着什么,可能还要等很久,但也有可能那东西下一秒便会破土而出。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同顾栖进行这一场无谓的内耗了。   十鬼将意识到了这一点。   “顾栖。”十鬼将当中为首的梵天有些急了,“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万鬼之渊,回去你们人类的地界?!”   顾栖的眼神微微的晃了晃。   “人类的地界。”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像是从某种奇诡的情绪当中缓慢的脱离,重新将周围的一切与这个世界都纳入了自己的眼底,“你说的对。”   “我总归……是要顾着些人类的。”   他面上的表情十分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宁静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梵天却是觉得心头一跳,平白无故的竟然是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极为不妙的预感来。   然后,他就看见顾栖的唇瓣一张一合,与之一并伴随的是那带着嘶哑的声音隔着不算远的一段距离传到自己的耳边。   “我可以退。”   “但我要你们和人类签订合约,停止战争。鬼族后撤,留出人类绝对的安全区,凡是B级以上的大鬼,都不得踏入一步!”   梵天又惊又怒:“顾栖!你疯了!这种单方面的条约,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答应!”   顾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轻微的抽动了一下:“你们会答应的。”   他大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当中却带有着根本不容忽视的疯狂之意,像是一个根本不加丝毫掩饰的、逮到谁都会扑上去咬几口的疯狗。   “我会让你们……不得不答应的。”   那像是恶魔絮絮的低语,也像是从深渊当中探出来的,一丝一缕缭绕在你的身边,不允许任何形式的逃脱的黑色气息。   “你要战,那便战。”   “看看最后……是谁先求饶溃败!”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到根本没有鬼能够反应过来。顾栖像是完全放弃了自己之前站在原地以守代攻的行为,而主动朝着阴鬼们的方向突进。漆黑的鬼纹在他的皮肤上游走攀爬,四周所有的阴气都以顾栖为中心开始汇聚,有如逐渐成型的风暴。   阴气在他的身后涌动缭绕,凝聚出实体。仅以视觉效果来看的话,那像是在少年的身后缓缓展开的蝴蝶般漂亮的巨大鳞翼,其上点缀着一只只紧紧闭着的眼睛。   有更多的黑色阴影从顾栖的脚下蔓延了出去,远比顾栖手中的枪火所能够覆盖的范围还要更远。而被这些阴影所追上的阴鬼们全部都被吞了下去,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咔嚓”、“咔嚓”的咀嚼,锋锐的牙齿上下咬合,将他们全部都细细的嚼碎,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剩下,尽数的吞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只是一面倒的屠杀碾压的话,那么现在,顾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台开足了马力的绞肉机,哪怕只是稍微靠近了一点、进入了顾栖的“狩猎范围”内,都会毫无还手之力的被绞碎。   ——这样的怪物,真的是他们能够战胜的吗?   这种想法出现在了所有看到了顾栖的鬼怪的脑中。他们前进的步伐开始变的犹豫,看向顾栖的目光开始躲闪,手中的攻击、身上的气势,全部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展露出颓势。   顾栖的攻势摧枯拉朽,他最后站在了十鬼将的面前,抬起手臂,枪口对准了为首的梵天。   但是当然不会有谁天真的以为,他扣下扳机之后,攻击的覆盖范围就只有梵天一个。   “投降吗?”   少年的笑容有些模糊,那种可怕的疯狂之色却是愈加的外显。   “还是说,我们继续。”   “不用急,我们之间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互相消耗。”   “最后会是谁先倒下?我也期待得到那个答案。”   那是根本无法用言语去描述和形容的极致的压迫感,哪怕顾栖什么都不做,被这样的压迫感所长久的笼罩之下,也依旧会让他的敌人不可避免的心态崩溃。   从少年身下蔓延出去的漆黑阴影还在大肆朵颐,十鬼将麾下所率领的鬼怪大军已经开始四散溃逃,一如那些曾经被他们所追逐撕咬的人类一样。   “要投降,接受我之前的提议吗?”   比恶鬼还要更加恐怖和凶恶的少年又问了一遍。   梵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像是已经看到了某个注定的结局。   他甚至有些怅然。   既然已经进入了阴鬼的时代,既然他们诞生于世——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偏偏要有顾栖的存在!   若非顾栖,想来世界已经成为他们的掌中之物,彻底进入阴鬼的纪元。   “……按照你说的来。”这位十鬼将之首道:“我们会遵循你的意思,与人类……”   “和谈。”   ***   人类与阴鬼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以天师榜第一的顾栖深入鬼域腹地,以一己之力覆灭半数阴鬼作为终结。   十鬼将同天师协会的会长、以及人类共存联盟的最高领导人三方,共同签订了盟约,划分出了属于鬼族的鬼域、属于人类的绝对安全区,以及双方共享的共存区。   史称,“625协议”。   ***   “他是英雄,他是信仰,他是人类终末的希望。”   “若天不生顾栖——”   “——则人间万古如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不生顾栖,则人间万古如长夜。   是我非常想写的一句话,满足了我的中二(蜮系喂)   ***   其实最开始我写到这几章的时候,是一个很传统(?)的、很普通意义的HE结局,77把这些老师和孩子救下来了,带回了人类的安全区。   但是我写完后意识到,那样太没有意思了。   所以最后定下来了这样的故事,他们是不自知的、虎的伥鬼,本无恶意,却已经是陷阱的一部分。而77,付出了一切,最后发现自己一事无成。正是因为这样沉重打击,于是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被迫长大,懂了世事并非尽美,再强大的力量也会有无法挽回的遗憾。   而他抱有着这样的一份遗憾,为了宴乐的一句话活下去,也为了宴乐的一句话,将人类放在自己的庇佑下。   我个人更喜欢这样的处理方式,更加悲壮,更加无奈,以及有如结茧一样无可避免的、必须迎来的成长。并且会因为这茧结的如此惨烈和鲜血淋漓,才孕育了最终从茧里爬出来的蝶。   比哈特,时间很巧,这一卷明天刚好能放完,整个【忒休斯之船】卷就是送各位老板们的七夕礼物了!少年竹马,以命相护,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存在,是前行的道标和此身立于世间的意义,仔细想想还是很甜的对吧?很适合七夕! 第45章   忒休斯之船-11   人类与阴鬼之间的、本以为可能会绵延数年的战争, 就这样以一种谁都没有料到的形式结束了。   “顾栖”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在大街小巷被传颂,即便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也能够吐字清晰的念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 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阴鬼的彻底消失,也不代表着他们的生活回归到了以往。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现在已经获得了绝对安全的生存区,那么说不定也总会有这样一天, 那些失落的城池和土地能够重新回到人类的掌控当中。   这是在之前的战争时期, 谁都不敢去奢想的事情,现在却因为顾栖的存在,而唤醒了人们内心的希望, 让他们似乎又重新拥有了做梦的权利和拼搏的动力。   ——既然我们人类里可以出现像是顾栖那样,碾压阴鬼的强者。   又凭什么觉得人类当中, 日后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顾栖?   而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人类还不配去重新夺回这个世界, 以及自己生存的权利吗?   顾栖在他们心头点亮的, 是对于未来的希望。有如在原本荒芜的土地上洒下了一把种子, 于是所有人便都愿意去相信和期望, 这里终有一日能够开出绚丽繁花。   在这样的环境下, 想要找顾栖的人, 自然是很多。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位分明应该被无数人所簇拥着、享有着最高的荣光和崇敬的最强大的天师,居然神秘的失去了踪迹, 杳无音讯。   如果不是因为顾栖多少还是记得留下了一条消息, 表明自己只是有事出去一趟, 不必在意的话,那说不定新一轮的恐慌就要被这样掀起了。   而被猜测着、寻找着踪迹的顾栖, 却是出现在了一个无论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至少不应该是他这位天师榜第一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站在了万鬼之渊的前面。   如果有什么平日里面的熟人见到了现在的顾栖的话, 他们说不定都不敢认。因为少年人现在的形象和惯来的模样不能说风格一致, 只能说毫不相干。   他披着漆黑的斗篷,戴着兜帽,将自己整个人都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小截尖尖的下巴。肤色苍白到近乎于透明,像是只要出现在光下,就会一点一点的融化。   昔日的罗城已经彻底的看不到任何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整条恍若没有尽头的、能够将一切与之对视之物都全部吞噬的狭长幽深的暗渊。   从这一条开在地面上的巨大裂缝当中所溢散出来的是根本无从去忽视的阴气与鬼气——又或者说,这里便是这一片天地之间那个张开的“口”,所有的阴气都从这里溢散而出,然后填充满整个世界。   顾栖站在裂缝口,面色沉沉。   这里是罗城的旧址。若是要将坐标定的更为精确一些的话,那么顾栖可以断言,如今他脚下所踏之处的正下方,即为整条万鬼之渊的中心点。   而这里同样也是当日在罗城当中,罗城第五小学花园当中那一座假山上的白玉塔所对应的地方。   顾栖事后每每回想,都发觉自己根本记不得那几日究竟都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他最后的印象是自己踏入了水面之下的裂缝,空间在身后合拢,无边的黑暗蔓延上来,让身体和意识一起陷入了主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沉眠当中。   而当顾栖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长年压制封存的、那些于血管经脉当中流淌的阴气被毫无保留的调动和爆发。   他已经触及了“人”与“鬼”之间那最后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只需要再踏前一步,便会自此彻底的成为另一边的从属,而再不能够以“人之子”自称。   那么,在他没有意识的那一段时间里,究竟都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将一切都推向那个最后无可挽回的、需要宴乐以命相换的悲剧。   顾栖觉得他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少年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朝着万鬼之渊跳了下去。   然而——让顾栖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万鬼之渊拒绝了他的进入。   有强大但又平稳的气流将下落的少年整个人托举了起来,轻飘飘的重新送回了万鬼之渊的边上。这些气流在顾栖的身边环绕了一圈,是与阴气本身的属性并不相符的温和,就像是……母亲充满溺爱的,用柔软的手从脸上和头上轻轻的拂过。   “我不能进入万鬼之渊……为什么?”   顾栖的脸上出现了极为错愕的情绪。   他凝视着那一片沉渊,像是期翼自己的目光能够就这样透过那遥远的距离以及其中层层叠叠的阻碍,一直看到最下方的那沉渊的最底端。   万鬼之渊原本不应该拒绝他。   这里是万鬼的起源和诞生之地,换句话来说,其即为此世的阴气之眼。如果一定要从这个世界上面选出一个阴气最为浓郁的地方,那么必然会是这里。   而作为阴气充斥体内、天生便是阴气汇聚中心的顾栖,本应该是会被万鬼之渊毫无保留的接纳才是。   ——因为他们是如此的系出同源,本该融洽的不分你我,是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相互融合的存在。就像是江河奔入大海。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实是,万鬼之渊拒绝了顾栖的进入,并且关上了那一扇理应向他敞开的门,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的空子可以钻。   顾栖久久的沉默着,但是他的手却在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啊。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了。   因为有人已经用自己那至尊至贵的命格同他做了交换,把最光明、最殊胜尊荣的前路让给了他。   所以万鬼之渊已经不会再接纳他的进入,这个曾经本该成为万鬼之渊最疼爱珍视的孩子已经彻彻底底的,踏上了另外一条同之完全背道而驰的道路。   “宴乐。”   顾栖喃喃的念着那个人的名字,眼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有泪水在本人意识到之前先一步的溢出眼眶,而直到湿了满脸之后,顾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哭”这一点。   这个如今在外界被誉为光、信仰和希望,几乎要被人类捧上神坛,用尽了一切所能够想到的词语去赞美和歌颂的少年慢慢的蹲了下来,蜷缩着坐在地面上,把头埋到了双膝之间。   良久。   有隐忍的、低哑的抽噎声在这无人的空间当中响了起来。   那并不是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其主人似乎原本也有在尽力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不希望被其他存在注意到。   也正因为如此,那间或会泄露出来的哭声无疑就显得更为揪心,像是一只在黑暗当中静静的舔舐自己的伤口的小兽。   他被自己的主人丢下了,于是再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家”,和会关心他的“人”。   大抵连顾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这万鬼之渊的岸边待了多久。时间浑浑噩噩的流逝,甚至像是已经失去了意义。   而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面,顾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隐约的梦。   朦胧中,似是有谁叹着气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来,放在他的头顶,轻轻的揉了揉。   “我所期望的,可不是这样的你。”对方说,“若是你一直都像是这样留在鬼域、留在万鬼之渊当中,那么我的努力岂不是全部都白费了吗?”   那个人伸出手,按住顾栖的肩膀,扳着他转了半个圈,面向了另一个方向。   从这双手上传来了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朝着那个方向推过去。   “回去吧。”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温柔,温柔到让顾栖几欲落泪的程度,“回去属于人类的世界。”   他于是不由自主的跟着那个声音往前走。   那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回去,但是顾栖却能够感受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背后注视着他。   “去吧。”对方笑着,叹息着,祝福着,“愿你的前路光辉璀璨,有鲜花常伴,幸福安康。”   顾栖在梦境的尽头猛的惊醒,他睁大了眼睛,继而冲到了深渊的边上,冲着下方大声的喊宴乐的名字:“阿乐——阿乐!是你对不对?你还在,对不对?!”   他当然得不到回应。万鬼之渊沉寂一如以往,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   可顾栖却像是毫无生机的人偶被重新拧紧了发条,注入了动力,那一张精致到靡丽的脸都因此而焕发了光彩,是一种不容忽视的美丽。   顾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的掌心有银色的光芒吞吐闪烁,最后凝实,成为了两把银白色的□□。——正是顾栖的灵魂法器,左枪流火与右枪霜星。   枪身上有凸起的、浮雕一样的花纹,而枪柄上则分别是一红一蓝的两颗宝石,内里像是有液体在缓缓的流动。   这是两把枪的动力核心,也是顾栖一部分的灵魂本源。   少年人的面上噙着一抹奇异的笑容。他亲自动手,将那两枚华美非常的宝石从枪身上剥离,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根本感受不到那种撕裂灵魂的可怕痛楚。很快,那两枚宝石便已经躺在他的掌心,即便是在没有光源的阴暗沉渊旁边,也依旧闪烁着炫目的光彩。   顾栖上下抛接把玩了片刻之后,将手臂平举,伸到了万鬼之渊的上方。   他松开了手,于是那两枚宝石便朝着这无尽的深渊坠落了下去,很快便再也看不到了。   它们是这天地间少有的能够自主吸纳阴气并将其化为己用,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不会产生任何排异的特殊存在。   顾栖心头隐隐有着疯狂的执念。   若是——若是宴乐仍有一念尚存,那么是否对方也有重新现世的可能?   哪怕重新出现的你不再是你,甚至不再是人类,而随便是其他的什么。   我也依旧愿意去赌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和希望。   “晚安,阿乐。”   顾栖最后看了一眼万鬼之渊,转身离去。   ——回去了那个宴乐希望他回去的,属于人类的世界当中。   只是与来时的死寂枯槁不同,他的眼睛里面终于是再一次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不是多么明亮,但至少不再是生机尽灭。   久溺黑暗之人,便是只怀抱着一点虚妄的灯火,或也足够其饮鸩止渴一般的去度过那漫漫长夜,以便好迎接那不知是否会到来、亦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虚无的梦。   顾栖绝想不到,日后的自己会刻意的遗忘这件事情,以至于当他见到一个有着和宴乐相同的脸的人的时候只以为那是协会的新的算计。   而他也当然不会知道。   由于这两枚被留下来的灵魂法器的本源,一个原本应该被这万鬼之渊当中的阴气所吞噬和同化的灵魂的残片得以摆脱了那样的命运。   这些残片开始朝着两枚石髓汇聚,以它们为中心,一点一点的构筑形体。这里的气流和力场逐渐开始出现混乱,交织间形成了一个厚重的、深灰色的茧。   无数的、有如“血管”一样的东西在万鬼之渊当中伸了出来,同这个茧相连。   这些管道不断的鼓胀着,向茧当中输送力量。于是那一枚茧便开始泛起幽幽的光泽,并且像是心脏一样有力的搏动了起来。   “砰砰。”   “砰砰。”   ***   他自黑暗当中醒来,看着眼前一红一蓝的两团莹莹的光,有点懵。   四周的阴气簇拥的围绕在他的身边,带着根本不容忽视的、满满的喜爱回护之意。这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面至阴至寒的、最为恶意的力量,然而如今却堪称驯服温良的在他的身周环绕。   那两团光冲着他飞了过来,眷恋的依附在他的手腕上,随后一点一点的没入了皮肤,只留下了比针尖还要小的两点。   若不是他亲眼见过它们原本的模样以及之后的这一系列的行为,想必任是谁都会以为这是原本就生长在自己手腕上的两颗小小的痣。   他尝试着迈步,结果才刚刚踏出脚,便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他于是回过头去,发现自己的身后拖着长长的、漆黑的鳞翼,像是蝴蝶的翅膀。就是它们害得他险些扑街。   这无疑是非常美丽的一对鳞翼,主色是黑与蓝,笼了一层闪闪的光粉。翼的两面全部都生着猩红色的眼,有的睁开,有的合拢,在这黑暗的沉渊当中,居然拥有着一种别样的好看。   只是……   他伸手摸了摸那拖拽在地面上的,巨大的翼。   这分明是从自己的身上长出来的,可是他却隐隐的有一种违和感,总觉得那蝶翼格格不入,甚至经常会遗忘其存在。就仿佛那本不属于他,不过是谁硬生生的、把其他人的鳞翼安在了他的身上,拼凑出来了这样的一具躯体。   他抓着那翅膀看了一会儿,终于是放弃了继续研究的打算。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坐在这什么也没有的、漆黑荒芜的沉渊之底,有些茫然。因为他发觉,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向何去。   当他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像是有一只手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驱逐原本笼罩在其上的迷雾。   我要找一个人,他想。   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但是,那的确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他必须找到他。   在明确了这样的目的之后,他开始有所行动。   他走出了这一片漆黑的沉渊。   沉渊之外是阴气横布的天空,光线阴暗,同漆黑的沉渊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无数的阴鬼不知道什么时候汇聚在这里,静静的等待着。   当看到他从沉渊当中走出来的时候,这些阴鬼们眼前一亮。   他们的面上露出来了濡慕、崇敬的、朝圣一般的神情,万千的鬼众大军朝着他的方向跪下俯首,像是被风一浪接着一浪吹倒的麦田。   “王。”   他们这样称呼他的存在。   “王!”   他们这样恭迎他的诞生。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   “我是……宴潮生。”   “是百鬼天灾之主,此世万鬼之王。”   —【忒休斯之船】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的“忒休斯之船”,即忒休斯悖论:如果忒休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所以,如果一个人,他的记忆、力量全部都被替换,再不同以往。   那么,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吗……?   ***   一个小剧场:   ——这样做之后,你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使用自己的力量,你将从此都站在人与鬼的交界线上岌岌可危,但凡一步踏错便是永坠沉渊。   ——即便如此,你也依旧要用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本源,去交换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   【因为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真切的“活着”。】   【——我在挽回的,是属于我的天命与救赎。】 第46章   鬼王花烛-01   鬼王城。   这里在数日之前还是万鬼之渊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长狭隙, 只是如今却有恢弘磅礴的宫殿群拔地而起,凌驾于那一道沉渊之上。这般巨大的变故无论是在人类的安全区当中, 还是在安全区之外的那占地广袤的鬼域当中, 全部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那一位神秘的鬼王,阴鬼如今实质上的、独一无二的统治者,也终于进入了人类的视野范围当中。   **   身上生有鳞片、长发的末端则生着一只只的眼睛, 身后拖着长长的水渍的鬼从大殿正厅轻快的滑过, 像是一尾灵活的游鱼。凡是见到他的鬼要么远远的就像避开来,要么就是低着头,诚惶诚恐的同他行礼, 只是并不敢去看他的脸,还有那些生在头发末端的眼睛。   “那伽大人。”   这位十鬼将当中位列第二的大鬼漫不经心的路过他们, 只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随手抓住一个倒霉蛋:“王在吗?”   这个倒霉蛋紧紧的闭着自己的眼睛, 整张脸都因为过于用力而皱成了一团, 双眼更是成了一条缝, 甚至都快要被脸上的皮肉全部给遮挡住了。   “在、在的。”这倒霉鬼小声的呐呐应是, “王就在自己的寝宫里。王先前有过吩咐, 几位大人若是有事寻他的话, 直接去便好。”   生了一张浓稠靡丽、甚至完全可以用“妖艳”这样的词语去描述的脸的大鬼于是便放开了他,朝着跟生出的鬼王寝宫而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磅礴的门, 看上去古朴而又厚重。深棕色的木门上用掺了金粉的墨描画了诸多的符文, 看上去有别样的隆重和尊贵。   尽管这里没有谁能够看到, 但是那伽依旧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最为标准的礼节。   “王,我是那伽。”他问, “我现在可以进来拜访您吗?”   “进来吧。”   那伽于是推开门走进去, 看到的是站在殿内的、那位他所侍奉和献上一切忠诚的王。   “那伽。”宴潮生的手中把玩着一个什么东西, 那伽悄悄的看了一眼,发现那是王平日去人类的安全区当中游走行事的时候,会戴上用来遮掩自身面容的半面面具,“既然你来见我了,说明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是。”那伽低下头去,“一切都如您所愿,除了鬼族之外,人类当中的确也来了不少。”   “全是四级以上的天师?”宴潮生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当中究竟都带了多少别的意味在其中,那伽并不敢随意去揣测,“毕竟现在他们的安全区之外的皆为鬼域,而鬼域的阴气浓度……”   宴潮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那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除了四级以上的天师能够撑起保护自己不受阴气侵蚀的灵力防护罩之外,其他人类可不能够在如今的安全区之外从容生存。   唯有这般看来,方才能够意识到,当年顾栖用枪抵在十鬼将的脑袋上,冷笑着逼迫他们签订合约,强行为人类划分出了安全区并且建立结界的行为,究竟是多么的高瞻远瞩和意义深远。   若非如此,人类如今恐怕已经彻底的丧失了同鬼族争斗的资格。   “若是那样的话,却也没有多少的人类会参与。”   宴潮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面具。   那伽敢断定,他绝对有在王的面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某种恶趣味:“这样的话,我要等的那个人究竟来不来,便也两说了。”   不过这一次,那伽想,便是他们的这一位向来都算无遗策,像是能够轻巧的便将一切都变成自己手中的棋子肆意操纵的王,却是要遭一个滑铁卢了。   “并非如此,王。”   作为被王交付了总管和监控进入鬼王城当中、为了鬼王选妃一事而来的所有人选这一任务的那伽,也对于如今的境况感到有些瞠目结舌。   “您不知道……那些等级不够的天师都算是能够被理解的了,甚至有完全没有灵力的人类不惜拼着被阴气腐蚀和堕化,也一定要赶赴鬼王城。”   “……”   那伽敢用自己的脑袋发誓!他们的王脸上刚刚绝对是一闪而过的无语凝噎!   没关系,他能够理解的,完全能够理解。因为那伽自己在最开始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表现可能比现在的宴潮生还要更丢脸一些。   就,这些人类都在想什么?   作为一个鬼,那伽觉得自己只能摆出[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包。   “所以。”宴潮生转过头来,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其实来参与的人类,数量远比原本预计的要更多……是么?”   那伽点了点头。   宴潮生一只手盖在自己的脸上,半晌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也罢。”他说,“总归也不会对最终的结果造成太大的影响。”   那伽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自己一直都好奇的问题问了出来:“王,您选妃……是要做什么吗?”   宴潮生看他一眼,那伽觉得对方的眼神并没有要责备的意思:“怎么这样问?”   海妖吞吞吐吐。   总不能说他们十鬼将有私下编排过以为王是个性冷淡的视野狂魔吧!   好在宴潮生也并没有真的非要那伽给出一个说法来,他的眼神飘远,似乎在思考一些什么。   那伽以为自己大概是得不到答案了。   然而就在他都已经放弃了并且打算同王告辞离去的时候,他听到宴潮生说:“这是一个尝试。”   “我有一些必须要去弄明白的事情。”宴潮生道,“但是,掌握这个事情真相的那个人,或许并不会告诉我答案。”   “我总该用点手段去试一试。”   这本不应该是那伽能够去过问的事情,但是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开口:“那是……您的执念吗?”   对于鬼来说,“执念”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维系人类的生命之存在、最重要的动力核心与能源是心脏的话,那么“执念”就是鬼的心脏,是支撑他们存在所必不可少的东西,亦是立身的根本和行走于此世的理由。   这位鬼王自从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开始,仿佛没有任何的、需要成长和适应的过渡期一样,非常自然的就成为了轻易统率鬼族的王者,一举一动都是最完美的典范,也足够让阴鬼们对他心悦诚服。   那伽一度以为,这位鬼之王是没有执念和弱点的。然而今日他却发现,或许也并非如此。   “执念吗?”宴潮生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或许吧。”   自从睁开眼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开始,宴潮生便知道,他要找一个人。   那就是他的执念。   但是这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姓甚名谁又身在何方……这些宴潮生全都不知晓。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关系,是亲者?亦或者是仇者?   宴潮生一度并没有将这当做是一回事,毕竟执念与否,并不会影响到他日常的状态——宴潮生曾经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现在却是完全不同了。   他不得不去在意那一纸情报,思考自己同那位宴家的宴乐是什么关系,同顾栖……又是什么关系。   “先把人骗出来。”宴潮生对那伽说,“然后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那伽其实非常想再多嘴问一句,那个被您盯上的倒霉蛋是谁。但是考虑到自己的鬼身安全,他明智的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那么我便先行告退。”他恭敬道,“一切……都将会按照您所希望的那样进行。”   ***   这是高阳第一次离开安全区,来到结界外面的世界。   比起那些潜在的危险,还是新奇和刺激对于少年人来说要更多一些。瞅他那个兴奋的样子,活像是一只被关在家里面不知道多少天终于舍得给放出来兜风的哈士奇,像是随时都可能跑丢的样子。   至少顾栖就已经看的心里直打鼓,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当初应该再顺手多买一根牵引绳才是明智的选择。   女魃也很高兴。   人类布下了结界、阻拦了超过80%的阴气在外的安全区,当然比不得外界没有任何束缚、自由自在的鬼域更让她觉得舒适。就仿佛一直加诸于身上的桎梏被除去,所以是全身心的畅快。   这样的畅快自然在女魃的举手投足之间全部都展露了出来,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朵上一样轻盈,看上去简直像是在舞蹈。   顾栖站在后面,用充满忧虑的目光看着他们。   糟糕,他想。   一根牵引绳可能还不太够……或许得两根。   顾栖只能一手一个,将两只哈士奇都给一把抓回来。   “我们之前说好的。”顾栖加重了语气,“出来之后,都听我的。”   “是……”   “知道啦!大坏蛋!”   一大一小虽然态度各不相同,但碍于顾栖到底淫威,还是乖乖的应是。   “魃。”他说,“你答应过我的。”   “我记着呢!不需要你提醒!”女魃气呼呼的皱了皱鼻子,“既然是答应你了的,我才不像你们人类一样,会口腹蜜剑、出尔反尔!”   高阳看到她的眼睛里面像是有两团青色的火焰燃起,并“簌簌”的跳跃燃烧着。她身上挂着的那些红绳全部都无风自舞,红绳末端缀着的金铃也“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青色的长衣凭空自现,虚虚的笼罩在她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高阳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并非是曾经张牙舞爪要取他心脏的恶鬼,而是九天之上骄傲明艳、光彩照人不可一世的神女。   “天门断,楚江开,今日皆听我令——”   “于此地现!”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即便是不通法术、亦无灵力的高阳,也能够察觉到周围的空间涌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着巨大的变动。片刻后,高阳眼睁睁的看到,在他们的眼前,缓缓的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漆黑的穴口,像是一只张开的嘴,内里是一片漆黑的、在转动着的漩涡。   “那就是通往鬼王城的小路。”顾栖说拍了拍高阳的肩膀,“去帮我打开门吧。”   “好嘞!”高阳自信满满,但很快又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给瘪了下去,“……我要怎么做啊,顾哥?”   女魃在旁边发出了响亮的嗤笑声,以此作为高阳之前吃了她的雪糕的还击。   “你不需要做什么。”顾栖说,“你只要走过去,就足够了。”   你曾为女娲手中的五彩石,身负补天的造化功德。   即便日月轮转,世事变迁,这个世界记得你的贡献与过往。   ——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扇大门,都将会为了你而敞开。 第47章   鬼王花烛-02   高阳对顾栖抱有着一种令人震惊的信任。   顾栖敢这么说, 他便也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去这么做了。而也诚如顾栖所说的那样,当高阳在前面打头阵率先迈入黑色的洞穴当中的时候, 的确没有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阻碍——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一样。   穴口的另一边并不如高阳原本所想的那样, 能够让他直接看到恢弘的鬼王城城墙又或者是那占地极光的宫殿群。正好相反,这里甚至都有些过于荒芜了,别说是鬼王城, 便是半点人烟……啊不, 鬼影都没有。   高阳面上的表情逐渐的凝重了起来。   他从穴口的另一边退回来,看着顾栖,脸上写满了纠结:“那个, 顾哥?”   “我们真的没有走错路吗?”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他顾哥之前描述过的目的地啊!   还不等顾栖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女魃先一步的柳眉倒竖, 像是一个被点燃了的炮仗:“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是我带路带错了吗!”   高阳:“……”   天啊,这是什么惹不起的祖宗啊。   女魃气呼呼的朝着他走过来, 站在高阳的面前, 随后朝着他伸出手。   高阳缓缓的敲出一个问号:“?”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戏?   见他像是个呆瓜一样木愣愣的站在那里, 女魃大怒, 穿着小皮鞋的脚当即就狠狠的照着高阳的脚背上一踩!   “嗷!”   高阳惨叫了一声。   然而那个真正的做了恶事的家伙看起来看丝毫没有要反省的意思, 反倒是理直气壮、颐指气使的朝着高阳道:“你是呆子吗?抓着的手带我过去呀!”   虽然通道是她打开的没有错, 但其实女魃只是知道这里有一个能够去往鬼王城的“门”。如果想要从其中通过,还是必须得有“钥匙”——又或者, 像是高阳这样的“豁免权”。   看在这个份上, 女魃允许这个傻乎乎的人类暂时牵一下自己的手——就一下!多的想都不要想!   高阳好气又好笑, 但是也不至于真的去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哪怕他知道这是上古的神话当中那位鼎鼎有名的赤水之女,可是人类终归还是会以貌取人的生物。   所以高阳便也就顺从的牵住了女魃的手, 又去抓了顾栖, 三个人一起跨过了那一个穴口。   穴口后就像是高阳说的那样, 是一片的荒芜。空气当中似乎还带着经久不散的血的味道,地面上的泥土颜色也十分不正常,是一种仿佛浸润到了每一粒的微尘当中的近乎于黑的深褐色,让人疑心那究竟是干涸了多少年的鲜血。   即便是在鬼域当中,这里也未免太过于死寂了。放眼望去没有尽头的土地上弥漫萦绕着一种过于锋裕卌锐了的肃杀之气,再远一些,还可以看见有数人高的巨大的叉戟斜插在地面当中,遥遥的瞧着像是一座座层峦叠嶂的山峰。   这可不像是鬼王城的样子。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女魃自有她的骄傲,也不为鬼王效力,只是瞧着这一幕,说不定都要以为这是女魃早就和鬼王城串通好,要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   女魃看着这里,愣了愣。随后,在她的面上浮现出来了与她的外貌并不如何相符庄重肃穆来,一改往日的傲慢和娇纵,于是会让人依稀记起,她本也是一位高高在上、被无数人所顶礼膜拜的帝女,千般尊贵万种荣华。   “这里是古战场。”女魃轻声说,“上古的……战场。”   她的眼神里面闪过几多的追忆,但是很快便全部都收敛,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骄傲的抬起下巴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带路,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跟我来!”女魃说,“我带你们去鬼王城。”   “这可是只有我知道的路。”   她似乎对于这条路以及这一片战场有着过分的熟悉,就像是曾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连地面上每一块岩石的纹路都已经被清清楚楚的铭刻在心底一样。   只是女魃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的要谈论这些事情的意思,高阳和顾栖也不是多嘴的人,三个人便沉默的前行。   这一处古战场似乎离鬼王城的确极近,又或者说——虽然鬼王城是从万鬼之渊当中升上来的,将那一处巨大的裂缝掩于其下,但那毕竟只是一部分,并不代表着整个鬼王城都被万鬼之渊所贯穿。   至于剩下的鬼王城池下,就隐藏着这个古战场的遗迹。   当女魃带着他们从某个山洞当中绕出去之后,高阳发现他们居然已经站在了繁华的街道上,青石板路的两边全部都是小摊子,摊子后面是鬼在大声的吆喝叫卖。来来往往的鬼们有的肖似人类,但更多的还是一些奇形怪状稀里古怪的模样。   高阳原本还挺害怕的,下意识的朝着顾栖的方向靠了靠。谁知道那些鬼却和他擦肩而过,对着高阳这么一个大活人熟视无睹。   高阳:“啊……”   这和他以为的鬼城,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旁边一个摊子的老板热情的招呼他们:“哎呀,你们要不要来看看我的东西啊?我家的东西就算是人类,也是很适合的哦!”   高阳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你……你知道我们是人类……”   那老板看着他这个样子,大笑了起来。   “别害怕啊,学生仔。”这位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只有一层皮和脖子相连的鬼大叔倒是意外的和蔼,“最近因为王选妃的事情,来我们这的人类很多。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放心。”   顾栖:“很多?”   协会的四级以上的天师总不可能都倾巢而出吧。   所以在顾栖想来,就是多,大抵也多不到哪里去。   老板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了顾栖一会儿,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学生仔。”老板说,“你们回头看看?”   他们于是就按照他说的那样回头——他们的身后是长长的街道,而在街道的尽头泽是一座高高的、木质的复古楼阁。楼阁的一侧挂了两个木牌,上面依稀写的是“客栈”两个字。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真正凌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是,那些从客栈当中走出来的人类。   不,他们或许已经不能够用“人类”来相称了。   那是非常难以用言语去描述和形容的模样,他们的部分躯体像是融化,又或者是被侵蚀,呈现出了过于光滑的表面。而在这表面之上,则又生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泡泡”,像是在硫酸液当中漂浮上来的微小气泡。   当然,也并不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表现出来了这样的形貌。可是其他的、从那客栈当中走出来的人——自然并不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但更多的却是身体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畸变,到了足够触目惊心的程度。   高阳毕竟只是一个刚刚才高二的学生,以前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从他的喉咙当中溢出来了几声“咕噜”的响,整个人的面色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灰白起来。能够忍住不当场吐出来,已经耗费了高阳全部的忍耐力。   “顾哥——!”   他又惊又怒,伸出手去就想抓顾栖的衣角,让对方管管。在少年人想来,会变成如此凄惨可怖的模样,一定是阴鬼们对着这些被强行掳掠到这里来的人类做了什么手脚,方才会导致他眼前所看到的情况。   然而顾栖显然并没有什么插手的打算。他见过的远比高阳所能够想到的还多,这些只是小场面。   更何况……   他垂下眼眸来,看了高阳一眼:“嗯?”   高阳义愤填膺的指着那边:“顾哥你看那边!这难道不管吗!”   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顾栖就掀了掀眼皮,如他所愿的那样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复又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好管的。”他说。   高阳瞪圆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顾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倒是一旁已经自顾自的在摊子上给自己买了糖葫芦吃的女魃,对着高阳露出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极具了嘲讽与恶意的笑容。   “这可是那些人类自己的选择。”青衣的小姑娘笑着,但是高阳却觉得自己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煌煌的鬼相来,“天师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呢?”   高阳于是隐约的意识到了某种奇异的、他本应该在一开始就注意到的违和。   “你的意思是,他们……”   他有些惶然的回过头去,又去看那些人,这一次便见到了更多的一些什么。   比如虽然面容恐怖,身体也被侵蚀改造,但是他们的面上却并无苦痛怨憎之色,反而是某种会让高阳觉得不寒而栗的、奇异的期望与笑容。   那种笑容于是便让高阳明白,这些人变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却没有受到任何的胁迫。他们是自愿成为这个样子的。   只是。   “为什么?”   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人不能够明白和理解这当中的弯弯绕绕,他也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放弃平和的生活与作为人类的身份,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处境。   “鬼王选妃,可不是小事。若是真的能够成为鬼王妃,同那位万鬼之王共享他的财势、力量与王权,便是一步登天白日飞升一般的天大的造化。”有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所以,即便只是一点微末的可能,也要来试一试,万一呢?”   那是一个高阳从来没有见过的青年,穿着天青与月白交织的唐装,双手拢在袖里,眯着眼睛。他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单边耳垂上坠着的红色的绳结与流苏,像是从工笔画当中走出来的魏晋才子。   他在他们身前几步的位置停下来,微微弯腰,笑着朝顾栖拱了拱手。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是你负责这里么。”顾栖看起来是同来人认识的,“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忙了,竟然这么闲?”   青年便又是一笑:“我本也没有打算来的,但是听闻你接了这个任务,我自是要跟着走这一遭。”   “毕竟你可比那些任务重要的多。”   顾栖面露嫌弃之色,脚下似也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   青年这次是真的乐了:“哎哎,不过是故人重逢说几句客套话罢了,你至于如此么?”   但是他很快便又敛了面上所有的形色,同顾栖道:“跟我来吧,我提前数日入境,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好。”   “毕竟……你的脸可不好在这里出现。”   如今距离百鬼天灾结束才堪堪三年,可不足够那些曾经被顾栖打的屁滚尿流的大鬼们忘掉他的脸   让顾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无异于朝着原本平静的水里丢一颗深水鱼//雷下去。   顾栖看他一眼,道:“但我要去参加选妃的,便是藏得了一时,也藏不到最后去,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给自己找麻烦。”   青年的面上笑意更浓三分:“没事,我有办法。”   他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殚精竭虑,找到了一个最适宜的处理方式。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有赖于对方素日积攒的好声誉,顾栖信了。   —几个小时后—   “庄羽。”顾栖声音平平,“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庄羽大笑着拍手:“怎么了?这不是很合适么?你用这个样子,便是去十鬼将的面前转一圈,也不会有谁能认得出来是你顾栖的!”   顾栖额头上开始有青筋一根一根的爆了起来。   “所以你那‘打点好了’、‘万无一失’、‘早有准备’的吹的天花乱坠的绝妙方法就是……”   “让我穿女装?”   他冷笑三声,伸手就要去扒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样的好福气,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第48章   鬼王花烛-03   高阳正在喝水, 闻言便不免扭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嘴里的水全部都喷了出来。   “咳、咳咳……”   因为这样的举动,高阳被呛住, 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只是眼神还一直都朝着这边飘。   站在几个人面前的是刚从房间里面走出来的青年,原本清爽规整的短发被用不知名的手段延长了,松松的编了辫子垂在身后, 发尾在腰间随着动作跳跃。   他穿了一身及至脚踝的长裙, 巧妙的利用蕾丝、花边和裙摆遮掩了男性远比女性要来的更为硬朗和线条坚硬的部分。庄羽给他的脸上涂了艳丽的妆容,眼睑下甚至还贴了闪闪的亮片。   现在,即便是再熟悉顾栖的人, 猛的站到他的面前,恐怕也认不出这个有些过于高挑了的、看上去带着逼人的冷漠和锋锐的“美女”会是那个顾栖。   庄羽笑的止都止不住, 先前所有的端庄也好,古韵也好, 在这一刻全部都荡然无存, 留下来的只有幸灾乐祸的看戏乐子人。   他大笑着鼓掌, 夸赞的非常真心实意:“这不是很配你么?多好看啊?”   庄羽这样说着, 顺手折了一旁花瓶里面插的百合, 簪到了顾栖的鬓边, 退后两步,欣赏了一下。   “你瞧。”庄羽说, “这不是很衬你。”   他当然没有撒谎, 那一枝尚还沾着晨露的花无疑将顾栖因为不悦而凝聚起来的怒气和锐意都削弱了三分, 让顾栖瞧起来都变的无害了许多。   赶在顾栖真的发怒要和他把这个账算个清楚明白之前,庄羽又忙开口补救:“你是要混进去鬼王的选妃当中的, 都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你自己也知道, 若是你出现于鬼王城当中的消息被传出去,那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可别说是什么选妃、然后混去见一见那从未对外露面的鬼王了,怕不是整个鬼王城都会当场封闭。   人类有多推崇顾栖,那么阴鬼就有多畏惧顾栖。   那是战场上的绞肉机,也是无数大鬼根本脱逃不了、仅仅只是听到对方的名字都会两股战战丧失所有与之对抗战斗的勇气的、永恒的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不散的梦魇。   顾栖自然明白这一点,庄羽也正是为此才会出现在这鬼域当中。   仅以天师的实力来论的话,庄羽才堪堪达到四级天师的水准,不高不低,正好是能够踏出安全区的程度。   但是庄羽修习特殊的法术,能够帮助他人遮掩自身的灵力气息,甚至将其完全的伪装成另外的模样。   在这个时代,独特的灵力气息对于天师来说,是能够代替指纹和DNA去作为个人身份判定的东西的,是独一无二的“证明”。   为了这个,庄羽便也被专门朝着这方面培养和发展,什么化妆啊换装啊之类的都是再基础不过的东西。很多时候,当某位天师有所需求,都会选择来请庄羽出手。   而无论是鬼王也好,还是顾栖也好,全部都事关重大,所以协会才派了庄羽来走着一遭。   “我并非有意要折辱你或者看你玩笑。”庄羽说,“我比你早来鬼王城半月,对这里的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大抵是因为鬼王选妃期间,即便是阴鬼们也不愿意多生事端,如今鬼王城当中倒是诡异的维持了岌岌可危的平衡,无论是普通人、阴鬼还是天师,都不会动手。”   “而我呢,借着这点平衡也就经常出了客栈转转……你知道我都看到了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顾栖眼中看来,简直是丝毫不加隐藏的,过于清晰明了。   “最多也就是以前战场上的那些老对手吧。”顾栖垂着眼,看起来对此兴致缺缺,只是问,“具体几个?”   庄羽就扳着手指给他数:“S级大鬼7只,A级大鬼23只,B级大鬼49只,哪怕是十鬼将都已经见到了足足三位。”   “这不正常。”庄羽说,“这个浓度不管怎么看都超标了。”   “他们太重视这一次的鬼王选妃了,甚至到了即便是被我们看出来并且加以提防,也一定要办成的程度。”   而若是如此,于情于理,天师们都必须打探清楚这其后的诸事。   庄羽双手合十,冲着顾栖笑笑:“所以拜托拜托,毕竟他们也想不到你会扮女装去参加吧?这样才会把你被认出来的风险降到最低不是吗?”   这话实在是太过于合情合理,顾栖便不再作声,是默认了的意思。   庄羽面上不显,只是高高翘起的嘴角还是多少暴露了一些他的心情。   哎呀,真可惜,要是能够拿相机多拍几张就好了,这拿出去拍卖还不得被哄抢。   那他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岂不是就在眼前了吗!   庄羽看着顾栖的眼神当中便充满了可惜和心疼,仿佛原本可以到手的安全区的市中心几套房就这么飞了。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当做玩笑一般稍微的想想,眼下最关键的果然还是鬼王选妃一事。   “你们来的非常是时候。”庄羽说,“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能按时来可怎么办。”   “选妃时间已经确定,三日后所有已经报名了的参选者都会统一被送入鬼王宫当中。”   女魃“啊”了一声:“你们居然可以进去么?”   小姑娘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精卫那个小气的王……因为我没有宣誓效忠,所以我虽然能够在鬼王城当中行走,但是却一次也没有接近过那一座宫殿。”   庄羽:“……等等,我一直没问,这孩子是?”   顾栖:“女魃。”   他见庄羽像是蚌住了一样的不说话,便有些不解的问:“怎么了?”   庄羽:你带了个女魃过来你问我怎么了?!   青年的表情痛苦了起来,面色几经变换还是忍住了,只弱弱的、小声的问:“那你进去后我把这个祖宗怎么办……?”   顾栖想了想,非常认真的回复他:“没关系,你多给她氪几个648就行。”   “对了。”顾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状似非常随意的问,“你见过协会派来的,别的参加这次任务的天师吗?”   “见过几个……怎么了?你要找谁?”   顾栖便有些心烦意乱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那你有没有见过宴潮生。”   庄羽就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没有。不过听这个名字,是天师宴家的人吧。”   顾栖就“啊”了一声:“我知道了。”   庄羽:“你刻意提起来,很重要吗?我可以用我的情报网帮你找找。”   “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眉眼昳丽、有如仕女图当中走出来的“女子”重复了一遍,“只是……随便问问。”   **   三天过的很快。   当顾栖跟着周围的那些或是天师、或是阴鬼、或是人类的大部队踏入鬼王宫的时候,心情非常的平静。   他显然已经佛了,并且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多的事情。   对于顾栖来说,进入鬼王宫、最后站在那一位鬼王的面前,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个,其他任何的东西都应该为之让道,包括他自己。   区区女装,无须在意!   他要进入鬼王的宫殿,然后看一看那位鬼王,到底是不是他猜的那个人。   在进入宫殿之后,便有鬼仆上前来,将他们带走,进入了不同的房间。顾栖在自己的那间屋子里的床上坐下,打量四周,但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窥伺”之能的用具。   也就是说姑且算是私密的空间了。   但顾栖并不会因此而放松。还有无数的问题亟待他去解决。   鬼王选妃……该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以及什么样的流程?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甚至不觉时间流逝。只是在某一刻,从外面突然传来了钟响。   【王妃选拔的考核已经开始,请您遵照以下的指示行动:   1.本次考核理论上共分为五轮,以幻境的形式进行。在幻境当中,参与者会被随机分配不同的身份,并以此身份在幻境当中活动。   2.王的一部分碎片同样也存在于幻境当中,每一轮考核仅存在一枚碎片。当碎片被收纳后,即视为本轮考核结束,并开启下一轮考核。   3.全部考核完成后,拥有最多碎片的有缘者,即视为与王有缘,奉为王妃。王允诺,将会同王妃平享一切的权柄与力量,自此恩爱携手,白首为期。   请为了得到王的垂青,而不断努力吧!】   顾栖愣了愣,旋即便去推开了门。然而门外已经并非他来时的宫墙与长廊,而是巨大的宅院。占据了整个山头,一眼望去连绵不见尽头。   但真正让顾栖感到惊讶的并不止于此。   他认识这里。   这里该是天师宴家的本家所在之地,方圆数里皆为宴家所有。当年宴乐二十加冠、行冠礼的时候,他曾经随宴乐一同去过。   可是鬼王选妃的幻境,弄一个天师宴家的景象出来做什么?   那钟响还未停息,顾栖索性直接出门,循着钟声找去。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似是都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一样。   顾栖最后来到了宴家族祠前的空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端正正跪在正中的身影。   就算只是一个背影,顾栖都能够认出来,那必然是宴乐。   而宴乐的面前,站着宴家族内的一位长者,正以金玉之冠,簪到宴乐头顶。   “今日即为你二十岁生日,可行冠礼。以族内惯例,也将一并赐字。”   宴乐恭恭敬敬的俯身叩拜。   “我知。”   那位长者便笑了起来,脸上一条一条的褶皱都舒展了开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你单名乐,便赠字‘潮生’。愿你此生所行皆所愿,处处见月明。”   宴乐便再拜。   “谨受长者教。”   站在暗处的顾栖手指轻微的抽动了一下。   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被他忽略的……原来是这个。   他当年的确被邀请去参加宴乐的冠礼,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他来迟了一步,自然也并未听到对方的赐字。   而现在毕竟是新的时代,古礼早已废弃许久,也只有如天师宴家这样作为传承了千年的天师家族还依然抱有着不少的古礼。是以宴乐也从未对他提过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都没有关系。   顾栖在这一刻唯一能够知道的只有,他的阿乐回来了。   就算是以鬼王的身份、以异族和敌人的身份回来,这对于顾栖来说也是一件绝对值得庆贺的、天大的好事。   是足够像是顾栖这样不信苍生与鬼神的人,都会想要虔诚的去感谢那冥冥之中不知是否当真存在的神佛的,天大的好事。   那被人群簇拥、刚刚加冠了的少年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望向了顾栖所在的方向,随后露出一个极柔和的笑。   你来了,七七。   虽然对方并未开口,但是顾栖笃定自己接受到了宴乐这样传达来的意思。   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不让那些迅速在眼中聚集的泪水滑落。   宴乐。   宴潮生。   兜兜转转,原来那个人一直都在他身边。   ——从未离开。 第49章   鬼王花烛-04   顾栖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冠礼进行到最后。既已三次加冠,又得赠字, 那么便意味着冠礼也走到了尾声。   于是很快, 顾栖便看到那一场今日加冠的绝对的主角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动作自然的牵起了他的手。   “怎么站在这里?”宴乐问,“这儿可不是最佳的观礼地点。”   顾栖用近乎于贪婪的目光去看他的脸, 分明自百鬼天灾之后也算是修身养性了三年多, 但是这一朝破防来的不要太快。   宴乐却是眼神一暗。   ——他看见了顾栖尚且通红的眼。   于是原本打算说的那些话全部都吞了下去。   少年唇角的弧度越发的扩大。他面上原本就挂着笑,眼下那笑已经到了愈加明丽的程度,只是不知为何却会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觉得胆战心惊。   “七七。”他蹙眉, “有谁欺负你了吗?”   这话若是说出去,在宴家族地里面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向姑且不论, 但放在天师协会当中,那可真是能炸倒一大片的人。说不定还会有人冲上前来抓着宴乐的肩膀拼命摇晃, 声嘶力竭的请他睁开眼睛看看世界, 不要一天到晚都把虚假的滤镜架在鼻梁上。   拜托!你说的那个人可是顾栖啊?被称作是“鬼之子”的顾栖啊?   这谁敢去惹到他头上?   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并非是一句随意的空话, 大抵在宴乐眼里, 顾栖一直都是一个能团在墙角长蘑菇的小可怜, 对他抱有着非同一般的保护欲。   宴乐抬起手来, 修长的手指帮顾栖擦了擦眼角的水渍。   “是谁?”他问。   仿佛只要顾栖说出一个名字来,那么下一秒宴乐便会提着自己的弓去和人算账。   顾栖:“……没有谁, 你冷静一点。”   这句话说完, 顾栖自己都是一愣。   这种话素来都是宴乐对他说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有轮到他这样反过来规劝宴乐的行动的时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顾栖的确有从其中捕捉到些许不对劲的味道来。   宴乐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顾栖, 其中大抵是饱含了过于复杂的情绪。   “七七。”他用像是哄小孩子那样的语气, “如果被人欺负了要和我说哦?”   顾栖:“……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流沟通可能存在什么问题。”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宴乐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会是处于“被人欺负”的这个定位上的?   明明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才应该是那个负责去欺负人的才对吧。   然而宴乐显然并不这样觉得。   “就算是在宴家,也没有必要给我留面子。”他说,“如果有谁敢对你出言不敬,你尽管出手教训便是。不需要给我留面子。”   顾栖:“真没有。”   “那为什么哭?”宴乐截断了他的话。   顾栖看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太高兴了。”他闷闷的道,“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宴乐在安慰他之前,却先是不免就有些新奇。   “我只是比你早了一个星期回来本家,做冠礼之前的准备。”他笑着叹了一声,“你这算是在撒娇吗?”   如果真的是那个才刚刚20岁的顾栖,面对这样的调笑,一定会立刻后退两步,撤出宴乐的怀抱。虽然不否认,但是也绝对不会承认。   可是站在这里的是26岁的顾栖,没脸没皮的程度显然高了不止一筹。   “如果撒娇能够把你留住的话。”顾栖长长的喟叹着,像是在小心翼翼的去触碰一个脆弱的梦境,“那我就是撒娇,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宴乐:“你老实和我说,七七,你真的没事吗。”   “……即便是你,我也是会生气的哦,阿乐。”   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宴乐便也只好作罢——至少面上是暂时作罢了。   少年人只是更紧的握住了顾栖的手,朝着他笑了笑。   “这是你第一次来宴家吧。”宴乐将这个话题给暂时的避了过去,“我带你到处看看吧?”   “虽然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一看的丽景,但当成一个古迹看看,也不是不行。”   顾栖便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主导了之后所有的行动。   在那个真切发生过的现实当中,他并没有来得及赶上宴乐的冠礼。——他本是要去的,然而就在顾栖要登上飞机的时候,协会却紧急给他发来了任务。   说是任务,实际上称之为“求援”要来的更为贴切一些。鬼门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于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开,天地间阴阳的平衡被打破,数以万计的阴鬼不受到然和阻碍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这一场灾厄来的委实是太过于突然和猝不及防,几乎在人类反应过来就已经干瘫痪了超过50%的地区。并且鬼门依旧处于开启状态,在源源不断的向外输出阴鬼。   协会不得不求助于顾栖,只有他因为体质特殊,才能够毫无违和的混入阴鬼当中,在浓郁的阴气里自由行走,走到鬼门的面前将其关闭,把一切的源头掐灭。   顾栖接了这个任务,非常遗憾的错过了宴乐的加冠。   然而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鬼门的开启并非是如同往日的其他那些任务一样,是只要解决了就算结束的事件。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以鬼门开启作为最先冲锋的号角,原本应该只属于这世间小部分的、并不是主流的阴鬼突然之间一跃成为了世界的主人。   人类与阴鬼之间那一场漫长的、持续了两千多个日夜的战争,自此拉开了序幕。   而顾栖则在鬼门处镇守了整整三百天,一人独挡一门,将所有意图从鬼门当中走出来的阴鬼全部都堵了回去,让他们分毫不得寸进,直到天师们找到了关闭鬼门的方法。   离开鬼门之后,顾栖和宴乐作为少有的六级天师,自然从无松懈休息的时候,在诸多人类驻地当中来回奔波。   所以他从来没有去过宴家的族地。   可是这个幻境将这一面展现在了顾栖的眼前。无论是宴家本家也好,还是宴乐的冠礼以及长者赠字也好,全都是顾栖原本丁点都不知道、也未曾接触过的事情。   他原本以为这幻境是以自己的经历记忆被基础蓝本构建,现在却不那么确定了。   “怎么了,七七?”   大概是因为顾栖发呆愣神的时间太长,宴乐牵着他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将他拽着往前走。   “……不,没什么。”   顾栖望着宴乐。   他看着那一双带了些担忧的,好看的黑色的眼睛,在一瞬间生出了某种明悟来。   这里的确不是他的记忆。   这里是宴乐的记忆。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串了起来。   鬼族这一次选妃的动静弄的实在是太大,说是搅动了全世界的风云都不为过。   顾栖很难说服自己这真的是因为宴潮生饱暖思□□,想要找个暖床的知心人。   那不值得如此的阵仗。   既然举整个鬼族之力做到如此,其背后的目的也必然是所图甚大。   鬼王会和自己选定的伴侣订立契约,分享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力量还是权柄,□□还是灵魂。   那么反过来,他的伴侣也将会坦诚的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回馈给鬼王。   他们被投入这些幻境当中,寻找鬼王的碎片。没有谁知道那碎片究竟是什么,但是顾栖终归还是要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   宴乐当年换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命格。   而顾栖的命格是什么?   是注定堕化为鬼,成为那无法出现在日光之下的阴暗脏污之物。   顾栖本人体质特殊,能够撑得住;但若是换了另一个人来承担这样的命运的话,那么必然多多少少,是要出现一些岔子的。   所以顾栖也就大胆推测,或许一直以来,在外面用鬼王的身份行动的宴潮生实际上并不完整。他们要在这幻境当中追逐寻找的碎片,是宴潮生散落下来的灵魂碎片。   以往这一部分的灵魂缺失也就缺失了,并不至于对宴潮生造成太大的隐形,因此也就不被放在心上;但是现在,在宴潮生的身上定然是发生了某种变化,迫得他必须去收回这一部分的灵魂碎片,将自己彻底补全。   顾栖当然想不到,这全部都是因为先前华县尸窟一行,让宴潮生对于自身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因此才会要将原本并不在意的、缺失的那部分灵魂找回来。   他已经不能容忍自己的不完整,并且近乎偏执的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在那过去又都发生了什么。   但这件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要说麻烦,那也确实是个大麻烦。宴潮生是自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的鬼王,他的灵魂碎片有所遗失,只会落在万鬼之渊当中。   可是万鬼之渊浩大深邃,真要进去找,谁知道要到什么猴年马月去?   所以最后,就有了选妃这么个馊主意。   在万鬼之渊上升起王城,邀请一切有意的——不拘种族的任何生灵前来。以幻境的方式渡他们的灵魂入沉渊,在其中吸引和寻找到宴潮生的灵魂碎片,并且将其带回来。   为了达成这一伟业,所有鬼王麾下的阴鬼们尽数都动作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庞大机器上的每一枚齿轮都转动了起来,并最终将其促成。   而现在,这一个为了某人而特意创造出来的“游戏”,正式的投入了使用。   当然,“游戏”的最终奖励也并不是虚的。   如果有谁能够在万鬼之渊当中得到最多的灵魂碎片,那自然证明对方在冥冥之中同他们的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便是缔结两姓之好,也只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嗯?若是那位有缘人是协会的天师怎么办?   负责总管这一整个行动的是十鬼将当中素来担任“智囊”、“军师”这一系列身份的潘恰雅特,他若是听到这个问题,那么必然会对此露出深藏功与名的笑容。   都已经来了万鬼之渊,怎么可能还被允许离开?   若是永远都只能够停留在沉渊当中的话,是普通人也好,是鬼也好,亦或者是天师也好,这当中,不是都没有什么区别么。   顾栖料不到这当中的诸多弯弯绕绕,但他只需要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的本质是什么就足够了。   若只是所谓的“碎片”的话,那么宴乐已经就在他的身边。然而这个幻境却并没有被叫停开启下一段征途。   因此顾栖便猜测,或许仅仅是“找到”还是不够的。   那些散落在万鬼之渊当中的灵魂碎片是蒙尘的明珠。   而只有将这明珠上的阴翳抹去,让它重新焕发出昔日的光芒,这一切才算是画上一个句号。   甚至……顾栖隐隐的在想,宴乐失去了一段记忆,成为了宴潮生。   他丢失的那些记忆或许便是依附在这些灵魂碎片上,才会跟着一并遗失了。   这或许便是为什么他推开门,看到的是过往的宴乐。因为这幻境原本就该是属于宴乐的一段记忆。   他于是笑了起来。   顾栖想,上天实在是待他不薄。   在他以为、并且已经接受了永远失去宴乐这一事实的时候,他的恋人再一次的站在了他的面前乐然就在他已经为此足够的感激涕零,打定决心无视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所有阻碍的时候,却又得到了这样的一个消息,宴乐拥有找回他们之间的那些相处的记忆的可能。   便是为此。   只是为此。   “……都足够我去诚心实意的叩谢神明,以及热爱这个有你存在的世界。”   ***   宴乐将顾栖送回了暂时安排给他的房间里。   他笑容温和的同顾栖道晚安,又约好了明日来找他的时间。只是在那一扇门关上之后,宴乐面上所有的笑容都卸下,眉眼间呈现出一种过分的锋锐。   他转身离开,足下生风,行动间有某种可怕的气势从他的身上升腾了起来。   在少年人的手心有光芒闪烁,最后凝实,成为了一把银色的长弓。   他看上去与平日——至少是与顾栖记忆当中的、他所熟悉的那个宴乐不大一样了,反倒更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身披血光。   宴乐随机的停在某间房前,敲了敲门。片刻后,从里面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走路声。   “谁啊?什么事?”门被打开,里面的人懒洋洋的询问。   “晚上好。”宴乐冲着他非常礼貌的笑了笑,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弓。   “请问你今天有欺负过我家七七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里有一个宴乐!   让我们把他切开看看……   哇!是黑的呢!(那种语气) 第50章   鬼王花烛-05   顾栖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无风无雨, 是久违的了安宁与祥和。甚至,或许是因为长久的心结稍稍有所松动, 关于宴乐的事情有如守得云开见月明, 顾栖睡的比平日还要更放松一些。   仿佛是掐着时间来找的一样,宴乐的声音准时的在门外响起:“七七,你醒了吗?我给你带早饭来了。”   顾栖于是反省了一秒, 自己是不是表现的过于好吃懒做了一些。   宴家的本家族地还保留着十分古老的建筑风格, 并非是现代化的楼房,而是非常具有古韵的居所。最高不超过两层的屋舍,松散的充作了栅栏之用的竹林, 青砖灰瓦,甚至有些干脆就是竹楼。   而眼下, 当宴乐推开了那一扇朱红色的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睡眼惺忪、还坐在床上发愣的顾栖, 被子乱七八糟的堆在腰间的顾栖。日光透过窗户投下光斑, 落在少年的脸上, 构成了一副温馨的画卷。   宴乐的眼神便不可避免的柔软了下来。   他将自己手中端着的盘子先放在了屋内的桌子上, 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却足够让顾栖从朦朦胧胧的睡意当中彻底的苏醒过来。   “阿乐?”他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 “现在几点了……?”   宴乐就把手放在他的头上,用力的揉了揉。原本盘桓在心头的诸多隐秘的愤怒在这一刻全部都烟消云散, 他的心情有如雪霁天青, 唇边都不自觉的带上了笑。   “十一点了。”宴乐说, “还是直接去吃午饭?”   顾栖伸手抹了一把脸,像是梦游一样的朝着洗手间飘了过去。只是他才刚刚把牙刷含在嘴里面, 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   顾栖缓缓的敲出一个问号:“?”   他叼着牙刷, 从卫生间探出去半个头, 看到的是将门口给赌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好几个人,以及站在门口,挡住了他们进来的路的宴乐。   那是一个顾栖几乎没有见过的宴乐。   虽然还是在笑,但是那种笑容却有别于他平日里的温和,而呈现出来成为另外的一种、仅仅只是这样看着都会忍不住想要后退的锐利和冰冷来。   “何事?”宴乐问。   那是一支有四五个人的小队,穿着统一的制式的服装。他们原本是周身气焰冲天的,只是在看到宴乐的时候,却不自觉的弱了下去,像是原本耀武扬威却突然被揪住了后颈提起来的猫。   这也难怪,毕竟宴乐在宴家族内的地位高到了一个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并非是他们所能够企及或是冒犯的。   几个人显然对于会在这里看到宴乐这件事情也很吃惊,为首的小队长呐呐的喊了一声宴乐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他甚至是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房间。   宴乐闻言便笑了一下:“我出现在自己男朋友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执法小队的几个人面色都古怪了起来,他们不知道宴乐其实也没有比他们早来多少,于是便以为宴乐是一整夜都留宿在了顾栖这里。   “这……这……”   这问题难道不是大了去了吗!从各种意义上的!   但是他们不敢说……还有比他们更惨的人了吗。   早知道他们才不会接来这边查的任务!肯定会推别的倒霉鬼来的!   几个人的脸色像是打翻了调色盘一样的精彩,最后为首的小队长再开口的时候,无论是声音还是气势,比起先前来都要弱了三分。   “昨夜族内发生了一起非常恶劣的事件。”这位小队长一边用缓慢的讲述,一边目光试图越过宴乐看到房间里面的景象,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给他发现的,“宴晓,你还记得是谁吗?今早被他的父母发现死在了自己家门口。”   宴乐闻言挑了挑眉:“我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   名为“宴清”的小队长补充道:“死的很惨。”   那并不是单纯为了“杀死”而动手,更像是某种“惩罚”和“泄愤”。   “族内现在已经封闭了所有的出入口,执法队挨家挨户排查……”宴清这样说着,正好同嘴里叼着牙刷满口泡沫的顾栖对上了视线,“看看是否有可疑人员。”   宴乐朝着顾栖打了个手势,示意后者乖乖的回去洗漱,别管闲事,方才看向宴清,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你们怀疑七七。”   这并非质询,而是笃定的推断。   宴清也没有想过要瞒他,那种拙劣的谎言在宴乐的面前毫无意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他可是如今族地内唯一的外人,自然是嫌疑最大的。”   “更何况,他可是那个【鬼之子】……”   宴清的话没有能够说完。   他动作极快的朝着一旁侧身躲避,但依旧是不可避免的察觉到脸上一凉,继而是后知后觉的疼痛。宴乐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那把银白色的长弓,而他先前躲避开的地方,是一根入墙三分的箭。   “那个词语,最好不要再让我听到。”宴乐面上仍旧是温温和和的笑,仿佛刚刚毫无征兆就动手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他不是什么鬼之子,而是我的七七。日后也会同我缔结婚契,交换共享彼此的一切。”   “你们要辱他,便是在辱我。”   “宴乐,你疯了!”宴清低声怒喝,“从你最开始给予他不该有的偏爱和放纵、甚至要和他谈恋爱的时候开始,长老们便已经颇有怨言;你现在难道还要为了他同族人动手争斗?”   宴乐仍是挂着那样温和的笑,像是戴着一张面具,只是开口时语气却是同“温和”沾不上半点边:“那又如何。”   “于我来说,宴家与七七,根本不能放在同一个比较的层面上。”   宴清想,这才对,那顾栖怎么说也是一个外人,看来宴乐也没有完全因为谈恋爱而晕了头——   然后他就听见面前的少年人笑吟吟的道:“宴家怎么配去同我的七七比。”   很难形容宴清在这一刻的感受,非要说的话像是有人拿着一个巨大的锤子,照着他的头狠狠的敲了下来,直震的宴清脑子“嗡嗡”的响。   “你在开什么玩笑!”宴清都顾不得去管自己脸上方才被宴乐的箭划破的伤口,冲上来就要揪住宴乐的衣服领子,同他要一个说法,“宴乐!别忘了你是谁!”   宴家最被关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自幼便倾尽了最好的资源去灌溉培养,理应成为宴家这一艘巨轮的掌舵者,以及对外最锋锐的箭。   在他的手真的抓上宴乐的衣领之前,却是整个人都被直接给甩飞了出去,毫无反抗力的重重的甩在了地面上。   只见原本还应该在卫生间的顾栖不知何时插在了他们中间,将他们同宴乐彻底的隔开。   少年的脸上和刘海上还有水珠在不断的滚落,看着像是洗脸洗到一半冲出来的。那一双漆黑的眼瞳暗的仿佛照不进去任何的光,勾出一个足够冰冷的、似乎能够从其中嗅到鲜血气味的狰狞笑来。   “你要对阿乐做什么?”   他上前几步,手中的枪口抵住了宴清的额头。   同他对视的宴清能够清楚的看到那些在顾栖的眼底飞窜的暴虐之色。   气氛紧张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够爆发争斗,一只手搭在了顾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按了按。   “好了,七七。没什么事情,不需要这样。”宴乐说,“这里是宴家,你难道还担心我出什么事?先去把脸好好洗干净吧。”   他这样说着,抬起手来在顾栖的脸上一刮,手指上立刻就挂了一堆洗面奶留下的白色泡沫。   “可是……”   顾栖仍想据理力争,被宴乐不轻不重的喊了一声:“七七。”   顾栖于是妥协了。他很难拒绝这样同自己说话的宴乐。   而直到顾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后,宴乐方才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几人,毫无温度的笑了笑。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宴乐问。   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是憋屈的不行的样子。先前宴清失礼的行为已经是极致,作为被认可的继承人、下一任的家主,宴乐在宴家族内地位极高,本是容不得他们这般冒犯的。   “少家主是铁了心要护他么?”宴清咬着牙问。   宴乐却是根本不屑于要回答,只是“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只有声音还被他们听到。   “那又与你们何干。”   顾栖正拿着毛巾从洗手间走出来,看到的只有宴乐冷酷无情的关门的动作。他于是“唔”了一声:“你就这么把他们关外面了?”   宴乐回答的漫不经心:“嗯。”   顾栖问:“他们来干什么的?”   “有人死了。”宴乐这样说着,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哦。”   这是宴家的事,顾栖不怎么上心,更何况宴乐已经开始给他讲之后的日程安排,听着就非常有趣,顾栖更是很快就把这个小小插曲抛去了脑后。   ***   是夜。   宴清原本应该是躺在床上,陷入了睡眠当中才对——只是在某一刻,像是某种隐秘的直觉在疯狂的叫嚣,他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你醒了?”黑暗之中,有人幽幽叹息,“你本可以无知无觉的迎接死亡与长眠,又何必清醒着迎接终末。”   “是你……?!”   宴清认识那个声音。   但正因为认识,所以才会更加不安。   “嗒”、“嗒”、“嗒”。   某人朝着这边一步一步的走来,脚步声回荡在夜晚过于寂静的房间内。   直到他已经离的很近了,宴清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自然也有他手中握着的弓。   “宴晓一直都不是什么聪明人,我昨夜找上门去,他对于自己近些日子在各种大大小小的场合诋毁七七这件事毫无悔过之意。”不请自来的少年道,“那我也只好从他的身上拿走相应的代价。”   “你也一样。”   宴清看到这位往日里被赞温润如玉、霁月光风的天之骄子微微侧了侧头。   他露出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笑。   宴清却只在他的眼底看到一种可怖的疯狂与偏执。   在一声极为轻快的破空声响起之后,伴随着的是另外的某种沉闷声响。踏着夜色而来的少年人头也不回的离去,仿佛这一切根本不值得被放在心上。   而对他来说也的确如此,因为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   那才是更加要紧的事情。   ***   “咚咚咚!”   “咚咚咚!”   在晨光刚刚透过云层照下来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扰了所有的美梦。顾栖顶着低气压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陌生的宴家族人。   “打扰了。”为首之人飞快的扫视了一遍顾栖,像是要从他身上发现点什么。   顾栖迷蒙的敲出一个问号:“……什么事?”   “昨天来找你的那一支执法小队里所有人,都在今早被确认死亡。”   他望着顾栖的目光锋锐有如鹰隼:“无论是他们,还是之前的宴晓,在死亡之前都曾经与你有过交谈和接触。”   “目前你的嫌疑最大,或许得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了。” 第51章   鬼王花烛-06   顾栖慢了半拍, 意识过来眼前的人说了什么。   然后他想起来宴清好像是昨天带队来敲他门、并且双方起过冲突的那个人。   这一刻,饶是顾栖对整个宴家都并无任何畏惧亦或者是敬重的情绪, 也还是不可避免的觉得事情变的麻烦了起来。   而他讨厌和人相处, 也讨厌这样的麻烦。   堵在门口的、属于宴家的执法队显然并不会就这样放过顾栖,而是一定要达成所愿,即, 将顾栖带去他们想要带去的那个地方。就在后者终于忍不住了打算先动手再说的时候, 宴乐恰到好处的出现,打断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是在做什么?”他问。   “少家主。”几人面对着顾栖,明显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嚣张气焰, 甚至可以说恭顺的有些过分,“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足让您挂在心上。”   宴乐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但七七是我的婚契对象, 那么这便与我有关, 算不得小事了。”   这是宴乐第二次提到婚契——而那对于顾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词语。   并且顾栖也很肯定, 在这个幻境之外、他真正同宴乐相处的那些时光当中, 也从来都没有听对方提过这个词。   于是他便问:“婚契?”   “……啊。”宴乐抬起一只手掩住嘴, 似是发现了自己的失言。   他稍稍偏过头去, 避开了顾栖望过来的目光,含混的解释:“不, 没什么。一个契约而已。”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清楚的看见, 他动作间那自发梢当中露出来的一点点耳垂却是逐渐的染上了绯色, 看着像是一小截弯曲的、剔透的红玉。   “阿乐!”顾栖便喊了一声。   虽然以顾栖的时间线来看的话,他与宴乐已经分别了整整三年;但是一朝再遇, 他似乎是驾轻就熟的找到了两个人以往的相处模式, 甚至是连语气、动作乃至于心态, 都在不自觉的朝着以前的那个自己靠拢。   毕竟他原本就该是那样的人。宴乐的死在他的身上铸就了一层厚重的外壳,将那个最真实的顾栖包裹——可即便是如此,剥开外侧层层叠叠的伪装和自我束缚,最内里的还是当初的少年。   宴乐对于顾栖的请求毫无办法。   “是宴家一直以来所流传的、关于嫁娶的古□□俗。”宴乐垂着眼眸,避免撞上顾栖的目光,脸上烧红了一片,“我本来想再晚一些……等我完全做好准备之后,再同你提这个的。”   他越是这样遮遮掩掩的避开不谈,顾栖就越是好奇这婚契之下,究竟都有什么暂且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只是宴乐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了。他的心底似乎有某个打算,而在那个计划被完全的实现之前,谁也别想从他这里再撬出半分的答案来。   甚至为了不让顾栖继续抓着这个问题问下去,像是宴乐这样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学会了转移话题。   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面色青青白白不断变幻的执法队身上,旋即问:“如果我方才来晚了一步的话,你们打算带七七去哪里?”   这是来自于宴乐的问题,没有谁敢去隐瞒或是搪塞,只能在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回答了宴乐的问题。   “去祠堂。”为首之人说。“这是来自于族老们的指令——将任何有嫌疑的存在都带过去,无论身份高低。”   “所以你们是觉得,七七有嫌疑。”宴乐若有所思的拍了拍掌心,“这是怎么得出来的结论?我很好奇。”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执法队也对他如实相告:“他是目前族地内唯一的外人,而且……截止目前,死了的人都曾经同他产生过冲突。”   宴乐:“就为这个?”   执法队的人喏喏,没敢说话。   他们其实还想说,顾栖是声名在外的鬼之子,在天师当中又素来以傲慢暴戾著称。虽然顾栖的那一面都是针对阴鬼,尚且没有对人类下手的先例……可是你会因为一只老虎以前没有吃过人,就真的能够安心的让其在自己的枕边栖息吗?   谁都知道,顾栖就是一个行走的、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会有爆炸的风险。   若不是当时宴乐坚持,顾栖甚至根本不可能被迎入宴家的族地。   “当真是不知所云。”宴乐笑了一声,“你们走吧,这件事情我之后自会去同族老解释。”   执法队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溜了。   族老和少家主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就不要掺和进去这种巨无霸的较量了!   等到确定他们的确已经离开了,顾栖便去看宴乐。   “很严重的事情吗?”   宴乐将自己手上提着的早茶递给了他,然后跟在他身后进去了房间:“一点小事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用一种心满意足的目光注视着顾栖,像是在看自己精心饲养因此而显得油光水滑皮毛光亮的仓鼠:“等你吃完,我带你去后山转转。这个季节正是菌子出来的时候。前两天才下过雨,我们去的时候带个篮子,可以捡很多菌子回来尝尝。”   顾栖心动,但是也有别的忧虑:“你认得菌子的种类吗?”   宴乐对此给出了技术性的沉默,随后方才露出笑容:“放心,肯定吃不死人。”   顾栖:……这难道不是更加让人觉得不安了吗。   “为什么他们一直来找我?”   宴乐沉吟:“可能因为你是目前族内唯一的外人?”   顾栖忍不住吐槽:“宴家最近死的人很多么。”   然后他隐约听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宴乐非常模糊的笑了一下。   “不用在意……一些不怎么长眼色的、乱吠的狗罢了。”宴乐说,“我之后会去处理的。”   不对。   非常不对劲。   分明眼前和他说话的人的确是那个“宴乐”没有错,但偏生顾栖总觉得有某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一直萦绕在身边,是根本不容忽视的那种程度。   他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细细的去打量宴乐,却冷不防的被对方塞了一个包子在嘴里,于是之前的诸多探究的想法也全部都被这个包子给堵住了。   “呜呜呜呜!(你做什么!)”   然而宴乐对此的回应只是收回手,对着他笑的云淡风轻。   “好了,那些事情还没有重要到需要你去在意的程度。”宴乐说,“快点吃,吃完我们上山去。”   他这样说着,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再过一会儿太阳就大了,可就不适合出门了。”   而顾栖也终于寻到了那种违和感。   “阿乐。”他说,“是你吧?”   不需要去用话术询问质疑,也不需要去寻找什么线索证据。顾栖和宴乐实在是太了解对方,所以只需要一点点的直觉,都能够大致触碰到背后的一切真相。   宴乐没有应,也没有否认,只是半闭着眼,望着顾栖,唇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怎么会这样想?”   但这句话却让顾栖完全的确定了:“是你。”   宴乐就叹了一口气。   “七七一直都很聪明呢……”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苦恼,“但是也不必在这种时候表现的这么敏锐。”   顾栖问他:“为什么?”   宴乐就“哎”了一声:“因为他们欺负了七七啊。”   他依然还是在笑的,只是这笑容同他平日里会有的那种阳春白雪的笑容实在是相去甚远,甚至让人从中品到了某种潜藏的、偏执与疯狂的意味在其中。   顾栖:“……就为这个?”   他的确记得那个宴晓在他们见面的时候对着自己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话,大抵是看不惯他的出身,以及拐了他们的少家主的行为;而昨日来的执法小队,对着自己这个外人,态度也委实不怎么客气。   可若只是为此的话,甚至都还不到足够顾栖去生气的程度。   他见到过的、经受过的恶意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这样的都根本排不上号,只当做是寻常。   然而宴乐看上去并不接受这样的事情。   “这还不够吗?”   “欺你的、伤你的、辱你的……”宴乐的面上挂着过分柔和的笑,伸出手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帮顾栖数,“七七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能够真的当自己没有看见。”   这一次顾栖看清楚了,在宴乐的眼底跳动着的那幽幽的火光,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将他整个人都焚烧。   可这不应该是宴乐。   至少在顾栖的记忆里面,宴乐虽然的确披着温柔的外壳,对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内里都带了些过分的冷漠,但是却绝不会做出这般嗜杀的行为。   他认认真真的去看宴乐,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宴乐笑容不变,任他打量:“七七?”   顾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大概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姑且是个什么了。   就像是他之前所推测的那样,这些幻境,该是以宴乐的部分灵魂碎片上附着的记忆为基底,被构筑出来的世界。站在他面前的是宴乐,但又不是完整的宴乐,而是一部分的碎片,因此才会同本体拥有部分相去甚远的、被着重表现出来的特质。   人有七情,鬼出六欲,所以主导这一个幻境的碎片大概是……   “你是【嗔】。”   憎恚为性,能障无嗔,不安稳性,恶行所依。*   那人只是看着他笑,并不答话。   而随之响起的则是“叮!”的一声脆响。   周围的一切都被定格,仿佛有谁按下了暂停键。最开始宣布幻境考核开始的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本轮考核已结束!请参与者们稍作准备,30分钟后进入下一轮考核!】   被暂停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起来,只是空间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那样,逐渐的出现贯穿的裂缝,并在某一刻骤然碎裂,成为了散落的漫天碎片。   在那些碎片当中,顾栖一把抓住了宴乐的手腕。   “?”   对方也不生气,只是好脾气的看着他。   “怎么了,七七?”   “就算是【嗔】的碎片。”顾栖低声说,“你也不需要去做这样的事。”   宴乐想了想,然后笑了一下:“很难啊。”   “因为我完全不能够忍受……有人诋毁我的七七。”   顾栖却是在那一瞬间想起自己六年前听过的一个传闻,据说宴乐在加冠后,以令所有人都不理解的雷霆手段,在族内大刀阔斧的整治了一番,一时之间成为了整个天师界都在盛传的热门话题。   而在那之后,百鬼天灾降临。作为最强战力的顾栖不可避免的要走过很多地方,自然也少不了同宴家的天师接触,但是一直都被毕恭毕敬的对待。   顾栖此前从未对此有过细想,但是今天却隐隐约约,从中窥见了些许曾经被刻意在他的面前隐瞒的真实。   “那时候。”顾栖问,“也是为了我吗?”   他没有明言,但是眼前的宴乐却能够领会到顾栖指的是什么。   真正的宴乐自然不会像是【嗔】这一欲的碎片一样冲动、疯狂和偏执,仅为这种事情就直接在自己的族内动手杀人。   可是除此之外,惩戒想来却是绝不会少的。   “你说本体的我吗?”【嗔】的碎片笑了笑,“应该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吧。”   毕竟无论哪一个我,都是那么的喜欢你。   这世间或有千般苦难,万般罪灾,可在遇见你之后,我只希望它们都离你远去,被阻隔在永远碰不到你的地方。   你当居于高堂之上,不必愁世事轮转变迁,不必忧风霜雨雪加身。   “七七。”   你是我的道标,我的锚点。   我不容践踏的天命与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嗔者,于苦、苦具,憎恚为性,能障无嗔,不安稳性,恶行所依为业。”   ——引用自《成唯识论》   **   二编,收到老板意见,改成鬼之子了,如果又看到遗漏没改的地方欢迎大力踹我去改 第52章   鬼王花烛-07   整个幻境的世界全部崩塌, 化作了有如流光一般的满天星屑。星屑之下,顾栖眨了眨眼睛, 发现自己坐在最开始进入鬼王宫的时候, 被分配的那一间屋子里的床上。   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掌心——更准确些来说,是看向了被他握在手中, 然后一并从破碎的幻境里面带出来的, 属于宴潮生灵魂的一部分的碎片。   这是【嗔】。   同样也是他所握住的,某个庞大的拼图的第一块图案。   距离下一次环境考核的开始还有整整半个小时,顾栖能够听见从门外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随后是诸多熙熙攘攘的喧闹,想来是其他的参选者开始进行一些社交活动。   但是那都与顾栖毫无关系。   他关灯, 拉好窗帘。   睡觉。   所以顾栖自然也就没有能够看到,在他转过身睡去的时候, 原本被他放在枕头边的那一小块碎片, 在没有来自于任何人的趋势下, 自行的漂浮了起来, 落在旁侧的桌面上, 成为了一根婴儿小臂粗细的红烛。红烛的顶端有火苗一跳一跳, 昏黄的光静静的照在这一间屋子内——照在顾栖的身上,像是一只轻轻的搭在他身上的手。   有谁像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好梦。”   ***   “叮铃铃铃铃……”   是无比刺耳和尖锐的铃响声。   顾栖被这样的声音所惊醒, 然后发现自己原本似乎是趴在桌子上。   顾栖其实在刚醒的时候, 是会有些略微的懵的——那或许也是少有的, 能够从他的身上观察到的,足够被称之为“脆弱”的情绪表现的时候。   他撑着头打量了一下四周。   不算特别干净的窗户, 黑板、桌椅、投影仪。窗外是操场和长长的跑道, 周围是熙攘嘈杂的人声。   于是那些陈旧的、早被以为是褪色忘却了的记忆在大脑当中开始重新变的鲜活了起来, 顾栖逐渐意识到了这一段记忆是属于什么时候。   这里属于他们还是“学生”、在天师学校当中学习的时候的那一段记忆。   顾栖有些不明白了。   学生时代距离他实在是太过于遥远了,而那时候的他未如同日后一般崭露头角,尚且被当做是【鬼之子】而对待。虽然说以他的实力,不会遭遇到校园霸凌的事情,但是被刻意的孤立和冷落却是从始至终的事情。   总而言之一句话,即便是对于顾栖来说,那都不是什么值得去铭记和回忆的时期。   所以这得是属于宴乐六欲当中的哪一支,眼下一时之间,居然不是多么分明。   顾栖并非愚人,有了前一遭的幻境打底,已经大概弄明白了这一场名为“选妃”的游戏的规则应该如何去被操纵。   找到宴乐是其一,辨认出其所代表的那一部分欲念是其二。等两项全部都达成,便代表着他能够收纳走这一片灵魂碎片——也即是,这一轮幻境故事结束。   顾栖在心底稍微的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至少对他来说不是。   他于是动了动,坐直了身体,又使劲的揉了一把脸,将那种尚还萦绕着的睡意挥去。   然而或许是因为他这边有所动作的缘故,于是让周围的人都发觉了他清醒过来的这一事实。原本还极为喧闹的教室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噤声,闭口不言,像是生怕自己打扰到了什么本不该去打扰的、可怕的凶物。   他们谨慎的、小心的用眼神交流,便是有人要有所动作,都是蹑手蹑脚的。恐怕就算是找一只轻巧灵活的猫咪来,用它那柔软的肉垫最轻柔的路过,也决计不可能发出比这声音还要来的更为轻微了。   顾栖有些想笑。   他于是便也就真的笑了一声。   然而就是这一声笑,顾栖亲眼看到了他前座的那个少年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狠狠的抖了一下。   啊,对。   这就是他的学生时期。   被畏惧、被排斥、被厌恶,仿佛一个不应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面的污点。无论是顾栖自己,还是其他所有同他相处过的人,那时候大抵想的都是……   为什么会有我(他)这样的存在诞生。   我(他)怎么还没死。   我(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有形的、会加诸于身的暴力的行为,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绝对要比那样来的更为恶劣和过分。   这幅景象顾栖已经有快十年没见了,一朝回顾,还有点小陌生。   他问:“我打扰到你们了?”   整间教室里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没有人搭话,也没有人敢应声。他们这一间教室仿佛和外面的世界被彻底的分割隔离开来,是一个被独立出去的空间。   打破这种过于寂静和诡异的气氛的,是在教室门口响起来的温和的声音,有如夏日里一缕悄然拂过的清凉的风。   “不是下课了吗,怎么你们班这么安静?”   靠着教师们站着的是穿着校服的少年人,身姿笔挺,白色的短袖衬衫在日光下都像是要变的透明了一样,甚至会给人一种他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的错觉。   原本因为顾栖的醒来而死寂的教室都在一瞬间被重新激活,不需要转头去看,顾栖也知道,周围那些男男女女的同学们,大抵是有不少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无论是家世也好,能力也好,天资也好,甚至是人品形容也好,宴乐都毫无疑问站在最顶端,自会引来各式各样的爱慕。   不过他也就随口一问,显然也并没有真的想要得到一个回答。足够柔和的目光越过了教室内的所有人,落在了顾栖的身上,随后那笑容当中的真实感无疑就更加重了一些。   “七七。”那个人喊,“出来一下。”   顾栖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几步的时候,宴乐伸手过来,抓住了顾栖的手腕,朝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拽。那是与他给人的温和感觉有些不相符的、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了的强硬,顾栖稍稍用了些力,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到他的怀里面去。   好像有人在耳边遗憾的叹了一口气,但是因为太过于轻微了,顾栖实际上并没有能够很好的捕捉到,甚至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了?”他问。   宴乐就稍微犹豫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有话想要和他说,但是碍于某种原因,又不多大好说出口。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眼看着上课铃都快要响了,宴乐终于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七七。”他问。   “你们班下节体育课……是不是轮到游泳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宴.?碎片版本.乐:游泳课?那不是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露了?!(瞳孔地震) 第53章   鬼王花烛-08   “你们班下节课……是不是游泳课?”   顾栖可以确定, 宴乐的确是抱有着非常认真的态度来问这个问题的。   只是好极了,他怎么可能记得快十来年前的课表。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顾栖稍微想了一下, 便朝着坐在门口第一排的男生看过去:“下节游泳吗?”   那个男生原本战战兢兢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力求不发出一点声音引起注意,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是……是的。”   顾栖看着这个他已经根本记不起来名字的同学, 心下不免思考, 用不着表现出这种样子吧,仿佛他平时都对他们怎么了一样。   宴乐可是还在这里看着呢……顾栖并不希望宴乐眼中的自己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这是26岁的顾栖做不出来的事情,但是16岁的顾栖却是做的非常的驾轻就熟和自然而然, 很难说是不是在幻境当中,的确也有受到一定的认知上的影响。   于是他便问:“我很可怕?”   “没有……”   一米八几的大男生瑟瑟缩缩的在自己的座位上团成了一团, 看样子恨不得缩到墙角去,声音听起来都快要哭了。   顾栖顶着全班所有人的目光, 陷入了某种高品质的沉默。   你这表现的可不是那么回事啊。   他听见站在旁边的宴乐笑了一声。   顾栖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觉得脸上变的烫了起来。他稍稍偏头, 看到窗户玻璃上倒映出来的自己面颊绯红, 像是一片的火烧云。   顾栖:……   丢人丢大了。   “好了, 七七。”能够看出来, 宴乐似乎是在有意的克制自己的笑意, 大概是还要给他留点面子,“大家都是同学。”   顾栖有些绝望的放弃了对这件事情的解释和扭转宴乐的认知。   上课铃响了起来, 教室里面那些坐在自己座位上如同坐牢的同学们开始不安的扭动, 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去看顾栖的脸色。   最后是作为班长的江不换视死如归的站了起来。   “那个, 上课了。”他小声问,“我们能不能出教室……?”   顾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挡着你们了?”他问, 脸色不是太好。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江不换讪笑, “打扰了,您继续,我们从后门走。”   所有人全部都闻风而动,像是逃命一样的飞快的从两个后门鱼贯而出。似乎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教室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的。   就这个上课的积极程度,大概足够任何一科的老师在看到之后,流下感动的泪水。   这里就只剩下了顾栖和宴乐两个人。   宴乐一只手掩住嘴,连带着也遮了半张脸,但是露出的眼中依然是盛满了笑意。   顾栖猜他掌心下的嘴角怕不是直接咧到了耳根去。   啊,怎么这样!   顾栖看着他,怒向胆边生,抓着宴乐的手往下拉,并且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对方那因为事发突然而没有来得及收敛的笑意。   顾栖:……   他被某种羞窘所支配,以及,或许在这个幻境当中,脑子的确算不得多么清醒——事后顾栖自己想起来,也觉得他当时大抵是中了邪——总而言之,顾栖拽着宴乐的手,不轻不重的咬了那么一口。   这一口咬的好,至少两个人是都愣住了。   顾栖:“……啊。”   宴乐:“……啊。”   宴乐要先一步的反应过来。他一把反握住了顾栖的手,不容拒绝的、强硬的,将自己的手指挤进了他的指缝当中,接着合拢,扣紧。   分明全部都是非常正常的小动作而已,但或许是这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教室,又或许是因为宴乐看着他的眼神实在是太隽永、太缠绵。顾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把手抽回去。   当然没能抽动。   宴乐笑着回望了过去,但是在触及到他目光的那一刻,顾栖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寒毛都全部立了起来,有某种直觉在他的耳边疯狂的尖叫和预警。   危险!危险!快离开!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喊了一声:“阿乐?”   那种危险的预警有如潮水般退去了,仿佛此先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是顾栖一时的错觉而已。   握着他手的少年冲着他笑了笑,是不变的光风朗月之貌,温柔的像是即便有一只蝴蝶落在他的手指上,也绝对不会被惊走。   顾栖努力的去忽视掉这之中所潜藏的、那种怪异的感觉,同宴乐道:“上课了。”   他们不需要去上各自的课吗?   然而宴乐却非常自然的接道:“没关系,偶尔一节课不上也不会影响到什么。”   顾栖可耻的心动了。   他于是默认了这件事情的发生。   既然两个人都不打算去上课,他们突然就获得了足足四十五分钟空白的、完全由自己去支配的时间。   可是那种奇怪的违和感依旧没有散去,反而是因为宴乐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一句语言而变的越加浓郁厚重了起来。   顾栖轻轻的咂了咂舌。   与情绪和魂魄挂钩的六欲,并非传统定义上基于感官的身体//欲//望,而是要更为深刻一些的——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上一个幻境的灵魂碎片是【嗔】。   这一个幻境的,会是什么?   顾栖于是用双手捧着宴乐的脸,凑过去仔仔细细的看他,妄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从宴乐的身上瞧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然后他的鼻尖被人咬了一口。   顾栖像是一只被手欠的猫给拍出水缸的鱼那样,整个人都惊的跳了起来。他后撤了好几步,才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再看向宴乐的时候满脸都写着错愕。   宴乐却笑了起来。   “吓到你了吗?”他问,“没办法……因为刚刚的七七实在是太可爱了哦?”   “我情不自禁。”   他的目光太过于隽永和缠绵,以至于顾栖嗫嚅了片刻,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对着这样的宴乐说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毕竟他原本也没有任何的可能会去拒绝宴乐。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觉得当初那个更年少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宴乐居然也是会怀有这样的坏心眼的人。   然后顾栖察觉自己的手心被捏了捏。   “七七。”宴乐拖长了语调,“你刚刚在从我的身上看谁?”   他说这话的时候,原本因为笑颜而弯弯的、上挑的眼角垂了下来,看着带了几分莫名的危险。   顾栖缓缓敲出一个问号:“?”   “没什么。”宴乐伸过一只手来,顾栖的眼前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光亮——是宴乐遮住了他的眼睛,“但至少现在,你看着的是我。”   顾栖更迷惑了:“我看着的一直都是你啊。”   第一次对他伸出手的人,第一次对他微笑的人,第一次带着他从自己的世界里面走出来、将外面的一切指给他的人——   就像是为原本黑白的画面填上了诸多繁复纷丽的色彩,而宴乐是那个唯一执笔的人。   除了宴乐之外,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具备这份资格。顾栖将自己的所有都向着宴乐开放,而丝毫不设防。   他对他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甚至已经凌驾顾栖本人之上。   “不……我想说的不是那个。”由于眼睛还被宴乐用手捂着,顾栖根本看不到宴乐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有些惆怅,“算了,你是个笨蛋,我一直都该知道这一点的。”   因为顾栖现在看不到,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如今的宴乐看着可是和“光风霁月”搭不上半点干洗。他的眼眸黑沉的吓人,那张脸在不笑的时候会呈现出一种逼人的冷酷来,看着顾栖的眼神幽暗而又寂寥,像是一团静默的燃烧跳动着的火焰。   但这样的神色很快被收敛,当宴乐收回手的时候,所有的不妥便都被重新藏匿好,连丁点的纰漏破绽都见不到。   “不过,再多一些的看着我吧。”   最好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也不要分在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任何人的身上。   ***   太难了。   如此在这个幻境当中过去了几天之后,顾栖开始暗暗的感到了心急。   打从他进入这个幻境当中开始,宴乐就已经出现在了身边,所以省去了寻找的功夫;然而对方的表现没有任何的出格的地方,或者说这就是他记忆里面,十六岁的宴乐会有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丝毫的偏向来。   于是顾栖全部的进度都卡在了这一步。   诚然,能够再见到宴乐是一件足够令顾栖感到慰藉的事情。但是顾栖却有着足够的清醒,让自己不会沉陷在这里。   他始终清楚的记得,这里不过是一个幻境。   顾栖要握在手中的,是有宴乐的真实,而不是这种自欺欺人饮鸩止渴一般的泡影。   就在顾栖已经忍不住开始思考要不要想点办法试探一二的时候,意外却是比那要更快一步的发生了。   那是某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稀松平常的午后,窗外日光正盛,即便是关紧了门窗防止空调的冷气外泄,也能够听到堪比电钻的蝉鸣声。   只是某一刻,有阴沉厚重的、像是云翳也像是另外的什么漆黑的沉幕一样的东西升起,将整个学校都全部笼罩在了其中,如同一个缓缓合拢的蛋壳,将这里和外界彻底的分隔开来。   陆陆续续开始有班级停止了授课,学生和老师们纷纷推开了教师们,来到走廊和操场上查看。   这本应该是一件足够引起恐慌的事情,但巧就巧在,这里也并非什么普通的学校,而是培养未来将会去同阴鬼斗争,解决一切发生在这个世界上面的灵异神鬼相关事件的天师的学校——甚至是里面最为优异几所顶级学校之一。   “奇怪的事情”原本就在他们要负责的范畴之内。   校园里装载的广播很快的响了起来:“每一层教学楼留下两位教师驻守,剩下的教师请全部前往操场集合;评级三级以下的同学们请在教室里待好,保护好自己,不要随意外出。”   “已经拥有三级和四级天师资格执政的同学们可以在和本层教学楼的值班老师申请之后,听从老师的安排行动。”   在片刻的骚乱之后,整座学校里所有的师生都开始按照有序的行动起来。令行禁止的模样,与其说是学生,似乎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站在人群当中,顾栖先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随机皱起眉。   他怎么……   没有看见宴乐? 第54章   鬼王花烛-09   顾栖所在的班级这一节课是由六级天师元黎负责的。   他自然不可能作为驻守的教师, 而是一定会成为对于如何离开这里的、最积极的探索者。当看见顾栖逆着人群朝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这位已然有了些年龄的天师眉眼间一闪而逝的, 是名为“忌惮”和“厌恶”的情绪。   而顾栖的面色淡然——甚至已经到了可以被称之为冷漠的地步, 见了元天师也像是没看见一样,目不斜视的就要同他擦肩而过。   谁知道元天师却叫住了他。   “你去哪里?”   年长的天师在这样询问的时候,面上浮现出来的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不喜之色。他凝视着顾栖, 像是凝视着某种本不该出现于此的污秽不祥之物, 若是可以的话甚至并不愿意同对方扯上半分的干系才好。   可是他却又不得不作为顾栖的老师、作为被协会长期派遣来天师学校镇守的“基石”,在顾栖那虽然并未发生却又的确有不小可能爆发的失控来临的时候,以自己六级天师的实力, 将顾栖压制住——如果可能的话。   再不济也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直到其他能够解决这件事情的天师赶到为止。   他不喜欢顾栖这个学生, 这个象征着不详和危险的【鬼子】。   巧得很,顾栖也有相同的感受。   毕竟元天师对于顾栖来说, 也绝对不是什么值得被尊敬的师长。   不过以上的一切态度, 全部都建立在当年16岁的顾栖身上。   26岁的顾栖脾气比起当初的自己无疑要好了不止一筹。当然, 也有可能是把什么都看的很淡佛过头了造成的也未尝可知。   更何况顾栖深知, 日后的元黎已经死亡——于华县尸窟当中。   那他和一个已死之人有什么好较劲的。   再说了, 对于协会里面看不惯自己的天师他应该怎么做, 顾栖早就已经有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驾轻就熟的办法。   他朝着元黎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笑。几乎能够同天上的阴暗结界相媲美的、庞大可怖的阴气从他的身上散发了出来, 元天师随身携带的阴气检测表瞬间被拉到了最大值, 并且发出了尖锐到刺耳的警报声。   “元老师。”顾栖说, “希望您可以再稍微的斟酌一下,对于我的态度。”   “对不起您的, 似乎并不是我。这么想来, 我似乎也并没有必须要无止境的承担您加诸给我的这诸多恶意的理由。”   元天师的脸色顿时开始青青白白的来回变幻, 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年身上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刻,发生了某种改变。这种改变让他彻底脱离了以往沉默的承受所有加诸于自己的身上的恶意的模样,而变的具有极为锋锐的进攻性。   面对这样的顾栖,他需要拿出的该是——不说卑躬屈膝,但至少也应该是平等的、尊敬的态度。   那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被他掌弄的、厌恶的孩子,而是需要被谨慎小心去对待的……什么东西。   顾栖从他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当中看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讯息。   “看来我们之间达成了共识。”顾栖笑了一声,“这样的话,我有些问题想要从元老师这里得到解答。”   元天师的面皮抽动了一下,但终归是不敢吐露出什么拒绝的话语。顾栖身周的阴气并没有收回去,而是仍旧在他的身旁张牙舞爪,有如某种厚重背景板。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兼有顾栖之前的话,元天师哪里敢违逆他的意思。   尤其是……   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结界可是还在盘亘着,这种时候,委实是不需要再加顾栖这么一个可以暴走的不稳定因素。   “你想知道什么?”元天师问。   而实际上,顾栖想知道的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亦或者是不能说的东西。   “我找不到宴乐了。”顾栖说,“元老师有见过他吗?”   元黎那一张虽不能说是布满了褶皱,但也的确已经不年轻的、有点像是橘子皮一样的脸抽了抽。显然,对于宴乐这位宴家的天之骄子和顾栖这种只是存在都充满了不详的鬼之子交好,他一直都是抱有着极大的意见的。   不过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对这件事情产生任何的干涉,因此也只能自己憋着。   “并未。”元天师干巴巴的说,“但之前有见到他朝着塔楼那边去,想来是已经去集合了吧。”   毕竟——虽然名为学生,但自幼受到宴家的教导,又天资卓绝到让人只能够仰望的地步,宴乐的能力其实已经超越了很多天师学校当中在职的老师。   被拉壮丁也很正常。   元天师的回答似乎非常的合情合理,但是顾栖却皱起眉来。   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在这个分明极为完美的逻辑链下,顾栖却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违和感。   宴乐不会丢下他的。   虽然这样说似乎显得有些过分自信了,但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宴乐无论要去做什么一定会先来找他。   就像是顾栖最先想到的,也是要去看宴乐在哪里一样。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所独有的牵绊和联系,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来解释眼下的情况了。   宴乐出事了。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顾栖便不可避免的焦躁了起来。那些尚未被收敛的阴气便也因为主人的心境变化而剧烈的波动了起来,尽管并没有立刻就表露出攻击性,可是那种连带着周围的温度都开始骤降的可怖阴气,依旧是会让人本能的觉得危险。   更何况站在他面前的还并非是感觉迟钝的普通人,而是一位六级的天师。   元天师几乎是立时的手上便捏了决,体内的灵力涌动,隐隐有繁复的阵法在他身后出现了白色的虚影,显然是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他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看的顾栖有些好笑。   “元老师。”顾栖一字一句的道,“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这该是我问你的。”元天师沉声问,“顾栖,你想要——”   做什么。   他的质问并没有能够说完。   从漆黑厚重的云层当中探出了一个黑色的怪物,凶恶可怖,远超人类的想象。仅仅只是一个头,都庞大到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那种可怕的压迫感几乎要让人直不起腰来。   那辨别不清楚种类的怪物兽首因为形体太大而导致了动作看着缓慢,但即便如此,也可以清楚的发现,它的确是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的转了过来,然后咆哮着开口。   从怪物大张的口中喷突出了黑色的闪电,是锐不可当声势浩大的攻击,朝着他们直射而来。   更准确些来说,是朝着元天师直射而去。   那是已经超越了认知的某种恐怖,又或者说,那便是世界的意志本身,因此根本不容抵抗和拒绝。分明眼睛能够捕捉到攻击到来的轨迹,身体却根本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攻击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如此宏大的攻击,在真正没入人体的时候却是寂静的。那仿佛是电影里面的慢镜头,元黎一头栽到在了地面上,生死不知。   然后,从斜后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衣料在行动间发出的摩擦声。等到那声响停下之后,顾栖听见有人在喊他。   “七七。”   顾栖回过头,发现他一直遍寻不到的宴乐正站在上层楼梯的拐角,朝着这边投来的视线有些晦涩阴沉。   他的身上在这一刻呈现出来了极为割裂的光影,半边脸露出来,另外半边却是近乎隐匿于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分明。   当顾栖的目光同他对上的时候,有些讶异的发现,在宴乐的脸上第一次如此彻底的失去了笑容。   他像是完全看不见倒在顾栖身边、生死不知的元天师,也彻底的忽视了顾栖身周那明显已经超过了正常应该有的浓郁的阴气。那张脸庞显现出一种过分的冷漠,但是眼瞳深处却又像是燃烧着漆黑的火焰。   他朝着他伸出手。   “过来我这边。”宴乐说。   可是顾栖分明看到,头顶的白炽灯投下有些刺目的光,照在了宴乐的身上。   而他的脚下,没有影子。 第55章   鬼王花烛-10   顾栖便又仔细的看了看。   实际上, 如果非要说没有影子的话,那也并不绝对。因为再仔细的去观察的话, 就会发现在宴乐的脚下其实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延伸出去的黑色细线。   那一条细线隐没入了宴乐身后大楼的阴影当中, 六层高的教学楼看上去像是某种在他的身后升起的庞大的凶物,于是连带着那个人都变的陌生了起来。   这是顾栖在宴乐的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模样,又或者是那个表面上光风霁月的少年人一直想要对他隐藏的另外一面。   宴乐见顾栖久久没有动作和回应, 再开口的时候, 声音里面都像是有某种阴暗的东西丝丝缕缕的缠绕了上去。   他问:“七七?”   其中隐隐含了某种催促的意思。   顾栖便叹了一口气,随后如同宴乐所希望的那样,朝着他走了过去。   他停在宴乐面前还有一级台阶的地方, 却迟迟不踏出那最后一步。宴乐于是朝着他的方向稍稍的偏了偏头,那一双漆黑有如玉质棋子一样的眼眸里完整的倒映出来了顾栖的身影。   他问:“怎么了?过来我这里。”   顾栖望着他, 以及他身后的阴影。教学楼分明并不高,但或许是因为那过于暗沉的天色给人以某种空间上的压抑感, 竟然恍惚觉得漆黑的天就在头顶, 经由教学楼, 同宴乐连接了起来。   ……仿佛, 那一片黑暗是从他的身体里面衍生出来的一样。   “阿乐。”但是他的少年并没有如他所愿的那样拾级而上。他望着他, 沉默有如蜡像, 直到连宴乐这样的好耐性都忍不住眉头微蹙的时候,才听到顾栖轻声的开口, “那个是你。”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之前都保持着沉寂的宴乐会突然发难, 而且一上来就是这样的大手笔, 但是得益于他这样的举动,原本毫无头绪的顾栖终于是从中窥见了什么。   “你是【妒】。”顾栖说。   宴乐面上的表情不变, 甚至唇角的弧度还越发的扩大。他抚掌而笑, 看着顾栖的目光当中并没有因为身份被揭露而产生任何的忌惮亦或者是恶意, 还是一如既往的包容温和,似乎还夹带了一些赞许。   “你一向都是极聪明和敏锐的。”宴乐叹息着,“但是为什么要这么直接的点出来呢?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克制自己不被你看出端倪来。”   “我只是想要和你再多一些相处的时间罢了。”   顾栖不大理解这当中的逻辑:“我们会有很多相处的时间,等到我收集齐你所有的碎片——”   “不是那样的,七七。”宴乐却打断了他的话,“至少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样的。”   “诚如你所知道的一般,我只是本体的一部分灵魂碎片,也是本体从未有意愿要去找回的遗失之物。”宴乐说,“在漫长的遗失的过程当中,即便只是我这样的一小块碎片,也衍生出来了独立的意识,并自由的支配这一个幻境。”   他主动走了过来,然后居高临下的,将手放在了顾栖的脸颊上,捧起他的脸。   “当然,回归了本体之后,我并不是消失,只是将我所分有的这一部分缺失重新补全给本体。不是吞噬,不是融合,只是补全——可是那也意味着,我没有办法独享你了。”   宴乐眼角眉梢都像是渲染着笑意,但是他的声音却冰冷有如极地皑皑白雪之下永恒不化的坚冰:“这可真是让我……嫉妒不已。”   他是【嫉妒】的碎片,天然的会小气而又过度敏感,提防着一切可能靠近顾栖、可能会分走本该属于他的注意、可能会将少年从自己身边带走的存在——即便那是“自己”。   “七七好聪明。”嫉妒的碎片感叹着,“所以,是怎么确认我的身份的呢?”   顾栖于是想起来了在每一个夜晚当中,即便是在睡梦里也能够察觉到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想起来了每每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宴乐身周近乎要凝固的气氛,还有对方眼底尽管只是一闪而逝,却无论如何都不容错认的杀意。   起初只是怀疑,但是在有意的试探了几次之后,顾栖就明白了过来。   ——宴乐不想看见他和别人相处。   他希望,他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希望顾栖的世界里面,不会有除了“宴乐”之外的第二个存在。   那么一切的答案便也都鲜明的呈现在了顾栖的眼前。   这是“嫉妒”。   是苦毒,是鸩酒,是幽寂的黑火,足以将一切都吞噬殆尽,冰冷而又无望。   而如今这将整个校园都包裹笼罩起来、叫嚣着要将一切都吞噬的暗黑阴影所构筑的结界,以及从其中探出头来的凶兽,便是从这苦毒和黑火当中被孕育和喂养的,属于嫉妒的怪物。   “七七。”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捧着他的脸,目光无比珍视,将一个柔软的像是花瓣的吻落在了他的眉心,“我真的已经有很努力的在克制和忍耐了。”   在顾栖和不知道名字的同学交谈的时候。   在有的男生女生朝着顾栖投向了他们自己都不一定有注意到的、含着青涩的慕艾的目光的时候。   在顾栖和老师单独相处的时候。   嫉妒的阴影都在黑暗当中静默的窥伺着,即便是极力去压制遮掩,仍旧有无数黑色的手从阴影当中挣扎着伸了出来,要朝着顾栖的方向爬过去,然后——   将对方抓住,拽下来,在黑暗的影界当中相拥。   但是。   “不可以。”   嫉妒的碎片面上挂着笑,毫不留情的将那些手全部斩断,仿佛手臂断裂、那被千刀万剐的痛苦并不会加诸于他的身上一般。   他附在顾栖的耳边轻声的叹息:“我也曾动过将你藏起来、让你的世界只有我的心思,但最终还是作罢。”   嫉妒的碎片有时候在想,那个将他们失落了的本体,当年是不是也注视着强大而又美丽的少年,然后生出了与他同样的想法?   他低低的笑,胸腔都跟着一阵阵的震动:“我的七七就应该光辉万丈,被所有人看见。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心底的那一点点小小的私欲,就将你藏在我的暗夜当中?”   嫉妒的碎片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他终有一天会被回收。   这没有什么,任何的存在都会渴望“完整”,这是必然的道路。   可他终归是【嫉妒】。   就算是其他的“自己”,宴乐也不想将顾栖分享出去。   他有些恋恋不舍的放开了手,却并不愿意就此止步,那么乖顺配合的让顾栖将他“回收”。   为了这个目的,他从一开始就有心布局,眼下也合该到了收获的时候。   “七七要带我走,对不对?”嫉妒的碎片浅浅的笑着,“只是如你所见,我与【那个】连接在一起了。”   顾栖的目光于是顺着他脚下缩成了一条线的黑色的影子,看向了那半只身体都从漆黑涌动的浪潮当中探出来的可怖凶兽。   “不过要解决,也是很简单的哦?”   宴乐抓住顾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左心口上。   “看,这里。”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诱导,“挖下去,拿走碎片,那从嫉妒当中诞生的凶兽自然便会消散,而你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顾栖的面色有片刻的古怪:“你在逼我杀了你。”   嫉妒的碎片大笑:“或许是这样吧,怎么,你舍不得吗?”   顾栖的眼神有些难明,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他的手臂没入了“宴乐”的身体,有如星辰陨光一样的、流光溢彩的半透明晶体被他握在了手中。   “我不会。”顾栖说,堪称冷酷,“因为我知道,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哪一个宴乐。   那并不是区区一枚灵魂的碎片就可以代替和等价的。   嫉妒的碎片大笑起来。   “但是你会记得我,不是吗?”   因为我让“宴乐”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你的手中。   顾栖这次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嫉妒的碎片于是笑了,笑的很大声。他的面庞上写满了疯狂,可再细细的看过去,却又能够看到他眼角眉梢都盛装满了餍足,唇边挂着的笑容温柔的像是绵软的云糖。   “这样就好。”他说,“这样就够。”   幻境破碎,空间重铸。嫉妒的碎片知道自己的意识在飞快的消退,身体也在下落的过程当中逐渐变的透明,最后化作一抹星屑的流光逆流而上,最终落在了顾栖的掌心中。   【本轮考核已结束!请参与者们稍作准备,30分钟后进入下一轮考核!】   ***   【悄悄话】   我以死亡祭奠,成为你记忆当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后便是你看过再多的风景,也总会有那么一个独属于我的——只属于我的小小的角落。没有谁能够代替我存在的地位,即便是本体亲至。   这是,属于“嫉妒”的,一个微小而又可爱的算计。 第56章   鬼王花烛-11   顾栖坐在床上, 怀里抱着被子,靠着墙角懵逼的坐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彻底的从幻境所造成的影响当中抽离了出来。   而这一回神, 顾栖顿时就有些懵了。   无他,原本应该是空旷的、除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之外再没有其他物件的房间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了光。   那光的来源是两只足足有婴儿小臂粗细的红烛, 烛身上有凹凸不平的花纹, 似乎是雕刻描画了什么图案,只是离的太远导致有些无法看清。煌煌的烛光在没有风的室内静静的跳跃着,给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暧昧不清的暖色。   顾栖:“??”   这玩意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有吗?   出于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顾栖倒是不觉得有谁能够在他意识抽离进入幻境当中的时候,踏过他在房间内布下的结界进来。   那么, 这两根红烛的来历,可就变的值得令人深思起来了。   顾栖就走到桌子前, 将那两支红烛拿起来查看。那些之前就被他很在意的花纹如今能够被清楚的观察到, 甚至两根蜡烛上用金墨所描绘的花纹也并非完全一致, 细看似乎分别是龙凤的图样。   顾栖的手抖了一下。   他看着自己手中拿着的蜡烛, 又回头望了望床铺, 脑中无端生出一种虽然荒谬, 但是却又似乎非常合理的推测来。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花烛。   是了, 无论其下隐藏了多少隐秘的算计和谋划, 但至少在表面上, 在普罗大众的眼中,这就是鬼王的选妃。   最终的胜利者将会遵循古礼, 三礼六聘, 着凤冠霞帔迎入鬼王宫, 同宴潮生拜天地,共饮合卺酒,结发定终身。   顾栖面上镇定的将那一对花烛重新放回了桌上,但是发梢间露出来的耳朵尖却透着艳色。   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宴乐。   于是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的漠然死寂的外壳便都像是干掉的糖壳那样轰然破碎,露出了最里面柔软的、戳一戳都像是能够涌出糖浆的真实。   半个小时过去的很快,甚至都不足够顾栖将那两根花烛给研究透,便非常遗憾的进入了新一轮的幻境当中。   只是这一次的幻境,似乎和此前全部都不太一样。   因为顾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什么都看不到,他眼前笼罩的只有一片的黑暗。   这个开头不太对啊。   顾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勾了勾手指,想用点不是那么科学的手段点个光。   然而事与愿违,他能够感受到,力量的确是被调动了——可是顾栖需要的光并没有出现,就好像是在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空间当中,隐匿着什么未知的生物,将他的力量尽数吞噬,连丁点作用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留下。   顾栖:“……啊。”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   顾栖几乎是立刻就断定这当中绝对有宴乐搞的小动作。这里终归是以他的灵魂碎片为基底、以他的记忆碎片被背景创造出来的幻境世界,换而言之,宴乐便是幻境世界绝对的支柱,对整个幻境都拥有着无人能够匹敌的掌控力。   当然,如果能够将整个幻境世界都打破的话,那么这一切自然都迎刃而解。   可是宴乐——宴潮生怎么说都是自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的、目前存世的唯一一位鬼王,想要拥有足够匹敌他的、打破这幻境世界的力量,恐怕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来都可以的。   顾栖倒是有一试的力量,但是他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   顾栖还等着找到这个幻境当中的灵魂碎片呢。   或许是他先前试图调用力量的行为惊扰了什么,从并不是很远的方向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响声,像是水流在被波动翻搅。   这是顾栖自从进入这个一片漆黑的空间之后,所能够捕捉到的唯一的不同之处了。他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越是接近,水流的声音就越是不容忽视,到了最后简直是会给顾栖一种错觉,仿佛他现在就沉落在深海当中,而那些水正在“咕噜噜”的顺着耳道灌进来,要将他填满。   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够自由的呼吸的话,顾栖可能真的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丢到水潭里面了。   一只手横的伸了出来,一把将顾栖扯了过去。一个又急又快的吻几乎是立刻就落了上来,甚至顾栖觉得对方的力道已经带上了狠劲,仿佛想要就着这样的力道将他一口一口的撕咬吞吃,连丁点的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顾栖尝到了自己口中四溢的铁锈味儿,是他被咬破的嘴唇上流出来的血液。   可是从这样过分亲密的接触当中,顾栖却辨别出来了对方的身份。   等到这个纠缠着鲜血的吻终于结束之后,没有谁先开口说话,寂静的空间当中一时只能够听到粗重而又急促的呼吸声。   顾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舌尖滑过那一处伤口,语气笃定:“阿乐。”   然后他自己就先沉默了。   因为——顾栖发现,他确定自己有开口,可是他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怎么回事,他用的难道不是自己的身体?   这里是宴乐的灵魂碎片诞生的幻境世界,在每一枚碎片所投影出来的虚影中,都表露出来了宴乐的某些可能从未表露在外的、最内里真实的本质。   那甚至可能是一个顾栖从未见过和了解的宴乐。   顾栖心头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宴乐那家伙究竟都曾经想过些什么……?   似乎是终于从某种濒临爆发的可怕情绪当中恢复了过来,顾栖能够感觉到宴乐伸出手来,将他朝着他那边拽了过去,接着像是抱抱枕那样,把顾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听起来有些倦怠。   “怎么回事……”他听见宴乐轻声的嘀咕,“我应该没有驱动人偶,怎么自己过来了。”   但是他继而又模糊的笑了一声。   “算了,这不重要。”   顾栖于是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两只手臂又紧了紧。   没有过去太久的时间,顾栖就听到了平缓绵长的呼吸声,大概是宴乐已经陷入了沉睡当中。只是顾栖现在暂时是没有什么关注他睡眠质量的想法,而是开始分析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大概是成为了一只人偶。独属于宴乐的收藏,隐匿在某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在黑暗当中被对方触碰、抚摸、拥抱。   顾栖拒绝去想,在真实的世界当中,宴乐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做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偶放在身边是不是也有些太——!   顾栖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阵仗,他不好评价,但是他大为震慑。   水波搅动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原本虚虚的搭在他的腰间的手猛的收紧,沉眠的巨龙被惊醒了过来。有过于刺眼的光在眼前骤然展开照亮,多亏于顾栖现在并非是肉身,而是不知怎么的依附到了某个傀儡人偶之上,才得以一直睁着眼睛,将发生的一切全部都纳入眼底。   然后他发现,他的确是在水中。那是猩红的血池,颜色已经浓重到近乎于黑,像是能将所有光线都全部吞噬的黑洞。不断有诡异的、顾栖无法去判断其原型的残缺肢体在血池当中沉沉浮浮,纵然人偶不会有嗅觉,顾栖也大概能想象到周围的气味该是多么令人作呕。   而宴乐的手腕、脚踝还有脖颈上,全部都套着镣铐和锁链,将他牢牢的束缚在这里,不得离开半步。   可是那些却并不是最让顾栖感到震惊和愤怒的。   ——因为在逐渐亮起的光线之下,他分明看到,宴乐的胸口处被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却诡异的没有血液流出。   那一颗心脏在有力的跳动着,然而除此之外,在他的心脏上还有无数的、像是触手又像是另外的什么存在的生物正盘在他的心脏上蚕食,并让自己成为代替心脏的东西。   有谁分开了水流走了过来,停在他们的面前。   “你看起来过的还不错。”对方这样说。   顾栖于是认出他来。   那是——宴乐的父亲,宴家这一任的家主。他曾与对方见过几次,但并不熟悉,甚至没有交谈过。   宴家的家主在外界的传闻当中应该是一位儒雅好相处的中年人,只是眼下看来,情况似乎同传闻有着过于巨大的差异。   而且不知为什么,顾栖隐隐约约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眼熟,就好像是他曾经在某个浑浑噩噩的时刻,听到过同样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说些奇怪的话。   宴家家主的目光扫过了宴乐紧紧抱着的人偶,笑了一声。   “只是一个人偶而已。”他说,“你是我钟爱的孩子,是宴家的骄傲和未来。虽然对于你叛逆不听话,去同鬼之子接触的行为让作为父亲的我痛心,但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他——”   “把他作为嘉奖送给你,怎么样?”   宴乐周身的气势在一瞬间锋锐逼人起来,带着可怕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   “你敢动他?!”   宴家家主抚掌大笑:“别激动,别激动,这只是一个关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一点小小的提议。你如果不愿意,那也没关系。”   宴乐的声音像是从胸腔当中挤出来的一样:“闭嘴。”   “不过是鸠占鹊巢的无耻鼠辈,怎么敢如此大言不惭的以我的父亲的名义自居——!”   “真是不乖的孩子。”宴家家主叹了口气,看起来十分惋惜的模样,“不过,作为慈爱的父亲,我当然不会和我的孩子计较这点小事。”   “只是下一次,对父亲还是多少应该有点尊敬啊。”这披着人皮的怪物说,“你也不希望下一次,我装到你眼眶里面的眼睛,是属于那个孩子的吧。”   “不是么?” 第57章   鬼王花烛-12   以顾栖居于人偶当中所能够观察到的角度来看, 宴乐面对宴家家主的这种威胁并没有理科的就给出反应开口某说话,但是他能够到那揽住自己的手臂越发的收紧, 其上所施加的力道大的有些惊人, 像是恨不得就这样将顾栖揉进自己的血肉当中。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虽然仍旧是仰着头的、带着笑的,可是语气当中却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狠戾。   “如果你动了七七的话。”他说, “你要么杀了我, 要么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一定会破坏。”   “啊,不过像是我这样的命格, 就算是死了,也不代表真的就是【消亡】了吧?”顾栖看见宴乐的面上露出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是即便只是这样看着都会忍不住为之胆寒和想要退却的神情,“要不要猜猜, 我死后……会成为什么样的鬼怪呢?”   宴家家主便摇着头笑了笑, 像是任何一位普普通通的父亲, 用包容而又宽忍的眼神看自己家青春叛逆期的、不听话的儿子。   “只是一个提议。”他说, “只要你还乖乖的, 我当然也不会去动我的孩子喜欢的玩具。”   宴乐甚至都不打算予他任何的回应, 只是唇角的弧度过于嘲讽。   “难道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从他生在宴家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便都已经注定。   宴家家主不答这话。他的目光下移, 落到了那完全是等身比照着顾栖所打造的仿真人偶上。   “只是一个玩偶, 你便满足了。”宴家家主摇了摇头, “如果你表现的足够好,即便是将他带回来宴家, 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几乎是在他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在宴乐身周灵力涌动, 甚至无需言语和手诀,已经凝聚出了一道道有如冰棱一般的利刃,锋锐的尖端从四面八方对准了宴家家主。仿佛只需要宴乐的一个念头,便能够将宴家家主给直接戳成马蜂窝。   “你不许碰他。”宴乐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沾染着可怕的血腥气,“你也好,这脏污的宴家,都离他远些!”   然而面对那几乎都要抵到自己太阳穴的刃尖,宴家家主依旧是挂着那一副儒雅到几乎像是假面一样的笑容,维系着眯眼笑的模样,甚至眼瞳都没有完全睁开,整个人瞧上去都云淡风轻。   他甚至可以伸出手来,在被铁链完全限制了行动的宴乐额头上轻轻的点了点。   “我怎么做,可完全取决于你。”   “呵。”宴乐问,“难道我有过选择的权利吗?”   “哎呀,但是毕竟你如果乖乖配合的话,我可以省很多事。”宴家家主用一种无论是谁来看到了,都会觉得非常慈爱的动作和表情摸了摸宴乐的头,“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要先好好的帮我保护好这具身体啊,我亲爱的儿子。”   他说完,站起身,打了一个响指。那些原本束缚住宴乐的镣铐全部都自动解开,漆黑浑浊的水没过了宴乐的身体。   等到少年人再从水潭当中站起来的时候,先前开在他心口的那一个巨大的孔洞已经重新填充长满了血肉,肌肤泛着如玉的光泽。   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宴家家主上上下下的将宴乐打量了一遍,目光当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不快的评估,仿佛在看摆在货架上等待定价的商品。   “很好。”他说,“宴乐,你会是最完美的作品。”   宴乐露出一个极具嘲讽意味的笑。   虽然他并没有说话,但是无论是宴乐也好,还是宴家家主也好,他们都知道——   宴乐绝不可能真的乖觉的逆来顺受。   他们之间终有一日会爆发你死我活的争斗。   宴家家主毕竟还是很忙的,等待他要去处理的事情极多,能抽空来这里看一眼宴乐已经是忙里偷闲。   伴随着他的离开,所有的光也都被一并收走,这一处空间重新被黑暗所充盈。   顾栖心中满腹疑问,因为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从来都没有听宴乐提及过。   可是这是以宴乐的记忆和灵魂碎片所构筑出来的幻境,也就是说,这些全部都是在某一段过去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当念及这一点的时候,顾栖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感到愤怒了起来。   要知道,方才的那一幕幕显然都是在昭示,宴乐在宴家的日子,或许并不像是外界所有人以为的一般。   天师宴家,千年望族,古老而又神秘,像是一座被云雾遮掩所以辨不分明,只知道其巍峨与高不可攀的庞大山脉。   顾栖听见了“扑通”一声,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跌入了水潭当中发出的声响。   可是这里唯一剩下的、能够跌落的重物……似乎只有宴乐了。   而更让顾栖觉得不妙的是,自那一声之后,周围便再没有别的任何的动静,仿佛这里除了他自己已经什么生物都没有了一样。   顾栖:……   他开始真情实感的担忧,宴乐会不会被淹死。   出于这样的想法,顾栖终于没有办法在原地保持沉默,假装自己还是一个人偶了。   尽管周围现在是一片的黑暗,但是方才在宴家家主到来的时间段里,已经足够顾栖记清楚这里的地形。他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朝着落水声传来的方向摸索过去,于是不可避免的带出了水花的响动声,在寂静的黑暗当中异常的尖锐。   顾栖于是停了下来。   等等,这样的话动静未免也有些太大了。   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接近宴乐……吧?   几乎是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时刻,有一只手从水潭中伸了出来,快准狠的一把将顾栖给抓了过去。   宴乐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同时顾栖能够察觉到,有一双手已经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脖子,四周的灵力也在疯狂的涌动跳跃。   好的,就算是看不清楚,顾栖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已经是彻底的处于宴乐的攻击范围当中了。   “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少年人的声音带了些喑哑,似乎在笑,只是那笑声实在是太过于危险,是足够让人寒毛倒立的程度,“倒是会给自己挑宿体。”   “不过,到此为止了。”   他这样说着,便要强行打散这不知天高地厚,附着在自己的人偶上的野魂,手段之狠辣,让人根本无法联想这会是平日在外界多有赞誉,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宴七子宴乐。   顾栖:“等下……”   这可不兴打啊?   宴乐的动作猛的停住了。   他的手依然掐在人偶的脖子上并未放松,周遭的灵力浓度同先前相比也没有任何要减缓的迹象。   只是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面带上了几分的迟疑和不确定。   “……七七?”   这话出口,连宴乐自己都觉得可笑。顾栖现在应该在悠闲的享受假期,他都能想到对方团在椅子上叼着冰棍打游戏的样子,午后的日光会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是斑驳的光影,柔和细腻的像是出自大家之手的油画。   那是宴乐心底最后的净土,是同这脏污的、见不得光的、被掩埋在最深处的宴家的隐秘完全相反、毫不相关的,美好到足够宴乐落泪的事物。   可是那熟悉的灵魂气息却又做不得假,宴乐自问还没有谁能够在他的面前伪装顾栖成功。   即便是家主都不行。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开口,不确定自己想要听到的究竟是肯定还是否认的答案,像是早就已经忘记了应该如何做梦的孩童,在犹豫的伸出手,去触碰空中悬浮的彩色的泡泡。   顾栖也低低的应他:“嗯……是我。”   那原本放在他脖子上的手缓缓的松开了,然后——一把将他抱住,很紧很紧。   “为什么会来这里?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吗?”宴乐并非是真的要询问顾栖,更多的只是在喃喃自语,“没关系,别怕,我现在就出去帮你。”   “我没有。”顾栖打断他,“这个时候的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他直接对着宴乐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来自未来。”   宴乐一时间没有说话,但是以顾栖对他的了解,他想宴乐现在一定在黑暗当中挑了挑眉。   气氛有种诡异的寂静,片刻后,顾栖听到宴乐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   “嗯,这样也好。”宴乐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庆幸的意味,“毕竟我也不想你接近宴家。”   他想了想,又问:“那么,我是真实的吗?”   ……顾栖被他这么冷不防的一句话,差点没给自己的口水呛住。幸好人偶不会有口水,避免了顾栖出现某些丢人的黑历史。   他有些艰难的问:“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然而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宴乐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甚至是怜爱的拍了拍顾栖的肩膀。   “七七,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真的很不擅长隐瞒和说谎。”宴乐的声音里都带了点笑意,“既然我不是真实的,那么把事情告诉我吧,我可以帮你。”   顾栖有些烦躁的弹了弹舌尖,但到底不是年少的时候可以随便就被宴乐给哄住的了:“那你也是不是也有些事情打算告诉我?”   宴乐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皮球还可以这样被踢回到自己这里来:“唔……”   “我可从来没有听过,宴家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遭遇。”   “啊。”宴乐说,“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这个真的不好说。”   “而且,有一点错了。”   顾栖察觉到对方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的唇上,接着不轻不重的按了按。   “不是宴家,只是宴家的家主。甚至除了我之外,或许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存在。”   宴乐的声音堪称冷酷,其中充盈着浓郁的杀意。   “那早就已经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宴家不落的阴影……”   “永恒的怪物。” 第58章   鬼王花烛-13   宴乐生来负有强大而又尊贵的命格。   而有着这样的命格加诸于身, 宴乐自幼便是聪慧的孩子。   所以在他五岁那一年,当父亲接任了家主之位回家的那一天开始, 小小的孩子虽然仍旧有些茫然和懵懂, 但是却在看到本该熟悉的男人踏进家门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奇异的明白了一件事情。   ——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他的父亲了。   而是另外的什么不知名的东西。   他虽早慧, 但那个时候终归也只是五岁的孩子, 尚且不能很好的理解世界的复杂,更无法分辨正确的处理方法应该是什么。   于是他做了一个最错误不过的决定。   年幼的宴乐问那个披着父亲皮囊的怪物:“我的爸爸呢?”   宴家家主顿了顿,面上的笑意渐深。他弯下腰来, 伸出手穿过宴乐的腋下,很轻松的就将宴乐抱着举了起来。   “乐乐在说什么?”宴家家主笑了一声, “爸爸不是在这里吗?”   被高高举起来的宴乐望着他,并没有被那种看似温柔的笑容所迷惑, 只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小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 像是根本容不得任何混淆的颜色在其中, “你不是。”   他还太小了, 不知道有的话可以说, 但是有的话不该说。   宴家家主的唇角逐渐拉平, 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像是一张死人面, 漆黑的眼瞳当中没有任何的光亮, 暗沉有如深潭。   男人终于是笑了起来。   但这是同先前相去甚远的笑容, 其中只有无际无垠的恶意,黏稠浓厚像是能够将人吞噬裹挟的漩涡。   “真不愧是天生帝命、贵不可言的命格。”宴家家主说, “竟然能够察觉到我身上的违和感, 这可真是了不起。”   宴乐开始扭动着想要从他身边离开, 虽然不大能够理解,但是身体的本能在向他疯狂的预警着危险,让他多少意识到,这披着父亲皮囊的存在绝非善物。   可是稚龄的孩子,要如何去同一个成年人相抗衡?   那么被轻松制服,便也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那便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宴乐一天一天的长大,宴家家主能够在他身上展开的“实验”也就越多。他原本就是天赋卓绝到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令所有人为之惊讶,在这种不考虑本人的承受能力和忍耐能力的、全力的开发之下,更是表现出来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强大的力量。   但是外界只能看到那一层表面的光鲜亮丽,没有人知道宴家的家主其实早就已经被不知真身不知目的的怪物取代,没有人知道那一位活在赞誉和艳羡当中的天之骄子每一个在本家度过的夜晚,都会被剖开身体,填充进去什么、取走一些什么。   有的时候,宴乐将手放在胸膛上,感受着其下心脏的搏动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生出些许的疑惑来。   他现在,真的还算是人类吗?   又或者,也已经成为了和家主一样,只是披着人的皮囊的怪物呢。   宴乐心底也隐隐有所觉悟,大抵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便会像是父亲一样,被捏碎灵魂,有怪物将用他的身体、他的名字,若无其事的在这世间行走,甚至没有人会发现其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   要将这些都对着顾栖言明,实在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宴乐自己对于那怪物的了解也并没有多少。   他便只轻描淡写的对顾栖浅浅的讲述了一下。   可就算只是这些许的、浅显的描述,都足够让顾栖不自觉的捏紧拳头,本以为这些年渐长的心性和涵养都在一瞬间全部崩坏,他的面上无法抑制的露出了某种阴郁而又可怕的表情来。   宴乐对他可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见顾栖这个样子,顿时就是眼皮一跳,心头觉得不太妙。   “七七?”他问。   顾栖冲着他露出笑:“什么?”   “没有必要为这个生气。”宴乐甚至能够反过来安抚他,“毕竟这个我、还有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虚无的幻影,你没有必要为假的事情动怒。”   但是顾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被宴乐的几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的糊弄过去的顾栖了,他抓着宴乐的手,不给对方任何可能的逃脱的机会,死死的盯着宴乐的眼睛,像是要从那当中看出些什么来。   “你别糊弄我。”顾栖少有的、在宴乐的面前露出了冷脸,“这是在我所不知道的过去曾经真切的发生过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不达标他们没有发生在你的身上过——”   不代表宴乐其实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不代表这些伤害实际上都不存在。   “等我从这里出去。”顾栖说。   他的后半段话并没有说完,但无论是顾栖也好,还是宴乐也好,都知道这话当中的未尽之意是什么。   想来等这一场鬼王花烛的幻境结束之后,顾栖离开鬼域返回安全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必然是立刻冲去宴家族地,不把宴家给搅个天翻地覆绝不会罢休。   顾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态度实在是有些重。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行,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关于宴家的事情了。”顾栖的语气有些发狠,“没关系,这个之后我自己解决……但是阿乐,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吧?”   宴乐也心虚,因此滑跪的非常迅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勉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顾栖完全不和他客气:“那么,你是哪一块碎片?”   宴乐:“……”   他的面上露出苦笑来:“哎呀,真的是一点也不委婉呢,七七……”   顾栖:“我现在可是很生气啊。”   宴乐什么都不想告诉他,这样的行为让顾栖感到恼怒,甚至开始直接掀翻棋盘。之所以还保持着冷静,是因为顾栖心底分的一清二楚——这不过是一小段的碎片,真的要算账,自然也该等之后去找正主的麻烦,倒很不必现在就当做是一回事。   他不急……攒着,然后憋个大的,以后炸给宴潮生看!   见宴乐久久不回答,顾栖眯起眼睛,语气听起来有些危险:“你刚刚还说什么都会告诉我。”   宴乐:“嗯……”   好吧。   这件事情是他理亏。   少年看着自己面前属于未来的男友,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是,是。”他摇着头,很是无奈的笑,“我当然会告诉你。”   他抬起手来,放在顾栖的脸上,用手指一寸一寸的抚摸过去,像是在抚摸独属于自己的最珍贵的、分明并不愿意同任何人分享,却又不得不给出去的宝藏。   “你已经发现了吧?你现在所依附的,是一具傀儡。”   顾栖吐槽:“完全看不出来你有这种爱好啊。”   “不,不是爱好。”宴乐为他这样迟钝的反应感到好笑,“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只是在装不懂?”   他的面上分明还是带着笑的,语气也和煦,但是说出来的话语却带着某种让人胆战心惊的意味:“我大概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可以将你只留在我身边就好了。”   “不需要被别人看到,也不需要同其他任何人有所交流。只要看着我、只需要有我存在于你的世界当中就好。”   他笑着叹息:“我想要独占属于你的一切。”   “七七,我是【贪婪】。”   不知满足,欲壑难填。   宴乐想,顾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拥抱,每一次牵手全部都不怀好意、别有用心。他渴望得到他的一切,将顾栖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全部都打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唯有这样才会安心。   因为他主动道破了自己身份的缘故,这一个幻境的世界定格、随后破碎。在逐渐裂开的空间碎片当中,顾栖与宴乐面对面的站着,而前者眼下正拧着眉,显然是有诸多的不解。   “你的【贪婪】是我吗?”   【贪婪】的碎片笑着点了点头:“不然呢?”   难道制作自己的爱人的傀儡放在身边,这样的举动还不够彰显那种近乎于变态的占有欲吗?   【贪婪】的碎片手上用力,掐了一把顾栖的脸。   怎么这么天真啊。   “那为什么……”这么轻易的就放手?   顾栖原本做好了要同【贪婪】做长期拉锯战的准备。上一个幻境当中的【嫉妒】都有了将他扣押下来、不分享给其他的“自己”的心思,然而真正属于【贪婪】的那一部分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甚至可以说是如此豁达的表现,这令顾栖感到惊异。   【贪婪】也很惋惜:“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如果不是这个时期的话,我肯定会不顾一切的把你留下来的。”   禁锢力量的方法,隐藏踪迹的方法,舒适而又隐蔽的爱巢……他不止一次的在脑中构想过,并且早就有不止一个的成熟并且立即就能够实施的计划。   可偏偏是在宴家、是他没有脱离那个怪物的掌控的时候。   就算心底再怎么样有着黑暗而又隐秘的想法滋生,宴乐也绝对不会愿意将顾栖留在这样的地方。   “所以,去吧。”   【贪婪】的碎片将手放在顾栖的肩膀上,将他扳过身去,面对着与他所在的、截然相反的方向,然后推着他走。   顾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带着低沉的笑意。   “听说过俄尔普斯和他的妻子的故事吗?”   在希腊神话当中,俄尔普斯得到了冥后的允许,将自己的妻子从冥府带回人间。然而在回归的路上,他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导致妻子失去了复活的机会,被死亡重新扣留。   “向前走,别回头。”   他害怕如果顾栖回头,会看见他身后滋生的暗影,也害怕自己要对方离开这里、将他还给完整的自己的心产生动摇。   可是他的七七合该站在日光下,受鲜花簇拥,得万众瞩目。   他最后用力一推,幻境在顾栖的身后落下帷幕。一枚晶莹的碎片落在了顾栖的掌心中,而昏暗的房间内亮度猛的跳了一个档,是一根新的、凭空出现的花烛。   【本轮考核已结束!请参与者们稍作准备,30分钟后进入下一轮考核!】   ***   贪婪没有止境。   可是“爱”足以永恒。 第59章   鬼王花烛-14   顾栖盯着那一根花烛, 神情莫测。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对于花烛的存在有好几种的猜测的话, 那么现在, 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发生,这些花烛的本质便明了了起来。   ——每一根花烛,实际上便代表着一枚屿汐\團]$队属于宴乐的灵魂碎片。   顾栖的面上于是露出来了非常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伸出手去, 将那三根花烛一一拿起, 在手中琢磨把玩。红烛的表面并非寻常蜡质的手感,而是细腻有如上好的瓷器,恍惚又会让人以为自己正在握着谁的手。   这样的联想未免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顾栖默默的将描金的红烛放回了一旁的桌子上。   既然是蜡烛的话,就拜托保持一个蜡烛应该有的本分, 不要附加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功能!   然而顾栖要松手,那几根花烛却是不大乐意了。它们从桌子上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绕着顾栖飞舞, 像是在主人身边探头探脑的猫咪, 甚至还有凑过来去蹭顾栖手背的。   顾栖一脸敬谢不敏的将花烛给牢牢的按了回去。   于是他便发现, 那花烛顶端的火苗都黯淡了许多, 甚至是委委屈屈的跳动了几下。   顾栖看也不看:“若是对此有什么想要说的话——”   “就让你的本体自己来吧。”   他哼了一声:“毕竟我想了想, 我们有挺多账要算的,对吧?”   所有的火苗一瞬间都立正站好, 便是此刻有从窗外吹进来不算小的风, 但是那火苗居然也立的端端正正的, 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已经是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了。   顾栖一时之间都快要气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夸奖这些Y_UX|I灵魂碎片们拥有过于强盛的求生欲, 显然是胜过了它们的本体不止一筹。   这一次, 顾栖是一点也没有错漏的、全程清醒的等了整整半个小时。在最后的秒针“啪嗒”一声重叠了之后,顾栖便看到有浓郁的白雾不知道从哪里汹涌的喷薄而出,几乎是瞬间就将整个房间都充斥笼罩。   他试图去感受在这白雾当中所隐含的、改变周围的环境的力量,试图以此作为线索,溯源寻找在其中作为主导的、属于宴潮生的力量,然后反着跟踪过去。   ——然而这样的行为最终被证实是毫无作用的,那些白雾拥有着惊人的遮蔽力,无论顾栖采用残暴的方式也好,还是细水长流的方式也好,全部都折戟。   就在这种较劲的过程当中,幻境大抵是终于被搭载完成。那些白雾散开来,顾栖得以看清楚自己在的地方。   他愣了愣。   眼前的场景绝对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熟悉才对——因为这里是属于顾栖的家,在搬去C级安全区的筒子楼之前,顾栖一直都住在这里,哪怕是闭着眼睛都不会在房子里面撞到家具又或者是找不到方向。   这是完全依托于他而建立起来的幻境,不管怎么看,都和宴乐没有半分的关系,同之前的几个幻境世界简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栖隐隐觉得这当中有些许违和的地方,但因为能够得到的线索实在太少,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便也没有将这太当做是一回事。   ……只是,稍晚一些时候,顾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之处了。   他联系不上宴乐了。   不,仅仅只是用“联系不上”这样的形容词,未免显得程度有些太轻。   最开始的不对,是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的时候,在一阵“嘟嘟”的声响之后,接电话的是完全陌生的人。   截止到这一步为止,其实还没有什么,顾栖也只是以为那不过是因为在这个幻境的世界当中,宴乐使用的并非是现实里的手机号码而已——这没什么,考虑到是幻境,所以有所变动似乎也是正常并且能够被理解的。   可是接下来,事情就开始变的不对了。   网络账号,不存在。   灵力脉络,无法寻找到。   天师名册,未曾在明面上有记载。   找不到。   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在顾栖近乎于是发疯一般的使用了自己所能够用到的所有手段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这样想来,在最开始幻境的考核开始之前,那个统筹一切的声音曾经反复的强调过,通过幻境的条件之一是找到鬼王的碎片,条件之二是得到那一枚碎片的认可,将其带回现实的世界。   可顾栖之前的几个幻境走的未免太过于顺遂了一些,每一次都是宴乐主动的送上门来,以至于他都忘掉了,通关幻境的条件其实有两个,而不是只那么一个。   “……顾栖,你还好吧?”   江不换小心翼翼的去瞟着顾栖的脸色。   没错,他是那个因为今天刚好左脚先踏进天师协会的大门儿刚好被对方给一把给拽过去,帮忙查一个名字的倒霉蛋。   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江不换都快要哭出来了。   顾栖的脾气不好,说好听点是桀骜不驯,说难听一点叫持才傲物。无论是已经在协会里面正式注册了的天师,还是尚在天师学校当中学习的那些半大少年们,对于这一点全都心知肚明。   但是,江不换必须要说,同现在的这个顾栖相比的话,以往的那个顾栖居然都显得和颜悦色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与自己一样是人类的“同类”,而是虽极力隐忍、但任是谁都能够看出来其喷发之势的火山;又或者是深海当中掀起可怕的巨浪,仅仅只是一眼都会胆战心惊理智全失的邪怪。   “你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对方的声音冷的像是冰渣。   江不换的内心叫苦不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惹了这位煞神的注意,以至于现在不得不被对方堵着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然而求生欲显然比脑子要来的更快一步,当江不换近乎于是下意识的按照顾栖的要求重复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低沉的吓人。   “无论是协会登记在册,还是宴家族谱之上,这一辈都没有叫【宴乐】或者【宴潮生】的。”   江不换这样说着,飞快的看了顾栖的脸一眼,随后内心小人开始疯狂的崩溃尖叫,捶地落泪。   救命!为什么顾栖看上去变的更恐怖了啊!他今天真的不会命丧于此吗!   江不换面容悲戚,心里面已经开始给自己挑墓地和葬礼进行曲了。   然而他的嘴却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样,看着眼前气息恐怖的顾栖,给对方补上了最后一层暴击。   “顾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在当年同学一场的份上,听我一句劝。”   他望着顾栖的眼神暗含悲悯与同情。   “——这个世界上,可从来都没有你说的这么一个人。”   考虑到他们平日里面多和神神鬼鬼的东西打交道,江不换沉吟片刻,试图暗示一下顾栖。   “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所以臆想了一个人?”看在昔日那一点微薄的同窗情谊上,江不换好心的提议道,“要不放松一下自己吧。”   他看见顾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诸多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只有一片在翻涌的、深沉的黑暗。   “我知道了。”江不换见他抬起手来,按了按自己太阳穴,像是在借着这个动作抒发什么内心的情绪,“麻烦你了。”   “啊、哦,不客气……”   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能够从顾栖这里得到感谢,江不换顿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甚至下意识的想要朝着窗户外面去看一看,是不是外面正在下红雨。   顾栖看出了这家伙都在想什么:“……”   江不换这人有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欠揍在身上的。   “哎——”江不换揣测着顾栖现在的心情,其实很不想上去讨这个的嫌的,但是遇都遇到了,早晚伸头都是一刀,便只好腆着脸,期期艾艾的问顾栖,“那个,有个任务……”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会被顾栖拒绝的准备,然而今天可能真的是什么撞大运的日子。因为江不换看见顾栖垂着眼眸,像是漫不经心的思考了一些什么之后,竟然是点头应了下来。   “什么任务?”   “卧槽。”江不换忍不住爆了一声粗口,看着顾栖的时候,眼睛瞪的老大,“你真的是顾栖?”   他甚至已经开始朝着怀里伸手,要去掏自己的罗盘和符咒,满心怀疑顾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上身了。   虽然这个猜想本身也挺荒诞的,但明显还是这么“亲和”的顾栖要更为诡异一些吧!   顾栖当然注意到了江不换的那些小动作,但是他并未在意。如此主动自然不是因为顾栖突然有了什么“力量越大,责任越大”的觉悟,而是……如果把整个幻境的考核当做是一个游戏来看待的话,江不换现在的身份就是妥妥的“NPC”,这个被提到的任务就是“特殊事件”。   这一次的幻境和之前的每一个都不同,顾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的、哪怕是再细微不过的线索。   “说说那个任务。”顾栖道。   江不换怀揣着一种天上掉馅饼了的恍惚,给顾栖简单的讲了一下背景。   事件发生在某个深山当中的小村庄里。说是小,其实也住了几十近百户的人家,全村皆出自一姓,往上数三五代,总有那么点或亲或疏的亲戚关系。   只是从几十年前开始,有无端的恐怖莫名的笼罩在了这个村庄上。村民们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奇死亡,直到有一天,一位略懂几分皮毛、尚且算不得“天师”的术者从这里路过,发现在这个村庄当中已经被养育出来了可怕的鬼物,于是上报协会,请求将其根除。   顾栖曲起手指,在一旁的桌面上轻轻的叩击了几下:“所以,我们的任务是去将那个鬼物找出来杀死?”   他怎么也看不出来这能和宴乐扯上什么关系。   江不换古怪的沉默了一下,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了顾栖。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他说,“只是任务现在产生了一点点小小的变化。”   “所有前往那里调查的天师全部都失去联络,再也没有回来,这个任务的级别现在已经被定到了最高(RANK)。”   顾栖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江不换开始剧烈的咳嗽,同时脚下开始朝着远离顾栖的方向挪动。   “我首先要声明我这不是针对你,其次这个任务要求是早就定下的,我只是一个负责转告的倒霉中介,你要是不信也可以自己去任务官网上查看——”   他估摸着两个人之间已经保持了足够的安全距离,才停下来。   “为了能够顺利的融入到村子里面去,你可能得先……”   “……结个阴亲?”   顾栖沉默片刻,掏出枪来。   “江不换。”他说的真心诚意,“我觉得你活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了。”   来吃几颗枪子儿吧。 第60章   鬼王花烛-15   顾栖到底没有真的让江不换血溅当场, 只是即便如此,这几天无论是谁见到了江不换, 都不得称赞一声真是COS的一手好熊猫。   但是江不换能怎么办呢, 他不是也只能忍声吞气、自我安慰,笑着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打不过,就是这么悲伤。   这个村庄的位置实在是有些过于偏远, 甚至周围都没有建造基站, 以至于绝大多数的现代电子通讯设备在这里都要全部折戟,充当一个毫无意义的行李里面的负重。   ……总之,当顾栖手里面拿着地图, 一路上七拐八绕但终归还是的成功站在了村庄门口的时候,饶是他都不免生出了一种“总算结束了”的唏嘘来。   诚如之前江不换给顾栖介绍过的那样, 这一座名为“岑村”的村庄近乎与世隔绝,村子里面的人彼此之间都数辈熟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所以一旦出现了新面孔, 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会被全村所有人知晓。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地图, 便已经被在村口玩耍的小孩子们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大哥哥, 大哥哥。”   小孩子们手拉着手, 绕着顾栖转圈, 唱着调子古怪的歌谣。   “你就是婆罗大人的新娘子吗?”   他们望着顾栖,露出了天真而又残忍的笑, 眼睛亮晶晶的, 里面写满了直白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   顾栖:“婆罗大人?”   “我们知道的哦!”小孩子们笑嘻嘻的, 但是顾栖能够看到,他们的五官开始逐渐的融化, 就像是高温之下的蜡像, 到了最后整张脸上都是一片的平整, 只有三个黑漆漆的洞,分别对应着眼睛与嘴巴。   这些怪异的小人们一窝蜂的拥了上来,就要去抓顾栖的手指和衣角:“婆罗大人是守护神!是最伟大的[天]和[地],创造了这个供我们生存的世界!”   他们咿咿呀呀的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人呵斥住了:“你们在干什么?一边玩去,不可以这样打扰贵客!”   小孩子们便都一哄而散,很快便跑去顾栖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了。那个将他们呵斥离开了的中年人这才走上前来一步,招待顾栖,倒是礼数周全。   “小孩子们的话,还请您别介意。”这位乍看上去憨厚敦实的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您也是来调查之前的失踪事件的吧……很抱歉,其实除了你们这些外乡人,我们村子里面自己也失踪了很多人,但是一点也找不到……”   中年男人最后叹了一口气。   “我是村长,之后麻烦你了。我先带你去安排好的住处吧。”   顾栖非常敷衍了事的应了一声,实际上到底听进去了多少还需要打上一个问号。他的目光落在村长身后的村庄上,一个长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血条横贯在这一片土地上,一眼瞧过去根本望不到尽头。   他的目光大抵是太过于直白和不加掩饰,以至于站在面前的村长都有些迟疑的转过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的村庄,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的与平日不同之处。   “您在看什么?”村长问。   顾栖敛下眸:“嗯?没什么。”   “你看错了。”   “可是……”村长还想要说什么,但当他和那一双有如古井深潭一般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突然失去了所有——继续询问也好,又或者是再去套近乎拉关系也好——的勇气,只好默不作声的带着顾栖走进村子里。   那一截长长的血条一直在顾栖的面前耀武扬威的彰显着存在感,顾栖在踏进村口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看不见那长长血条所归属的主人的姓名和等级,甚至难以看到血条的尽头,那么便只代表一件事情——这血条即为这一片土地所孕育而出的怪物,又或者是,其便是这一个幻境本身。   婆罗是神话当中偷走了魔怪波尼的神牛,将它们都藏在山洞当中的恶魔的名字,是天帝因陀罗的你死我活的死敌。   就是不知道他要对付的,究竟是哪一个。   以及……这些魔怪也好,神佛也好,又和他在这个幻境当中根本找不到的宴乐,有什么联系。   **   尽管整个村庄都神秘而又古怪,并且对每一位外乡人都抱有着绝对的恶意,但是在待人接客方面的礼节倒是并没有落下。顾栖被迎接住进了村长的家里,甚至安排了最好的一间厢房给他用于休息。   这间厢房原本应该是村长家很重要的、日常精心维护的佛堂,因为前院正殿里就供着佛像,燃了上好的香,终日不熄。   顾栖和那佛像长久的对视,只觉得原本慈眉善目的佛像背后逐渐爬出了无数漆黑的、阴影构成的手,像是张开的蛛网,密密麻麻的要将他裹在中间。   村长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您在看什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顾栖:“没什么。”   ***   当晚。   墙上挂着的钟“滴滴答答”的指向了十二点,当三根指针重叠在一起的那一刻,在这寂静的、甚至是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的房间里面,有某种悄然而又奇异的变化无声无息的展开来。   前院的佛像紧闭的目中流淌出了血泪,佛祖金身上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的崩裂。一条长长的缝隙在佛像的后背上张开,像是一只字黑暗当中窥伺这个世界的眼睛。   片刻之后,虽然什么都没有出现,但是就是会无端的让人觉得,在这屋子里面,一定是有某个无法被窥见其身影的存在从佛像后面的那一道裂缝当中走了出来,“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存在在原地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或许是在思考,又或许是在观察什么。片刻后,只见有部分的空间开始微微扭曲,是这个存在路过的时候惊起的涟漪。   “祂”目标明确的进入了房间,停在了顾栖的床前,注视着床上闭目的青年。   祂看见有无数漆黑的手从床底下伸了出来,朝着青年伸了过去,像是要就这样将对方拖去什么地方。而这显然并不是祂允许的事情,于是祂重重的拍了下去,那些手全部都被直接打散,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隐忍的痛呼声。   这一番交锋发生的隐蔽而又悄无声息,不曾被任何人察觉。而本应该对这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警觉的顾栖却还陷在沉梦当中——又或者,是某种力量控制着他,编织了无尽的梦魇,根本不让他醒来。   “让开。”这个无形的存在用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发出了警告,“他是我的。”   无声的对峙之后,另一方退下了。祂于是得以将青年全部的占有。   **   顾栖想,自己或许是在做梦。   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有谁捂住了他的口鼻、纠缠着他的唇舌,抵死缠绵。   他的眼皮颤动,却根本没有办法睁开眼睛,甚至身体也像是已经不属于自己,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只有触觉在这样的情况下,变的更为敏感了起来。   有谁伏在他的身上,掐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按在头顶,牢牢的抓住并拢在一起,又用膝盖顶开了他的腿,像是一张大网,将顾栖整个人都钉死在床上。   顾栖应该挣扎的。   可是在那之前,他已经认出了这是谁。   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是熟悉的姿势,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气息,深入灵魂刻入骨髓,几乎要成为他的生命和存在的一部分。   于是被压制的那一方像是突然卸了浑身全部的力气。他闭上了眼睛,眼睫轻微的颤动,而对方也似是品出了他没有挣扎的意思,于是原本箍着他手腕的手都缓缓松开,转而将手指一根一根的挤入顾栖的指缝当中,最后合拢,同他十指相扣。   这是一个持续了太久的吻。   当那个人最后撤开后,顾栖轻轻的喘息了一声,用带了些哑的声音,喊对方的名字。   “……宴乐。”   但是一切似乎并没有因为他道破了对方的身份而产生任何的改变,那原本压在他身上的无法看见和触碰、只能由对方单方面的接触到他的行为也没有的意思——甚至还隐隐有着因为被认出来了所以更变本加厉的意味在其中。   “等一下、唔……阿乐……!”   顾栖试图同他交流,但是对方显然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于是采取了另外一些他很欢喜、但是顾栖却不见得会喜欢的方式——后者的嘴被堵了个牢牢实实,不让那些不大动听的话被说出来。   而与此同时,祂的手在非常自然的开始往下滑,试图弹奏这一具世界上最珍贵、最稀少罕有的钢琴,听听还可以得到什么样的曲目。   顾栖的抵抗慢慢的弱了下来——虽然他原本也做不出什么挣扎来。   这是完全被对方掌控的梦境,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找到你了。 第61章   鬼王花烛-16   这是梦, 还是现实?   顾栖已经分不清楚这一点。   对方强迫的似是而非,而顾栖推拒的也非常敷衍了事。等到一切结束、他能够察觉到那些之前被加在他身上的束缚性的规则已经全部都被撤去, 换句话来说, 他现在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行动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顾栖觉得他现在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眼皮也沉重的根本没法掀开。那只能由对方单方面触碰到他的存在正在进行小小的温存,一点一点的轻轻啄吻他的手指, 是过分的缱绻, 又像是一层层不紧不慢的裹上来的蛛网,要把他裹在只属于自己的茧当中。   但他到底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因此在对方的手又一次探过来的时候, 本能的想要去抓——并且,也的确有什么被他抓住了。   可那并不是手、或者说, 人类的皮肤所应该有的触感,而是另外的某种肢体……光滑, 冰冷, 坚硬, 像是属于节肢动物的某一部分。   顾栖觉得自己像是玩偶娃娃一样被摆弄着,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罩住了他的整个脑袋, 这下即便是勉力睁眼,能看到的也不过只有一片在眼前晃动的红色的绸缎。那段节肢一直被他握在手中, 但是有更多的, 可能是手也可能是另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伸过来, 把一件衣服往他身上套。   这个过程似乎十分的漫长,但又好像并没有真的花费太久的时间。当顾栖被人扶着站起来的时候,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无比的沉重, 像是被套了太多的衣服和挂饰在身上。   有谁牵住了他的手, 引着他朝某个方向前进,顾栖张了张口,喊了他一声。   “你是【欲】的碎片?”他的声音还带了些哑。   只是与顾栖所以为的、当自己道破对方的身份之后,就可以像是以往的每一个幻境那样戛然而止的结束不同,当他的话音落下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牵着他手的人在坚定的带着他继续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不全对,七七。”对方扣紧了他的手,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当中不知为何,却居然有点渗人,“猜错了。”   他捏了捏顾栖的手心:“猜错了,是要接受惩罚的,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让我想想。”男人真心实意的苦恼了起来,“要罚你什么好呢……?”   顾栖:“……”   他觉得宴乐的这个碎片,精神状态好像不是很对劲。   那是扭曲的,犹如各种东西被乱七八糟的胡乱连接在一起之后,才会生出来的什么“东西”,拥有着与普世的认知所彻底颠覆违背的构成与存在方式。   ——甚至完全可以说,这东西还能够维持着基本的、存在以及外形上的稳定,并且像是现在这样还能够存在于此,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他还在带着他往前走,隐约听到了人声鼎沸,锣鼓震天,汩汩水流声接近又远去。从那盖在他头上的红色布料留下来的一点点缝隙当中所能够看到的地面也是红色的,是郁郁葱葱的曼珠沙华花海,红的触目惊心,像是泼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血上去,才渲染出了这般的颜色。   “宴乐。”顾栖喊了一声,“你要带我去做什么……?”   他们的行动此时已经停了下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些喧哗噪杂的声音越发的近了,就像是直接将他们给包围了起来,围拢簇拥在正中间。   隆重的奏乐声在耳边响起,是如此的热闹与欢快。顾栖听见宴乐笑了一声,然后松开了他。   但是那并不意味着顾栖便因此得到了自由,因为有更多的、不知道属于谁、又是从哪里伸过来的手搭在了他的身上,用不算强硬,但也绝对是无法拒绝和违抗的力道扳着他的身体,指引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顾栖逐渐觉出不对来。   他被操纵着弯腰,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分别拜了一次。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他的手中,是柔软的布料堆砌而成的球形,一段缀着长长的、不知道被牵向了何处的缎带,仿佛借由这样的方式,将他与另外的某个存在紧密的连接在了一起。   就很突然的,他想到了当初江不换和自己说的话。   “你可能得先结个阴亲。”   他悚然一惊。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一直罩在他头上的、遮掩了视线的布料被挑飞——这时候便能发现,那其实是一个用金线细细的绣了纹样的盖头,边缘全部都缀着金色的鎏珠,动起来的时候相互碰撞,会发出有如风铃一般“丁零当啷”的声响。   而顾栖也得以看到自己身上那之前让他觉得沉重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层层叠叠的、过分的繁复与华丽了的婚服,入目满是深深浅浅的红,在那上面又压着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环佩与珠宝璎珞。如今所站着的是宽敞的厅堂,满眼皆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过分的喜庆。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面前站着的宴乐,同样是一身艳的过分的红衣,正迎着顾栖的目光,看了回来。   凤冠霞帔,三礼六聘,同拜天地。   这是属于他们的“婚礼”。   自此之后缔结良缘,共度白首,不必等霜雪落,不必羡雁成双。   有面容不清、身形虚无缥缈的鬼从一侧递过来什么东西,那是一个仅以外形来说有些像是半个剖开了的葫芦的器皿,里面盛装着澄澈的液体。当宴乐举着那东西靠过来的时候,甚至都还没有贴的太近,顾栖便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过于浓郁的酒精味。   好的,那么这液体究竟是什么,想来也不需要过多的赘述了。   顾栖想要动一动,但是他的行动几乎是立刻的便被制止。于是他这便才注意到,那些压制着他行动的是无数漆黑的、像是手但却又更像是昆虫的节肢,末端细小的勾爪牢牢的勾着顾栖,看似纤弱,然而实际上却力道坚固不可抵挡。   他将那奇怪的容器递到了顾栖的唇边,微微的倾斜了角度。那瓢里的酒液便“咕噜噜”的顺着开始往下流,无论顾栖愿不愿意,都带着绝对强迫性质的从他的唇缝里面愣是给灌了进去。   清澈的酒液有大半都浪费了,顺着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颚线一路流淌了下去,滑过脖颈,没入衣领,只留下一条濡湿的痕迹,可以说是活色生香,也可以说是秀色可餐。   那酒的劲极大,因为只是这么半喝半漏,顾栖都觉得一阵酒意上涌。他还不至于眼前看东西出现重影,但是却已经觉得脚步有些虚浮,那到底不是他能够负担的起的酒量。   宴乐于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让顾栖整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借力依靠着,低下头来,一个吻像是蜻蜓点水般落在了顾栖的眉心。   这个吻当中,大抵是带了安抚和珍视的意味的,但是在那之下,顾栖却敏锐的察觉到应该还隐藏了别的什么。就像是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潜伏着的深海巨鲸,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数米水墙凭空而起,有如自天穹降临的巨幕。   这是危险的触感,顾栖可以断定,在宴乐平和的外表下,一定有什么被他隐藏了起来,而那是足够冰冷和危险的东西。   “七七。”宴乐的眼睛里面都洒落着细碎的笑意,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顾栖总觉得那个笑容当中似乎带了些无从去忽视的奇异病态,“七七。”   他一遍一遍的喊着顾栖的名字,抓着顾栖的手细细的啄吻,只是他的目光显然并不如同他的动作一样轻柔而又缱绻。在低垂的眼睫下跳动着的、在眼底燃烧着的是一团幽暗的火,看似温和无害,但也随时可能成为燎原的野火,让一切都在无望的寂寥当中被焚烧殆尽。   那酒的效力在一点一点的上来,已经不只是稍微的晕眩,而是身形彻底的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但是既然宴乐还在这里,那么当然不会让他真的摔个狗啃屎。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的接住了顾栖倒下来的身体,将他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只手上移,轻轻的抚摸着顾栖的后脑。   被他拥在怀里的青年低低的喘了一口气,用手抵着他的肩膀。他的本意或许是想要用力推开对方的,但是因为手上没有多少力气的缘故,这个动作倒是带上了些欲拒还迎的味道在其中。   “够了,宴乐。”他有些倦怠一般的闭上了眼睛,“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把幻境撤了,和我回去现实的世界。”   抱着他的人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就留在这里,一直和我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人不好吗?”   他声线诡谲:“只有我们的……世界。”   顾栖阖眼:“我当然愿意,但那应该是完整的你,对我说出的话。”   而不是几块残损的碎片就能够做出的承诺。   似乎有谁在他的耳边非常失望的叹了一口气:“如果我非要将你强留于此呢?”   但是顾栖对此早有答案:“我会换你出去。”   他抓着宴乐的衣领用力,迫使对方低下头来看自己,而不给他任何的闪躲的机会。   “宴乐。”顾栖问了一个自从知道他以“鬼王”的身份复活归来之后,他就一直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原本应该成为鬼王的那个人……”   “是我,对吗?” 第62章   鬼王花烛-17   顾栖并没有能够等到宴乐的回答。对方像是有意的要避免这个问题, 甚至是伸出手来,遮在顾栖的眼睛上, 虚虚的笼住了他的视野, 好像只要不被那一双眼睛注视,那么他便依旧可以轻松的、不受到影响的,继续我行我素的做他要做的事情。   ——即便那事情不一定是顾栖所愿意看到的。   他轻轻的咬着顾栖的耳朵, 不怎么想听到后者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缠:“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的、不重要的事情了。”   “你现在应该做的, 是好好的看着我,完成我们的婚礼。”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宴乐轻声说,“你难道不期待吗?——这样的场景?”   顾栖的眼睫轻微的颤动着, 扫过宴乐的手心,带来了些微的痒意, 那让宴乐想到了蝴蝶轻微扇动的翅膀。   他的手指于是稍微的蜷缩了一下。   我抓住了一只蝴蝶,他想。而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的心都不可自抑的变的柔软了起来, 像是一点一点的蜷曲起来的花瓣边缘。   顾栖很重很重的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期待。”他喃喃自语, “我期待有你参与的一切。”   可那应该是真切的现实, 而不是虚无的幻境。既然是梦, 便终有一日会醒, 醒来后两手空空, 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抓住。   与其那样,他宁愿选择或许不那么美好、或许过于苦痛的现实, 至少还有希望, 至少还可能将什么牢牢的握在自己的掌心当中。   顾栖抬起手臂来, 一点一点的摸索过去,覆盖在了那遮住自己实现的手的手背上, 随后微微用力, 也不知道是想要将那一只手推开多一些, 还是抓紧多一些。   “原本应该成为鬼王的人是我。”顾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是其中不在带有任何的迷惘和疑惑,而是无比的笃定,“我一直都奇怪,当初你用自己的命格与我做了交换,然后这一切便戛然而止。既然是交换,天平的两端便理应都摆上砝码,而不应该只有我单方面的得到了馈赠。”   “换回来,宴乐。”他喊他的名字,“三年前,我就想和你说了——这命再不堪,既然是属于我的,那么我也会一路走下去,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担。”   他抓着宴乐的手拿了下来,去看对方的眼睛。原本应该是喧哗嘈杂、热闹过分的喜堂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静默的如同被谁按下了暂停键,于是停止远转的程序。   唯一鲜活的存在只有面对面的彼此,是从时间轴上截取下来的一段,是应该被收拢在宝匣里面珍惜的收敛的至宝。   宴乐叹了一口气。   他的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看着顾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别说傻话了,七七。”   “你知道,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哪一个【我】,都会做出完全相同的选择。”   “我们当年就是这样约定的——不是吗?”   【接近我,保护我,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的好处,为什么还坚持这样做?】   【嗯?我不这样觉得哦。对我来说,只是接近你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能带来足够多的好处了。——啊,不如这样吧,如果你没有办法平静的接受这件事情,就把这当做是一个“交换”,怎么样?】   【交换?】   【对,交换。我允诺你我的现在,而你交付我你的未来。】   【……我听不懂。】   【只是一个简单的约定。在你找到适合自己的路之前,我都会保护你免受伤害。而在那之后——】   那是早就随着时光被埋葬起来的过往,是少年人之间没有仪式、没有任何的条约以及书面凭证,胡乱订立下来的一个约定。   距离当年做下约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多太多年,也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可现在,顾栖发现,那个最初的约定从来都没有被遗忘,而是被他深深的刻在自己的记忆里,像是在灵魂上为之打下标记。   “……而在那之后,我会保护你。”   他伸出手来,环抱住了面前的恋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也是我向你交付的未来。”   “你不只是【欲】的碎片,你同样也是【痴】的碎片。”   事理不明,是非不分。   不辨善恶,起诸邪行。   皆为【痴】。   因为之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在最初以夜晚的行为判定了【欲】的存在却又被否定之后,顾栖的确是陷入了一段时间的、由宴乐编织的语言陷阱当中。   只是现在想来,无论是在进入幻境考核的时候,那未知声音的反复提醒也好,还是之后在幻境世界当中遇到的每一块属于宴乐的碎片也好,似乎都没有谁说过,一个幻境世界当中,只能够有一块灵魂碎片的存在。   “我认出你了。”顾栖说。   他面前站着的宴乐面上露出来了非常无奈的情绪,四周的一切都像是以往的每一个幻境当中那样,暂停、破碎,最终全部都落幕,只留下一片在他们的身边缓慢的旋转着的、看久了甚至会觉得晕眩的星海。   顾栖朝着“宴乐”伸出手去——并不是为了牵住他,又或者做些别的什么,而是在等待着这两枚灵魂碎片回归原本的模样落到他手中,被他带出去。   “宴乐”的面上出现了隐隐的、抗拒的神色,却仍旧是挂着无奈包容的笑看着顾栖,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一点也不留情面啊,七七。”   “难道我就不可以吗?”   顾栖的态度倒是很坚决:“我不需要赝品,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个宴乐。”   眼前这混杂了【欲】与【痴】的碎片于是沉默。他不再说话,只是久久的望着顾栖,半晌才轻笑了一声。   “我应该生气的。”他说,“毕竟我是欲望与痴念的集合,天然的对你拥有超过其他所有——包括本体在内——的占有欲。”   “想要留住你,想要囚禁你,想要将你揉入我的血肉当中永远在一起,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够将我们分离。这样的欲念像是燃烧跳动的火焰,一直都叫嚣着要将一切都包裹燃烧。”   “可是——”   我怎么舍得那样对你。   “亲亲我,七七。”他说,“亲亲我。”   然后,你想要的一切,我自都将为你献上。   大抵是因为他的眼神看上去实在太落寞了,像是流落于孤岛的鲸,自透着一种荒芜和寂寥来。顾栖终究还是走上前去,贴了贴他的脸。   金色的星屑纷纷扬扬的洒落,方才还站在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两枚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碎片从天而降,落在了顾栖的手心,带着些微的暖意。   伴随着“轰隆”一声有如雷鸣的声响,整个幻境的世界都破碎了,顾栖重新站在鬼王宫的厢房内,原本放在一旁桌面上的那三根静静燃烧的花烛也都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牵引一样,“嗖”的一下朝着这边飞了过来。   而那两块新得的碎片也摒弃了原本的形态,同样化作了两根有婴儿小臂粗细的红烛,借着毫无违和感的加入了自己的同伴们当中。   【本轮考核已结束!】   【考核结果清算中……】   【王的全部散落碎片都被收集完成,之后将会以碎片收纳数量的多少来决定王妃的选择。请各位参与者在自己的房间内稍安勿躁,等待最终的结果。】   “草,真的有谁见过那碎片吗?”   “我觉得我完全是稀里糊涂的,每一次才刚刚开始,什么都没探索到就结束了……毫无参与感!能收集到碎片的肯定是开挂了吧!”   “我怀疑这个考核的公平性啊!鬼王宫其实在耍我们玩吧?”   如此种种的讨论声在外面的走廊上响起,然后又在某一刻全部都消失,如同有谁给所有人都施加了禁言。长靴的厚底踏在青石的地面上发出的“咚”、“咚”的声响由远及近的传来,最后停在了顾栖所在的这一间房间的门口,听起来像是有浩浩荡荡一群人同至。   顾栖没有动,片刻后便能够听见有非常礼貌的、打招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王妃殿下。”对方说,“我们来迎您入主殿。”   顾栖便笑了一声——他也是真的想笑。   “摩侯罗伽。”顾栖打开了房间门,对着门外那蛇首人身的大鬼淡淡的递去一个眼神,“真是没想到,再见到你,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下。”   相比起他的游刃有余,摩侯罗伽却是整个都快要弹起来。在他的身后出现了数尾蛇的虚影,此刻全部都怒瞪着眼,张大了嘴,直立起上半身,做出恐吓威胁的动作。   “顾栖——!你怎么在这里!”这位鬼将低声的嘶吼着,身周涌动的阴气掀翻了周围的砖瓦。   “我为什么在这里?”顾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极短促的笑了一声,“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那五根花烛仿佛能够通人心意一般飘了过来,在顾栖的身边幽幽的悬浮着。在摩侯罗伽骤然黑下去的脸色里,顾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这个理由还足够吗?作为……你们的王妃?”   摩侯罗伽的牙磨的“咯吱”作响:“你有什么阴谋?!”   顾栖这次是真的毫不客气的笑了出来:“我对付你们还需要阴谋?”   “看来时间过去太久,久到让你们都忘记了一些事情。”   “需要我帮你记起来吗?当年你们是为了什么……才与我订立契约的?”   摩侯罗伽的脸色就像是打翻了调色盘那样的精彩。   顾栖“呵”了一声,扫了他——以及他身后的那众多鬼仆一眼。   “你不带我走?”   摩侯罗伽:“……什么?”   顾栖便点了点那几根花烛:“我不是被选中的王妃么?难道你不带我去见你们的王?”   摩侯罗伽面色几多变幻,最后恶声恶气的道:“跟我来!”   “顾栖,我警告你,你若是对我们的王有任何不好的心思——”   顾栖便又笑了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会。”他轻声说,“我怎么可能……舍得去伤他。”   **   我曾见星河迢迢,明月奔我而来。   便只是为此。   也足以含着那一点往昔的记忆,孑然踏过孤寂寒夜。   也足以化寒霜风雪,漫天阴翳,作塞上春景,火树银花。   —【鬼王花烛】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当日,鬼域最大的总网论坛上,出现了一条被加精标红的帖子。   【多年未见的死对头突然穿着女装出现在了我面前,还马上要成为我顶头上司的老婆,请问该如何处理?急,在线等!】 第63章   九龙抬棺-01   这应该是自鬼王宫于万鬼深渊当中被孕育、被投入使用以来, 第一次有人类踏入了其中——并不是指外层那种如今直接敞开来给人随便走随便瞧的进入,而是要更为深入的、属于鬼王宫真正的主体建筑部分。   摩侯罗伽走在前面, 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背脊都在发凉, 口中不断的“嘶嘶”的作响,蛇信子以极快的频率不断的伸出来,然后又被收回去, 如此不断的重复这个过程。   对于蛇来说, 这是警惕和准备进攻的表现。   不得不说,只要一想到如今跟在自己身后的是顾栖——他的后背正完全的暴露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摩侯罗伽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安妥的。   为什么他非要带这么危险的家伙回去宫殿内?!摩侯罗伽已经第一百次在询问自己这个问题, 然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没得选择, 因为跟在他身后的那家伙不但即将登堂入室,更是会成为日后的鬼王宫的另一个主人, 与他们的王平等的分享王座。   王, 王啊!   摩侯罗伽看着那五根悬浮在顾栖身边的花烛, 内心已经开始痛苦的嚎叫了。   您的灵魂碎片亲近谁不好, 就算是人类天师协会的会长, 他们也定会披荆斩棘、上刀山下火海, 将对方给掳掠回来……但为什么是顾栖!为什么偏偏是顾栖!   摩侯罗伽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几乎可以说是将心里面在想的东西全部都给摆到了脸上来。就比如现在, 他那一张布满了鳞片的、蛇脸上, 居然不知道为什么, 居然能够莫名其妙的让人看出点委屈懊悔的情绪来……也真的是奇了。   “摩侯罗伽。”有另一个声音从不是很远的前方传来,低沉浑厚, 甚至非常奇妙的在其中带上了些许的混响, “不得对王妃无礼。”   摩侯罗伽几乎要原地跳起来了:“但是、但是——!”   这是那个顾栖啊!梵天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 那个是顾栖那混账东西啊!   或许是碍于梵天往日里在十鬼将当中的威慑力,尽管摩侯罗伽看上去都快要把自己的眼珠子给瞪出来了,但是依旧是悻悻的退下了,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安静的雕像,站到了一边去,将发挥的场地全部都让给了梵天。   梵□□着顾栖点了点头,态度看不出多少的亲近,不过至少也不像是摩侯罗伽那样一惊一乍的紧——更准确一些来说的话,是完全将顾栖当做是陌生人来对待的态度,一点也看不出就在几年前,他们还曾经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更是被顾栖举着枪抵在脑袋上,被迫同人类签订了极为屈辱的条约。   “请和我来吧,王妃殿下。”梵天说,“王在等您。”   “王。”顾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幽暗,以至于即便摩侯罗伽一直都死死的盯着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去判断出顾栖在说这话的时候心情如何、又在响些什么。他身上的鳞片全部都炸开着立了起来,每一片的边缘都足够锋锐,甚至流动着光泽,看上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切割开坚实的墙壁。   “摩侯罗伽。”梵天轻斥了一声,随后看向顾栖,“抱歉,王妃殿下,摩侯罗伽还小,很多时候礼仪并不周全,还希望您能够理解。”   顾栖用极为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呵”了一声:“梵天,你没必要装的和不认识我一样。”   梵天并不受这样的挑衅:“既然是王的决议,那么只要王一天没有否认你的身份,对于我们来说,你在是【顾栖】之前,都先是【王妃】。”   “王的决定?”顾栖这次的笑声当中是真的含着冷意了,“好吧,那就带我去见见……你们的王吧。”   “希望他也像是我这么迫切的想要见到他那样,期待着与我见面的时刻的到来。”   梵□□着他颔首一礼,接下来便不再说话,而是兢兢业业的扮演了一个导航仪的角色,取代了摩侯罗伽为顾栖引路。   他们在宫殿长长的、根本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上行走,四周的光源在逐渐暗淡,到了最后居然只有围绕在顾栖身边的那五根花烛上幽暗的烛光成为了唯一的光源,勉强将身周的一小块区域照亮,让这里不至于陷入完全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他们最后在某一处巨大的宫殿门前停下,梵□□着一侧退开来,躬身行了半礼。   “王就在里面等您。”他说,“后面的路,便不是我这样的存在足够踏入的,只能由您一人进入。”   摩侯罗伽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个……大哥……”   梵天轻飘飘的扫过去了一个眼刀,然而这并不能够制止摩侯罗伽强烈的倾吐欲——又或者说,他是打定主意,即便是之后会因为这贸然的插嘴开口从梵天那里领到不小的责罚,眼下也一定要先把自己心中的问题给弄个清楚明白:“难道就让他这样一个人进去见王?!”   蛇首人身的怪物焦躁了起来:“那也太危险了,怎么能这样……!”   梵天皱了皱眉:“摩侯罗伽!不得对王妃殿下无礼!”   摩侯罗伽梗着脖子,并不认可梵天的话:“但是他是顾栖啊?是那个顾栖啊!怎么能让他这么危险的家伙去单独和王相处!”   梵天冷声道:“那是王的决定,无需你我对其置喙。”   “可是……!”   摩侯罗伽还想要争辩什么,从那一扇古朴、沉厚的宫门后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没关系,摩侯罗伽。无须担心。”   摩侯罗伽的面色变来变去,最后还是低声应是,退到一边去不再出声,只是手上还是在愤愤不平的揪着自己的鳞片,其力道之大、动作之迅猛,看着像是恨不得自己手下正在撕扯的是顾栖的身体一样。   “……是,谨遵您的意愿。”   一切的阻碍都被清除,顾栖身周的五根花烛几乎是簇拥推搡着他去靠近那扇门,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来的要更为迫切。那扇门向着顾栖敞开,只是门后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什么都无法从其中辨明。   顾栖走了进去。   门在他的身后合拢,借着花烛的微弱的光芒,可以看到从殿内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柔软的纱帘。层层叠叠的纱幔之后,隐约可以看到的是攀升的台阶,在通天之梯的最顶端,则是一个王座的影子。   那至高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影。而顾栖能够察觉到,对方正垂下了目光来,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可真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人选。”王座上的鬼王轻声咂舌。   漆黑的鳞翼在他身后展开来,两边的翼上张开了无数双猩红色的眼睛,全部都朝着顾栖盯了过来。唯有那一只最大、最与众不同的眼睛紧紧的闭着,保持着内敛与沉寂。   五根花烛全部都朝着那个人飞了过去,如乳燕投林,也像龙回大海。煌煌的烛光之下,那一张顾栖再熟悉不过的脸自黑暗当中缓缓的显现了出来,漆黑的眼眸无波无澜,恍若沉渊。   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重重的纱幔对视,顾栖的嘴唇动了动。有过于狂乱的风在这一间封闭的大殿当中被掀起,吹的那无数层的纱幔都在风中狂乱的舞动。   等到风终于静下来的时候,原本站在长阶之下的人已经站在了王座前。他一只手臂撑在王座宽厚奢华的椅背上,一条腿也屈起,强硬的压在了对方的两腿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和王座形成了一个囚笼。空闲的另一只手扳住了王座主人的下巴,让对方抬起头来看自己。   如此近的距离,他们都能够在对方的眼瞳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连呼吸都以一种过于暧昧缠绵的方式相融在了一起,一时间甚至辨不清你我,仿佛他们原本就应该亲密到这样分不开的距离。   “果然是你。”   顾栖听见自己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宴潮生。” 第64章   九龙抬棺-02   “对于我出现在这里, 你好像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宴潮生并没有什么要从顾栖这样的钳制当中脱离出来的意愿,只是仰着头看顾栖, 随后朝着他笑了笑, “虽然我之前的确有预设过,最好的结果是你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过这一点当真如我所期望的那般顺利的达成, 我还是会感到开心。”   “你专门为我设下了这个局。”顾栖问, “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嗯……大概是从我发现自己总是会下意识的去关注你的动作和行为?”宴潮生低笑了一声,“即便是作为【必须关注的敌人】来说,这哥程度, 也未免有些太过了。”   所以一定是还有着其他的什么要素——或者说条件,在影响他。   宴潮生朝着顾栖伸出手来, 像是一个要拥抱的动作:“那么,我的王妃。”   “我能否接受那些由你带来的【礼物】?”   这实际上并不能够算是一个询问, 而更像是一个随口的调笑、一个借着这样的机会去和顾栖搭讪的名目和由头。更何况那些被他索要的【礼物】, 原本就应该是属于宴潮生的。   所以也并不需要顾栖给出肯定或是否定的答案, 因为在宴潮生这样说过之后, 那五根原本像是小狗狗一样跟着顾栖的花烛不情不愿的朝着他飞了过去, 随后被宴潮生一把捞住。   当他们落在宴潮生手心的那一刻, 原本安静的燃烧、几乎不消耗除了氧气之外的任何东西的花烛在一瞬间开始用一种过分的速度融化。大滴大滴的蜡油先是集聚在烛芯边那一小圈凹槽内,接着很快满溢, “滴滴答答”的沿着蜡烛的边缘流了下来, 尽数洒在了宴潮生的手上。   然而宴潮生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疼痛一样, 并不撒手。说来也怪,那些蜡油落到他手背上之后, 便立刻融入到了皮肤里面, 被完全的包纳和吸收, 根本看不出半分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来。   但这似乎也并不值得奇怪,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是遗失散落的灵魂碎片。   所以如今当它们要重新回归到自己的主人当中,也不过是残缺的部分终于被补全,自然的像是水滴融入大海,不会有任何的阻碍和不自然之处。   宴潮生身后那一对原本长长的、萎靡的拖着的鳞翼在一瞬间张开来,并不厚重,反倒是带着一种轻盈灵动的美。那些原本睁开的猩红色的眼瞳全部都闭上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最上方一直合拢的那一只眼有如电影慢镜头那样缓缓张开,看向了顾栖。   顾栖:“?”   不等他做什么,便觉得眼前猛的一黑。原来是宴潮生合拢了那一对鳞翼,创造出来了绝对封闭和黑暗的空间——而在这个空间当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   顾栖稍微动了动,但没有能够移动多少的距离便被宴潮生的翅膀给抵住。他被迫同宴潮生分享这一片狭小的空间,并且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腰上,随后用力,收紧,按住了他之后所有可能的挣扎。   顾栖开始认真的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动手。   “别动。”宴潮生说,“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灵魂碎片的融合带来的是“宴乐”二十年的记忆,那是如此庞大的信息量,当这样一瞬间全部都压过来,不由分说的灌入脑中的时候,即便是宴潮生,显然也并不像是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游刃有余。   他将额头抵在顾栖的肩膀上,青年身上的气息起到了某种奇妙的、安抚的作用。只是被抱着的人显然并不怎么想要成为他的抱枕,正在奋力挣扎。   宴潮生便几乎是叹息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七七。”   顾栖不动了。唯一会喊这个名字的人已经离开了他一千多个日夜,以至于如今恍然再听到的时候,竟让他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们在黑暗当中这样沉默的、长久的、一动不动的贴着对方,好一会儿之后,顾栖才开口问:“我现在应该管你叫什么?或者说,现在的你对我而言,应该是谁?”   “咚!”   “是宴乐还是……”   “咚!”   顾栖:“……”   宴潮生:“……”   顾栖:“什么声音?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是一阵盖过一阵的、过于沉闷厚重了的声响,在整座鬼王宫殿当中都响起来,甚至是经由宫墙的回荡而产生了回音。   并且,这响声还在越来越大、两次响起之间的时间间隔更实在不断缩短,到了最后几乎都要连成一片。   面对来自顾栖的质疑,宴潮生觉得自己冤的一批:“不是我。”   “我是宴乐也好,还是宴潮生也好,这些都交由你之后去亲自验证——虽然我认为那都是我,并没有需要刻意区分的必要——但无论哪一个我,都不会去用这样拙劣的手段来打断和你的相处。”   “你是不同的。”   ——是对于“他”这一个存在来说,拥有着超越了世上所有人的“不同”。   “咚!咚!咚!”   或许宴潮生还打算对着顾栖更多的剖析一些自己的,然而他所有想要说的话全部都被那个诡异的、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响起的巨大声响给打断了,原本已经酝酿的水到渠成的气氛也宣告GG,至少是不再能够像是先前那样,能够让他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这一刻,即便是宴潮生这样的心性和容忍度,心头都忍不住生出了:这究竟都是什么破事儿的……这样的想法来。——但不管怎么说,和顾栖的、两个人之间单独的相处,不得不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暂时停止了。   他的面色黑了至少一半,沉着脸将原本拢住了自己和顾栖的鳞翼收了起来。宴潮生抬起手来,打了一个响指,只见原本一片漆黑的殿内顿时亮起了千盏明灯,将一整间宽广的大殿都映照的有如白昼。   顾栖默默的看了宴潮生一眼。   原来这里其实是有灯的啊?那之前为什么非要搞那么一个漆黑一片、至少仅仅以人类的视力来说,几乎都要看不到东西的环境?   真是一看就知道,有些人心里肯定在打什么见不得光的鬼主意。   宴潮生以一种惊人的厚脸皮无视了顾栖的目光,姿态从容的朝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然后,他们看到的,是一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何而来,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的,过于华丽和“高规格”了的棺椁。   这棺椁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表面镶金嵌玉,华贵非常。九条金龙分别攀附在棺椁上,更显得华丽非常、尊贵无双。   几条极其粗壮的金色的锁链紧紧的捆缚在这一具棺椁的外面,可即便如此,却也依旧没有办法阻止其中所封存的那东西的动静——他们先前听到的连续不断的“咚咚”声响便是从这一具棺椁当中所传出来的。   这无比华美尊贵的棺椁当中所封存的居然并非是尸体……而是活物。   而且那活物的挣扎显然是一下更比一下剧烈,已经到了让人会担心,他是否下一刻便会从这棺材当中给挣脱出来了的地步。——这绝非是什么危言耸听的话语,而是因为肉眼可见的,棺材的盖子因为内部的敲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行为而在不断的左右小幅度晃动,如果不是因为有那些金链束缚的话,说不得里面的东西已经揭棺而起,站在他们的面前了。   可即便如此,那金链看起来也摇摇欲坠,因为剧烈的晃动而发出了一连串的“哗啦啦”的响,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的模样。   顾栖和宴潮生沉默的站在这一具棺椁前看着它表演,好一会儿之后,顾栖才率先开口:“你安排的?”   宴潮生当即就要把这件事情和自己撇清关系:“不,这个和我绝对没有关系。”   记忆的融合完成的并没有那么快,但是已经足够宴潮生知道,自己可能还在顾栖那里累了不小的一笔账等着清算……滑跪总是没有什么坏处的。   可能是他们两个人这种过于无所谓的闲聊的态度刺激到了棺椁当中的不明存在,在一波胜过一波的撞击后,那些金色的锁链终于在某一刻不堪重负,彻底的崩毁掉。   原本还搁一旁吃瓜看戏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一同注视着那个失去了束缚的棺椁,而后者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能够反应过来,一直困缚自己的最大的障碍已经被崩掉了的这个事实,甚至是诡异的安静了一会儿。   但是片刻之后,便从这个后知后觉的棺椁里面溢出来了森冷的阴气,功率之强盛仿佛数台开足了马力在全力运转的制冷机。   顾栖和宴潮生的脸色都开始严肃了起来。   因为那阴气量是如此的磅礴惊人,便是从他们两个当中随便抽出一个人去对比,恐怕都不相上下。   而顾栖和宴潮生分别是什么人?   一个是当世最强的天师,一个是当世唯一的鬼王。   棺椁当中被封存的——无论是物品也好,还是生物也好,其危险程度都绝对已经爆表。   在一阵的响动之后,那厚重的棺材盖子被弹开,一只手最先伸了出来,扒住了棺材的边沿。   那是一只称得上好看的手,只是肤色却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就像是抹在墙壁上的石灰,灰败而缺乏生机。五根手指的指甲全部都是乌黑的——自然不是什么外部的着色,而是因为过于浓郁的阴气影响了身体,从内向外的泄露了出来,这不过是其外显的表现方式之一。   那只手抓着棺椁的边沿发力,随后整个人都撑着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高挑纤细的青年,长发像是丝绸一样顺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面色同样是惨白的,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阴鸷,眼尾绘着艳丽的红妆。   他无疑是极美的,尤其在他身上还糅合的有非人的“异类”感,可最让人震惊的显然并不是这个——   他拥有着一张在场两个人绝对不会陌生的、熟悉的脸。   一张同顾栖一模一样的脸。   甚至连眼角上挑的弧度、唇纹最细致的走向都全部一致,根本分不出任何的区别来。   陌生的来客扫过自己面前站着的顾栖与宴潮生,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什么时候,新生的鬼王居然也能和人类的天师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第65章   九龙抬棺-03   这并非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顾栖和宴潮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力量无法作伪,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两个人拥有完全相同的灵魂。所以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锦衣华服、又郁郁苍白同鬼怪一般无二的青年, 其身份已经明明白白的彰显, 甚至无法找出去质疑的点来。   顾栖的目光和注意力长久的落在那拥有和自己完全一样的脸的人身上,而对方恰好也在打量着他。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片刻之后便生出了某种关于对方身份的明悟来。   “你就是我。”顾栖说。   “你就是我。”陌生而又危险的来客说。   是的, 他们已经明晰了对方的身份——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里面的自己。   顾栖的目光落在他漆黑的指甲与惨白无血色的面容上, 在后者丝毫不加掩饰的、那些从衣领和袖口当中爬出来的漆黑鬼纹上停留了很久。   对方注意到了这被特意关注的地方。   于是他自己也低头,看了看那些黑色的鬼纹,随后露出一个不带任何温度的笑:“好看吗?”   他问, 声音里面像是带着某种黏稠翻涌的恶意:“这个世界的我自己看起来,虽然已经站在了那一条线上, 但是似乎还并没有迈过去?”   另一个顾栖这样说着,目光从宴潮生身上一扫而过, 随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不, 看起来并不是没有迈过去……而是有人代替你填补上了那个缺漏, 给了你又一次的选择机会。”   他评价:“真是幸运。”   幸运?   顾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的险恶了起来。   失去宴乐对于顾栖来说, 怎么可能称得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死亡固然沉重可怖, 但是很多时候, 这个世界上有远比死亡还要来的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更何况对于被留下的那个人来说,这一份在焦灼和每日的自我压迫的苦痛当中度过的“生”, 说不定比一了百了的死亡还要来的更为痛苦和煎熬。   而要以“宴乐”作为代价去交换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不是可以被轻描淡写的放在天秤的一边, 去作为评估和交易的砝码的事情。   战斗爆发的是如此的突然和猝不及防,仿佛只是一个错眼,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便已经在这里展开。空中飞跃的子弹一枚压一枚, 连成了细密的线, 而携带着幽蓝色鬼火的冥蝶则以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在空中翩然起舞,却也同样构成了足够封锁的网,让那些攻击被尽数拦下。   这些交锋只发生在一瞬间,看似场面宏大,但是对于双方来说居然连热身都算不上,而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试探。一个人在战斗的时候很难再继续掩饰自己的真实又或者是维持伪装,再加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必然是自己,以至于两个顾栖都在这个过程当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你堕鬼了。”顾栖的目光冰冷,“没有守住那条线?”   他嗤笑了一声,对于另外的自己极尽嘲讽,是毫不保留、全力倾泻的恶意:“真没用啊。”   只是这样的言语上的攻击对于平行世界的顾栖来说显然并不构成任何的影响,就跟耳边的一阵风,吹了就过去了,简直和不存在一样。   “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对方笑了起来,不加掩饰的、庞大可怕的阴气从他的身体里面散发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就像是这天地间的阴气之眼。   有漆黑的、宛若薄纱一样的鳞翼在他的身后展开来,是如同蝴蝶一样轻盈美丽的翅膀,其上生着一颗又一颗的猩红的眼,此刻全部都睁着,朝着顾栖投下了打量的目光。   “我是顾栖,鬼之主,沉渊之门,在我的世界当中是天灾的钥匙,亦是最可怕的黑暗与怪谈。”   鬼主的目光在顾栖身上扫过,又落在了宴潮生身上片刻。随后,他丝毫不留情的大笑起来:“这里应该是平行世界吧?那我可不得不说,你们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评价:“两个残废凑一起,难得。”   这话并算不得错。   因为如今从他的身上所释放出来的力量,毫无疑问是与宴潮生同源——换句话来说,那是属于“鬼王”的力量。   可是这力量比起同为鬼王的宴潮生来说还要更为强盛一些……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出现,所以才能够感知到,宴潮生这个鬼王的存在是“不完整的”。往日里没有对比无从察觉,现在放在了一起,便像是完整品和瑕疵品放在了一起那样,瞬间就显露出来了根本无法忽视的突兀感与瑕疵来。   宴潮生:“……”   真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发现。   “真奇怪,那不是他应该拥有的力量,那本应该是你的力量。”鬼主看着顾栖和宴潮生,像是在看什么罕有的稀奇,“你……把自己的力量分出去了?所以才会造成自己连灵魂本源都缺失了的情况。”   “如果没有来自你分出去的灵魂本源,他在死亡的那一刻便会彻底的从这个世界上面消散,哪里还有之后同万鬼之渊连通、汲取了其中的力量成长为鬼王的机会。”   鬼主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的奇异,是那种面对问题想要吐槽,但因为发现槽点太多,以至于一时半会儿不知道从何吐槽起的复杂情绪:“另一个世界的我自己,居然这么……”   他暂时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表述,但是“圣母”、“傻子”之类的词语在他的舌尖上转了好几圈,足以见得对于这件事情,鬼主都抱有一种怎么样的态度。   ——没见过这么蠢的,蠢到他都有点不想承认,平行世界的自己居然会是这样的了。   宴潮生对于自己被评价为“残废”的事情接受良好,又或者说,眼下他更关注的是另外的事情。   “你把自己的灵魂本源分给了我?”他伸出手,掐住顾栖的手腕,不给对方任何从这个话题以及他面前避开的机会,而是一定要从顾栖口中就这件事情得到一个答案。   遗失的碎片在和本体不断的融合,而他也在逐渐的向着“宴乐”靠拢。这并不是一个替代的过程,而只是在逐步的、一点一点的。重新拾起过去的自己。   毕竟无论是“宴乐”也好,还是“宴潮生”也好,其所代表的,从始至终都只是这一个人。   “嗯。”顾栖没好气的道,“分了就分了,我自己的灵魂,我想怎么做都可以。”   宴潮生:“唔……”   以前的顾栖面对宴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带着刺的态度,而是更顺从和听话一些。   宴潮生有些苦恼的想,孩子长大了,不听话了。——当然,这样鲜活的、会耍小脾气的顾栖在他看来更加可爱了,只是在被毒舌骑脸的时候,宴潮生回想起来那个软软的、几乎让人觉得他会绕着腿“喵喵”奶声奶气的叫的少年顾栖,还是多少会心头生出点惆怅来。   他们之间看似是有点激烈的争吵,然而站在一旁的鬼主却只觉得那像是打情骂俏。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心理,他并没有出声打断,只是看了好半天,直到那两个人已经停止了对话,一起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才挑高了眉。   “有事?”他问。   “你看够了?”顾栖的语气算不得好。   即便是平行世界的自己,他也并不想将自己和宴乐之间的相处分享给对方——那是他阿乐,是独属于他的宝藏。顾栖就像是一只贪婪的、盘踞在自己的珍宝上的巨龙,连一点点的从指缝里面漏出来的光都不想让别人看见。   “再看一会儿也可以。”鬼主的笑着说,谁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毕竟我没有想过,我居然也会有‘喜欢’这样的情绪……有点稀奇。”   “哎。”鬼主非常自然的同顾栖问,“他叫什么名字?等我之后回去了我自己的世界里面找一找,说不定我也可以谈个恋爱。”   既然都是一个人,就算是平行世界,组成“顾栖”这一存在的本质都是相同的。会被这个世界里的顾栖喜欢上的人,身上一定存在吸引他——他们的地方,鬼主觉得自己的推断没毛病,还能省去很多的功夫,简直完美。   “宴乐,宴潮生,你找哪个都可以。”顾栖没好气的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世界?要停留多久?”   能赶快滚吗?——顾栖的眼睛里面清清楚楚的写的,全都是这么几个大字。   然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的答案的鬼主却并不高兴,甚至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身周也有危险的气息开始环绕弥漫,让人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绷紧了自己的弦。   “宴家。”鬼主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来,“居然是宴家……这可真让我惊讶。你居然会和宴家的人建立如此亲密的关系。”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无论是百鬼天灾的爆发,还是我们自幼时直至如今所遭遇的一切……全部都是,拜宴家所赐吗?”   大抵是在鬼主这样说的时候,顾栖的眼神当中所流露出来的某些情绪实在是太过于娱乐到了他,以至于在低头笑了两声之后,看在这一份乐趣的份上,鬼主主动的泄露了一些情报给他们。   “我们是宴家精心培养的容器。”   “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得到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鬼王。” 第66章   九龙抬棺-04   “容器?”   这个词语并不陌生。   以恶意浇灌, 以怨憎培育,在某个生物尚且活着的时候, 于其身上毫无保留的倾泻恶念, 最后便可以得到自罪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花朵。而这样特殊的存在,再被用残忍的手段杀死,其几乎是有九成的几率会化鬼, 并且在化鬼之后拥有远超一般阴鬼的强大力量。   尽管这是一门无可争议的邪道, 并且被人类政府与天师协会明令禁止;但是为了能够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还是有许多人无视了法律的规定以及道德的拷问,不惜铤而走险, 想要培育一个听话的、能够被自己完全掌控在手中的“鬼”来。   能成功者寥寥无几,但从古至今, 一直都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要参与到其中来。毕竟若是一朝事成,那便能够千百倍的回收到足够用“可怕”去形容的、惊人的巨额收益。   顾栖对于这件事情并不陌生, 甚至就在不久前还亲眼见到过——就是那个被宴潮生开在安全区的商业街上, 高阳不过是去转了一圈, 结果就被女魃给打了标记准备美滋滋的收取心脏的那个密室逃脱里面。   顾栖的手指稍微的蜷缩了一下, 但是比他更快对这件事情产生反应的却是原本站在一旁, 安静的像是背景板一样的宴潮生。谁也没有想到他几乎是在一瞬间的暴起, 像是一阵旋风那样的刮到了鬼主的面前,连声招呼也不大, 就要朝着对方发起攻击。   鬼主抬起手, 非常顺畅的接下了来自顾栖的攻击, 看起来对此并非是毫无防备——又或者,其实当他说出那样的话的时候, 就已经做好了自己会受到来自宴潮生的攻击的准备。   诚如鬼主之前所说的那样, 无论是宴潮生还是顾栖, 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顾栖是因为剥离分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本源,因此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磨损;而宴潮生则是因为,以原本最不适合的身份,登上了那个最不适合的位置,并且领了这个位置所代表的权位和力量。   就像是被生拉硬拽的卡到门框里面的门,虽然也可以勉强使用,甚至从外表看起来还颇为光鲜亮丽的模样,但是究其本质来说,被硬塞进去的,肯定各方面体验都不如原装的舒适,还要忍耐痛苦的磨合期。   所以在真的交手之后,虽然难分上下,却又能够看出来,明显是鬼主在这一场战斗当中要显得更为从容和游刃有余一些。   他甚至还有精力和心思来调拔离间……当然,那对于他来说,或许也不能够叫做调拔离间,他不过是将自己知道的、看到的事情好心的分享给平行世界的自己,至少给对方他应有的知情权,而不是像个傻子似的闭目塞听。   “那么急着阻止我说出来。”鬼主问,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戏谑与并不加掩饰的恶意,“是你在这当中,也扮演了什么角色吗?”   宴潮生:……你可闭嘴吧。   他和顾栖之间原本就有一笔搁置了好几年的、理不清的烂账,现在正在试图处理并且求原谅阶段。结果鬼主这家伙不仅隔岸观火,甚至是还跃跃欲试的打算再给浇点油。   无论现在灵魂碎片融合了多少,都不妨碍宴潮生意识到鬼主绝对是想要给他找麻烦的心。   而顾栖也想到了先前曾经见到过的,宴乐的灵魂碎片所构筑出来的那个宴家。   于是他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的反水,帮着按住了宴潮生,然后朝着鬼主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宴潮生:“……七七。”   顾栖就应了一声。   宴潮生就叹了口气:“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去……偏袒宴家。”   他说:“毕竟宴乐已经死了,不是吗?”   人死如灯灭,无论从哪一种定义上来说,“宴乐”这个身份、这个存在都已经彻底死亡。而这也意味着他同宴家之间任何的牵连也好,缘绊也好,全部都在死亡的那一刻被斩断,双方之间只是陌生人,大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可他不提便罢,提到这个,顾栖突然想起来一件让他困扰了挺久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是宴潮生?”他问,“你在协会里面行走的时候,使用的身份是宴家宴潮生。”   “但是从来没有任何宴家的天师站出来,对你的存在产生质疑。”   “这个假身份,你当初是怎么做的?”   “我……”宴潮生只是吐出一个字,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逐渐变的凝重了起来,“你说的对,七七。”   “我想不起来与那相关的事情,就仿佛只是自然而然的……我被植入了【可以这样做】的思维,然后我就那样去做了,从没有质疑过这当中的合理性。”   鬼主见根本打不起来,已经百无聊赖的站在一边玩自己的手指。眼下听到宴潮生的话的时候,扯了扯唇角,发出非常响亮的、完全不加以掩饰的嗤笑声。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他说,“你生于宴家,长于宴家,身上早就已经被深深的打上了宴家的标记,即便是死亡也很难将这种标记从你的身上抹除。”   “既然是这样的话,宴家的那个东西想要控制你,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顾栖几乎是立刻想起来了自己在那些由宴潮生的灵魂碎片所构筑起来的幻境当中,见到的——那个被宴乐亲口说“虽然披着宴家家主的皮囊,但谁知道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存在。   他朝着宴潮生看去,而宴潮生当然也知道顾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露出一个苦笑来。   “不要那样看着我,七七。”他说,“我不记得。这一部分记忆在【我】的灵魂当中被藏匿在最深处,代表着危险、轻易不应该触碰和暴露在外的隐秘。在完全的融合消化之前,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给出你一个答案来。”   鬼主便又笑了一声。   “借口。”他这样评价。   宴潮生:“……你好像一直在针对我啊。”   鬼主并不否认自己对宴潮生的排挤:“毕竟就算是再蠢,怎么说也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自己。”   他舔了舔自己的獠牙,露出来的一点舌尖是黑紫色的,只是这样看着都能够察觉到某种敏锐的传递来的不详:“而且我不喜欢人类,更不喜欢宴家。看到他被你这样轻易的就拐走,连灵魂的本源都毫不犹豫的分出相赠,会心头火大,难道不是很容易被理解的一件事情?”   那一双边缘描了金的眼瞳盯着宴潮生,瞳孔深处隐隐有着十字星的图案若隐若现。鬼主周身的那些阴羽/西#整气逐渐沉寂了下来,不像是之前那样无序的狂乱躁动,但是却比之先前要来的更为危险和可怖了。   他想弄死宴潮生,把属于顾栖的那一部分灵魂本源给挖出来塞回去的心是真情实意的。   他们之间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僵持,片刻后,还是鬼主先笑了一声,打破了这种沉寂。   “那么紧张做什么?”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漆黑的指甲与惨白的皮肤在一起,产生了过于强烈的对比,“我或许的确会忍不住对你动手……但是当然,那不会是现在。”   “你们这个世界里面的宴家应该还延续的好好的吧。”鬼主的身体因为无法抑制的兴奋而颤抖了起来,“我真是没有想到,在我毁了一次宴家之后,居然还能够拥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这可真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他身边那些躁动的阴气已经昭示了,这一位鬼主如今的心情可绝对算不上平静。   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调节着自己情绪,控制着至少能够正常的同顾栖和宴潮生两个人交流,并且对着他们发出了邀请:“我要去这个世界里面的宴家,你们要和我一起来吗?”   虽然这一份邀请是对着顾栖和宴潮生两个人的,但是从始至终,鬼主的目光都只锁定在了顾栖的身上:“你真的不好奇、不想看看吗?不好奇宴家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不想看看,如果没有他们的强行插手,我们原本可以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他的话语里面充满着浓浓的、蛊惑的味道。   而顾栖也的确有所意动,他发现自己很难坚定的说,他能够拒绝掉这一份蛊惑。   鬼主见他如此的踌躇不前,索性又下了一剂猛药:“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了吗?”   他伸展开双臂,身后那一对巨大而又华美的鳞翼也跟着一并舒展开来,在黑暗当中轻轻的波动着,其上那些漂亮的、幽蓝色的闪粉美丽胜过这世间任何的蓝宝石。   漆黑的鬼纹在他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上面妖艳的生长着,一明一灭的起伏,像是拥有生命、在呼吸一样。而脚下的万鬼之渊亦有所觉,合着那些鬼纹明灭的频率,给出了沉厚的回应。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鬼魅,以至于没有那一刻让顾栖如此深刻的认知到,另外一个世界当中的自己堕化为鬼,与沉渊相连,彻底的站在了与人类背道而驰的方向。那是顾栖每一个午夜被惊醒的时候的梦魇,是他一直都在避免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成为的模样。   鬼主垂着眼眸看他,那目光似是悲悯,又像是夹杂着某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你(我)本应当尝遍世间诸苦,历经诸世之恶,成为万鬼之王。”   “这原本,才是你(我)既定的命运。”   顾栖的睫毛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不。”他说,“那不会是我的命运。”   他没有侧头,但是眼角的余光却能够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宴潮生。   于是他便因为这样的事实而产生了无限的力量,像是有阳光照射进来,驱散了原本拢在他心头的漫天阴翳。   “如你所见。”顾栖说。   “我早就已经得到了属于我的救赎。” 第67章   九龙抬棺-05   鬼主微微的偏了偏头。   他先是有些疑惑和不解, 随后朝着宴潮生看了过去,微微挑眉。   这一次, 宴潮生的存在才是真切的被他看在了眼中。   “你说他的存在……是你的救赎?”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面上难得的有了些情绪的外漏。……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大概可以归类为“嫌弃”。   他看着顾栖,像是在看自己家不能打不能骂, 但是真的会让人觉得头疼和哀其无用的孩子, 快要把“没用”两个字写在眼睛里。   “你可真是……不见兔子就不撒鹰。”鬼主这样评价,“既然这样,那么就自己去宴家看看好了, 看你这一份让我发笑的信任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虽然并没有很同顾栖他们交流,但是言语行动间, 对于宴家的不喜已经毫不遮掩的就放在了明面上。   顾栖接受了这样的提议。   便是没有鬼主这个突然出现的意外,以及对方提出来的这个要求, 顾栖自己之后也是要往宴家去走一遭的——他始终对于宴乐被关在漆黑一片的水池当中、剖开胸膛露出心脏的事情耿耿于怀, 更何况宴乐还曾经语焉不详的同他讲述过那在宴家萦绕不散多年的阴影。   “我真希望。”鬼主的笑容当中充满了恶意, “当你在知晓了一切的真相之后……   “你也依旧, 是这么想的。”   ***   十鬼将对于顾栖一上位成为了王妃, 就卷着他们的王要去人类的安全区这件事情颇有怨言——不, 那已经不能够说出怨言了,摩侯罗伽甚至已经是直接跳起来指着顾栖的鼻子, 破口大骂他就知道顾栖这家伙不怀好意, 今天就是拼了这一条性命也绝对要让对方好看云云。   顾栖看他像是在看傻瓜。   梵天不得不用力按住这个傻子, 免得顾栖今天就给他们上演一个什么叫做嚣张的当场在鬼王宫里面把摩侯罗伽给打个魂飞魄散。   鬼主冷哼了一声。   于是原本还能够逼逼赖赖的十鬼将们只觉得有过于沉重的压力突然降临到了他们的身上。那是根本无法反抗的强大力量,让他们只是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就已经跪了下去, 用最温驯顺服的姿态跪拜。   可是比起这种力量所带来的压迫感, 更加让十鬼将们惊讶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他们面对着这样的力量与压迫, 却竟然恍惚觉得自己在面对着的是沉渊。   是那孕育了他们,作为一切天灾和阴鬼的起源地的万鬼之渊。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站在顾栖的身边,之前根本没有半点存在感的鬼主,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草草草!   顾栖这种煞星怎么还会有第二个的!还让不让鬼活了!   “好放肆。”鬼主的尾音微微上扬,带了几分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的赞叹,“我的世界里面,可没有谁敢这样对我……一个个的比鹌鹑都乖。”   “毕竟。”他的唇角噙着一抹极为奇异的笑,“我可是个有口皆碑的暴君。”   宴潮生看了他一眼。   有口皆碑这个成语……是这样用的?   但他还是选择挥了挥袖子,将自己并不怎么聪明的愚钝下属们解救出来,同他们道:“我近些日子会离开鬼域。”   摩侯罗伽当场暴起:“王!是不是顾栖又说了什么蒙骗您!您信我一句,这家伙绝非善类,不怀好意、包藏祸心!请您万万要堤防啊!”   梵天顶着满脑门的青筋,将摩侯罗伽拽了回来镇压。   你可闭嘴吧,不然他怕摩侯罗伽见不到鬼王宫明天的月亮。   宴潮生非常自然的、放心的同十鬼将道:“我离开之后,鬼域内一应大小事情都由他来决断。”   此行只有宴潮生和顾栖前往宴家,因为鬼主看起来对此兴趣缺缺,本人描述是已经打过一次的怪懒的再打第二次,而且也不怎么想看见宴家家主那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更何况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他们的世界离开,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里面,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宴家身上,他觉得是自己亏了。   谁知道宴潮生还能来这么一出。   原本站在一旁的鬼主闻言,登时哼了一声:“凭什么?”   宴潮生的语气真诚又无辜:“鬼王选妃一事刚刚结束,所有人的目光依旧集中在鬼域。你就是七七,留在这里,树个靶子给他们看,才不会打草惊蛇。”   顾栖听完了全部,微妙的偏离了视线。   好像不是他的错觉。   宴潮生比起宴乐来……感觉内里的馅儿全部都是黑的。   可是再一回想他在灵魂碎片当中的遭遇,顾栖居然又有点不敢断定,究竟是死后化鬼的影响导致宴潮生像是在墨里面淌了一遭,还是宴乐原本就这么黑。   鬼主发出了响亮的嗤笑:“你就不怕等你回来后,发现这鬼域已经成为了我的东西?”   宴潮生看起来对此倒并不在意:“那也可以。”   鬼主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了他对这件事情是真的不在意,难免心情恶劣了起来:“啧。”   每次看着宴潮生,他都会气不打一处来。   谁让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表现的那么像是被猪给拱了的水灵灵的小白菜。   就很难绷。   ***   宴家的族地自然是在人类的安全区。   不过,说是“安全区”,实际上又与寻常安全区稍稍有所不同。因为宴家毕竟是流传千年的天师世家,族内又世世代代子嗣繁茂,主家和旁支加起来规模更是不小,便索性并未定居于安全区内,而是自己单在安全区与鬼域之间的共存区当中,开了一片地出来,做举族居住之用。   即便是在安全区外的阴气浓度逐年上涨、已经并不适合四级以下的天师涉足的如今,宴家自己立起来的结界也一直都在稳固安定的运转着,颇有点占山为王的意思。   “真是聪明的做法。”站在宴家安全区的结界外面,宴潮生这样评价,“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只要发生过便会留下痕迹,只要交流过便会出现破绽。所以不若抢先一步,将所有的可能全部都控制在自己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外漏的可能,自然也就谈不上暴露。”   “来,七七。”他朝着顾栖伸出手,“抓着我,我屿|汐(!独(%家带你进去。”   顾栖于是没有多少犹豫的握住了宴潮生的手,即便发现后者随后开始做一些小动作,比如面不改色目不斜视的张开五指来,插入他的指缝当中,随后缓缓相扣,也半个字都没有说,像是一种无言的纵容和默许。   宴潮生没有低头,但是唇角却勾出了深深的笑意。   他虽然久不回宴家族地,但是结界依旧没有任何迟滞的接受了他的进入,过程流畅没有丝毫的凝涩。而顾栖因为同他手牵着手的缘故,再加上宴潮生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因此被结界默认为了一体,跟着他从容的穿行了进去,甚至是连一声警报声都没有惊起。   宴家的族地同顾栖在幻境世界当中雨}兮_团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仍旧是过于古式的建筑,低矮的平楼,有来往的宴家族人穿行,顾栖粗略的看过去,竟然全部都是天师。   “你们宴家……”顾栖扫了一圈后问他,“难道人人都有成为天师的资质吗?”   这并非是小事。   百鬼天灾爆发至今,已经有足足六年。作为能够直接同阴鬼战斗、并且祛除阴气的天师,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拥有着绝对的“第一位”的存在意义。   在这样的大背景环境下,自然是……如同普查人口那样的全面普查一个人是否拥有成为天师的资格,虽然并不会强制一个人去城给天师,但是那足够丰厚的报酬已经是最无声的激励,能够引得超过80%的人愿意前去。   而就是在这样的大基数下,所能够得到的、拥有天师资质的人数,依旧不是什么让人乐观的数量。   由此都能够看出,“成为天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怎样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宴潮生眯着眼睛稍微的回忆了一下,“似乎的确如此。”   至少在他的印象里面,从小到大见到的所有宴家人,强弱姑且不论,但全部都是天师。宴潮生自幼在这样的环境当中长大,早已将此视为寻常,如今被顾栖这么一问,也隐约察觉到其中的不对来。   “以往从来都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顾栖皱了皱眉,却在稍作思考后恍然,“也是,宴家似乎每一辈都只会让不超过两手之数的族内弟子入世,你们对于外界来说是完全封闭且陌生的。”   而这是宴家的古训,时至今日,已经不再可考究竟是从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并且一直都有被好好的遵守,保留到如今。   “宴家的水比我想的更深。”宴潮生眸光暗沉。   他以往身在宴家,便似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一般,很多事情都灯下黑,并辨不分明什么;但如今以彻底割裂的“宴潮生”的身份——以非人、而是鬼的身份去看,方才惊觉往日看到的宴家不过是海面上露出的冰山一角,实际上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诞生和养育了自己的家族。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于巧合和顺理成章,以至于宴潮生都要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些是否都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经被布置下来的暗手,以十年、百年……乃至于是更为长久的时间单位作为更迭,按照幕后者的挑选和喜好,方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毕竟宴潮生可还没有忘记,在宴家还有着那不知内里是什么东西的……取代了他的父亲,作为宴家家主的存在。   他甚至在想,又是否宴家的每一位家主,从来都是一人?   宴潮生浅浅的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   他会得到一个答案。   “七七。”他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栖朝着他看过去,只在对方面上看到了过于温和的笑。   “去见见我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会有的,鬼王线IF的77会有的,这个本来就是大纲里安排了的番外~ 第68章   九龙抬棺-06   说来奇怪, 顾栖是没有见过宴家家主的——无论是百鬼天灾开始之前,还是百鬼天灾在开启之后。   前者尚在情理之中, 毕竟那时候的顾栖只是无名小卒, 甚至还背着不怎么好听的名声;可是后者就难免有些让人觉得意外,因为他已经成长为了无论是哪一方、无论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不能够对他的存在等闲视之的勃然大物。   而百鬼天灾席卷全世界,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即便是千年都避世不出的宴家也不得不在祖训上有所改动, 除了依旧不与族外之人聚居, 倒也是积极的融入了天灾后的世界秩序当中,并贡献上了自己家族的力量。   按理来说,顾栖便已经有很多同宴家家主相见的机会——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居然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对方, 包括在宴乐的葬礼上,作为父亲的宴家家主也没有出席。   顾栖以往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因为他的确不是什么会对无关之人投以过多的关注的类型,只是眼下再想起来, 总觉得这事情当中哪哪儿都透露出不容忽视的违和感。   他隐约有一个猜测。   这宴家家主……该不是在躲着他走吧。   为什么?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见面的理由吗?   还是活, 只要他们一碰面, 就会发生某些对方无法接受的事情?   顾栖思来想去, 但怎么也不觉得自己拥有那样大的能耐, 可以在一个照面就辨识出披着人皮, 堂而皇之的在人类的世界当中混了成百上千年的怪物。   除非……他们之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超脱于所有人之外的特殊的牵系。特殊到只需要一个照面,就足够顾栖发现对方小心隐藏的秘密。   鬼主的话几乎是恰到好处的被他从记忆当中翻找了出来。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我们如今所遭遇的一切, 全部都是拜宴家所赐吗?】   非常莫名的, 他的心脏极为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原本一直都被掩藏在角落当中不应该见光的隐秘。   宴潮生对宴家极熟,带着顾栖轻巧的在那些看上去全部都一样的建筑当中从容的穿行, 看起来没有一点点被迷惑找不到方向的模样, 甚至能够如同开了天眼一般绕开所有可能遇到的宴家的族人, 轻飘飘的同他们擦肩而过,像是一抹烟尘或者羽毛。   以至于他们分明已经进入了宴家的族地许久,顾栖这么一个大活人的闯入居然都没有被任何人所发觉。   在最后从某一栋房子后面绕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是一整片的空地,以及一座与这里所有建筑都有所不同的祠堂。   顾栖认了出来:“这里是宴家的祖祠?”   他在宴乐的灵魂碎片当中见过,二十岁的宴乐在祠堂前加冠,由全族的人见证。   “嗯。”宴潮生应,“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是我知道应该怎么样让他主动避开所有人来见我们。”   他带着顾栖进入了宴家的祖祠,数排的摆成了类似宝塔一样的形状,最下面一层则是点燃的、像是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红烛,烛光轻微的摇晃着。   宴潮生走过去,伸手到贡桌下面。从顾栖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手指似乎动作了一下什么,然后从地板下面传来了某种沉闷的隆隆声,像是什么过于沉重的东西在被挪动。   等到一切的声响都重新安静下去之后,他们面前的地板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通道,隐约能够看见其后那幽深的、通往某处的阶梯。   顾栖在一瞬间产生了某种明悟:“这里是不是……”   你以前被关着的地方?   就像是他在幻境的世界里面见到的那样。   “你知道?……哦,对,你接触过我的一部分灵魂碎片,如果某一块碎片上面携带了相关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宴潮生叹了口气,声音听上去有些惆怅,“哎呀,这可太不妙了。”   “因为不管是哪一个我,都不想要让你知道那种狼狈而又丑陋的模样。”   “我一直都有很努力的在掩饰了。”   宴潮生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没有光风霁月,也从来都不是温润如玉。偏执、傲慢、残忍、冷漠,远非顾栖认知当中从月亮上走下来的谪仙人。   可是他的七七需要的是光,而不是浓厚沉重的黑暗。   所以……宴乐将自己活成了光的模样。   就算只是欺骗的假面,只要能够永远戴好,便是将其当做是真实又有何不可?   这阶梯实际上并没有太长,他们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尽头,上面的光线已经没有办法照到这里了。顾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亮了眼前的一片黑暗。   很难想象,在宴家祖祠的下方,会有这样一片宽广的空间,甚至还有一个不小的水池。有许多东西非常杂乱的堆在这里,顾栖粗粗看了一圈,像是各种各样的……阴鬼的肢体。   而另外一边则既然相反,甚至可以说是过于井然有序了,像是一个规整的实验室,一整面墙都是密密麻麻排列的培养槽,从地面一直叠到最顶层的纸质的资料。   顾栖上一次在幻境世界当中,看到的只是很小的一片,再加上那次全是漆黑根本没有半分的光,因此自然并不如这次这样可以清楚的看到全貌。   眼下他将这一片空间的全景尽收眼底,初时还不觉得,但不知为何,却是越看越熟悉。   他的耳边开始出现“咕噜噜”的、从液体的最深处冒出来的气泡声,眼前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曝光过渡的滤镜。   【真是特殊的体质,没想到会在这个时代遇到。】   【可惜了,若是能够再早一些……哪怕只是早百年……】   【也罢,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容器”,本就不应该对其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有所挑剔,能够遇到已经是如同奇迹一般的事情了。】   【那么,试一试好了。】   【我也很好奇……最后会培养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七七?”   有谁在喊他。   那些萦绕在耳边的幻听消失了,眼前看到的一切也恢复了正常的色调。顾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宴潮生正朝着他投来关注的目光:“你还好吗?”   “没事。”顾栖摇了摇头。   他以前……难道来过这里么?   可是顾栖翻遍自己的记忆,也没有找到任何的关联,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臆想。   他于是暂时先将这件事情抛去脑后,转而去问宴潮生:“我们不是来见宴家家主的吗?你怎么带我来这里?”   宴潮生一边漫不经心的应着他的话,一边视线在周围搜寻着什么:“嗯,因为这里是他最重视的地方,而且他也不会带其他人来。”   “所以,只要在这里弄出点动静,他就会避开所有人,自己独自过来。”   而至于要怎么样破坏才能最让对方肉疼,并且立刻赶过来,宴潮生表示他对此拥有着充足的经验。   所有的培养槽都全部被打破,里面荧蓝色的液体都流了出来,融入到了漆黑的水池里。幽蓝色的火焰一下一下的跳动着,将所有的纸稿与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实验用肢体”全部吞噬,冒出了黑色的滚滚浓烟。   鬼的冥火燃烧时并不消耗氧气,倒是避免了顾栖被憋死在地下的可能。他们一同注视着那燃烧的火焰,不一会儿便听见了从通道口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当对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彻底的踏入了地下的空间的时候,从他的脚下亮起来了早已布下的法阵,随后是在空中自己点燃的符箓。灵力和阴气在同一瞬间爆发,针锋相对的互相冲撞,是另外的战场,甚至是连带着地面都震动了起来。   站在法阵中央、暂时被束缚了行动的男人抬起眼来,眼睛里面倒映出来了顾栖和宴潮生的身影。   他分明该是处于劣势的,但是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甚至看着两人的目光当中还带着纵容,像是长辈在看自己家调皮捣蛋的孩子。   “如果只是想见我,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他笑了一声,金丝眼镜上有光一闪而过,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漫画里面的反派,“我会很乐意去找你们的……我亲爱的孩子。”   宴潮生也笑,只是那笑容里面并没有多少的温度:“是吗,那倒是我的方式鲁莽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将那些话在齿间反复的研磨,目光一直落在宴家家主的身上,其中满是化不去的浓郁恨意,像是恨不得就这样一口一口的撕咬下对方的血肉:“在见到我,您是否会感到惊喜呢?”   “父亲。”   宴家家主抚掌:“没有父亲不想见到自己的孩子,不过现在,我们的主角却并非是你。”   他这样说着,朝着顾栖的方向望了过去,镜片后的双眼当中,是某种让人在一瞬间觉得心惊肉跳了起来的危险的光。   “我最完美的作品。”他说,“见到你成长到如今的模样,我可真是……”   “——太惊喜了。” 第69章   九龙抬棺-07   顾栖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宴家家主看了过去。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集, 于是顾栖得以第一次在现实当红见到这一位宴家的家主。大抵是因为双方之间拥有的那世界上最为亲密的血缘关系,仅以相貌来说的话, 他看上去同宴潮生有七分的相似, 而剩下的三分不同除了因为年龄而带来的差异之外,更多的则是气质上的差别。   这位宴家家主一眼看过去,即便是再温和的笑, 也总会让人觉得他像是在算计着什么。镜片后面隐藏的那一双眼睛像是锋锐的手术刀, 能够将外壳一层一层的扒开,然后一直看到最内里的、心底的诸多想法。   然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当和宴家家主的眼睛对上的那一刻,顾栖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人用沉重的铁锤照着狠狠的敲了一下, 一时之间居然生出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来。   然后他听见了来自对方的命令,让他过去。   顾栖原本应该对此嗤之以鼻, 按照他以往的脾气说不定还会反着赏一发枪子儿回去;可是顾栖却发现,那来自于宴家家主的话语和命令就像是缠绕在他的四肢上的丝线, 而他则像是被丝线操纵了行动的傀儡, 身体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只能任由那些丝线操纵了他所有的行动。   这样的模式同时勾起了顾栖和宴潮生的一些关于过往的记忆。   “那个时候……”顾栖睚眦欲裂, “三年前操纵我的人, 是你?!”   宴家家主抚掌而笑:“自然是我。”   “原本三年前, 我就应该将你【回收】,只是有家里不懂事的孩子横插一脚, 才让这个过程被无限的拖后。”宴家家主的笑容当中带了些惋惜的意味, “不过没有关系, 多出了三年的沉淀,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顾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他的灵魂被囚困在这一具躯壳里面, 像是被关在瓷偶当中的幽灵, 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外界发生的任何一切,而无法对其产生任何的干涉。   顾栖于是恍然记了起来,当年他踏入了水面下的通道、进入了裂缝之后,看到的便是眼前的男人,朝着他露出来了满含着恶意的笑容。   一切的挣扎与攻击都被证明是徒劳无功的,那就像是水滴回归了大海,他们拥有着如出一辙的本源,顾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宴家家主造成伤害。   但是同样的约束显然并不在宴家家主的身上也成立,对方抬起手来,朝着他的方向遥遥一指,顾栖便发现自己体内的阴气开始不受控制的沸腾起来,像是滚滚的冒着泡的开水,而任凭他如何努力的想要去压制也无济于事。   身上的鬼纹因为阴气的大量调用而在体表浮现,像是密密麻麻的将他捆绑束缚起来的绳索。顾栖看到宴家家主走到自己的面前,将手放在他的头上,揉了揉。   “乖孩子。”对方说。   然后他便彻底的沦为了宴家家主手中的人偶,看着自己的身体放开所有的限制,吸纳阴气,朝着“鬼”的方向无限的逼近和堕化,最后成为了被对方握在手心的、最具有杀伤力的兵器,并且同自己的挚爱——刀剑相向。   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当年的复刻,被控制的自己,心怀叵测的敌人。这些要素加在一起,顾栖的心头顿时被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的绝望所淹没。   然后——   有一只手从旁地里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顾栖的手腕。这只手掐的很死,力道之大甚至是在顾栖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痕迹,却也同样有效的阻止了顾栖继续朝着宴家家主的方向前进的步伐。   他被人很紧很紧的抱在了怀里,对方用手臂禁锢了他的行动。随后顾栖听见宴潮生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其下隐藏着骇浪惊涛。   “真遗憾。”宴潮生说,“这是我的七七,才不是你的东西。”   宴家家主像是这才终于将宴潮生的存在看到了眼睛里,面上的笑容也有所收敛。他望着宴潮生的目光沉寂,半晌才轻微的“啧”了一声,像是看到了比之苍蝇和蛆虫还要来的更加不讨喜的事物。   “我倒是忘了,还有你在这里。”他的声音放的很轻,其中带着某种难言的诡谲,像是盘踞在黑暗当中的毒蛇正在“嘶”声的吐着信子,盘算着某些危险又可怕的、无比阴毒的事情。   但是宴潮生却并没有任何的想要同他搭话叙旧的意思,怀里抱着的人还在竭力挣扎,闭着眼睛想也该知道,这必然是宴家家主做的手脚。   还想要像是三年前那样,操纵着七七让他们两个人刀剑相向,而他坐收渔翁之利吗?   宴潮生的面上露出一个冰冷到渗人的笑。   那不得不说,宴家家主的这梦也未免做的太好——而他也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对方如愿。   毕竟今时不同于往日,宴家家主的存在并非再囿于暗处不为人所知,可以从容布局;而他们也不是过去一无所知的、面对突如其来的算计只能够匆匆应对的自己。   在宴潮生的身边开始浮现出一张张的鬼面,皆为虚幻的阴气所汇聚而成的倒影,却并非是完全无法同现实接轨,而是能够切实的产生影响;恍惚间有阴风飒飒,万千厉鬼的嚎叫声在这一片密闭的空间当中响起。   从青年的胛骨处,有一对流光溢彩的鳞翼舒展,而鳞翼上生着的那些猩红色的眼珠一颗一颗的睁开,朝着宴家家主望去,从其中投射出来了可怕的能量光束的攻击。地面一时间都因为这发生在地底深处的战斗而摇颤,隆隆的巨响透过岩层传出去了很远很远。   宴潮生看着宴家家主,声线诡谲:“或许你的确在很早之前开始,就在七七的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并且那些布置直到今天也依旧能够因为你的一念之间而去控制七七的行动。”   “但那没有关系。”   “毕竟,只要将你杀死在这里的话,这样的小伎俩所能够带来的影响,也就全部都被掐灭在最初了吧。”   宴家家主似是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你想要杀我。”   他大笑起来:“这可真是……”   显然,对于宴潮生说的话,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不认为对方拥有这样的能力。   宴潮生自然能看出这种轻视和不屑,不过这对于宴潮生来说却是极好的。——这怎么也比对方小心戒备他要更容易成功,不是吗?   “那我可真希望……”宴潮生的舌尖顶了顶自己的上颚,“你之后也依旧能够……是这么想的。”   此后发生的一切已经很难用语言去准确的描述形容,甚至已经到了用第三方的视角已经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出在这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的程度。只能够隐隐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阴气与灵力各自引发的攻击在空中飞快的接触、炸开、随后双双的归于湮灭,散乱的融入到了周围的空气当中。   土层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刺耳的、摇摇欲坠的声响,不断的有大大小小的土块“簌簌”的掉落了下来,像是下一秒就会塌陷。   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当宴潮生和宴家家主的攻击又一次的撞击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处地下的暗室终于是不堪重负,彻底的坍塌了下去。   那绝不只是一处的小小的异常,而是牵连甚广的、几乎囊括了整个宴家族地的崩塌。若是有谁能够从空中朝着下方俯瞰而去的话,那么就会发现,在原本应该是宴家族地的地方整个的都陷了下去,像是一个贪婪的黑色巨口,也像是开在地面上的长长的罅隙。   甚至,如果注意到了这一点的那个人见识可以再广博一些的话,那么他就可以发现,这一条罅隙看上去,居然隐隐痛鬼域当中那一道引发来的天灾、导致了世界如今的局面的万鬼之渊有几分相像之处,仿佛是沉渊的缩小版。   宴家家主终于没有办法再维持事不关己的平静了。   他从土坑下跳了出来,避免了自己被活埋的命运,而另一边,宴潮生也抱着顾栖稳稳的落在了地面上。   宴家家主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冷笑起来:“好,很好。”   他说的慢条斯理,但是镜片后的双眼当中却是怒火滔天,大概是少有的破防。他沉下脸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当中染上了灵力,与其将那描述成“说话”,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通过声音展开的术式与命令。   “够了,0422号,无畏的挣扎到此为止!”   宴潮生心头一跳,忙低头去看顾栖。怀中的青年停止了所有挣扎的动作,但是身上的鬼纹却愈发的繁密和艳丽。阴气在以他为中心涌了过来,宴家家主想要做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他要引顾栖堕鬼。   三年前在罗城原本是最好的时机,以整个罗城的死亡与怨憎灌溉,宴家家主自认原本可以得到最好的恶之花。然而偏偏又宴乐横插一脚,打乱了宴家家主所有的计划,于是他不得不暂时蛰伏起来,甚至要避免同顾栖有可能的相见。   ——因为记忆的屏蔽只能做到最表层的糊弄,一旦0422号见到他,就会立刻回想起来自己曾经作为实验体的全部。而那个时候,宴家家主要么操纵他,要么放任,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选项。   在下一个让顾栖堕化为鬼王的机会来临之前,宴家家主不会轻易浪费这样宝贵的素体。   今天发生的事情委实太过于突然,甚至没有给他任何的准备时间;好在这里是宴家的族地,是他经营了数千年的大本营,虽然同万鬼之渊相比定然是要次了一等,但倒也足够满足需求。   于是他决定抓住这一次机会……最主要是,当宴潮生出现,宴家家主就已经隐约觉得事情开始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而他并不愿意这样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   所以他又发布了命令。   “0422号。”他说,“杀了宴潮生,吃了他的本源,继承到他所有的能力,然后——”   有堪称“狂热”的光点燃了宴家家主的眼瞳。或许是因为这一次,距离成功和他最终的夙愿实在是太近太近,以至于他已经不能很好的维持面上温和的表象,脸上的五官都在扭曲,是状似疯癫的模样。   “——然后,成为这个世界上面最恐怖的阴影,让所有存在都为了你而惊惧颤抖的众鬼之王,迎接那个属于你的时代!” 第70章   九龙抬棺-08   宴潮生察觉到他怀里面的人原本才稍微安静下去的动作又重新开始变的剧烈了起来, 然后对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望着他的面上是近乎冷肃的毫无表情, 可是宴潮生却又分明看到了对方眼底那并没有怎么打算隐藏的笑意。   ……笑意?   这笑意转瞬即逝, 快的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但是宴潮生确认那不该是自己的错觉。而下一秒,他们身边的阴气浓度开始急剧的上涨, 甚至已经到了足够用肉眼去观察的地步——那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以及周围凝滞到近乎要液化的压迫窒息感便是最好的证明。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原本装满了阴气的气球被突然戳破,于是里面原本所收纳囊括的全部阴气都泄露了出来一样。   配合上顾栖一口咬在了宴潮生的脖颈上,并朝着他垂下了丝毫没有温度的目光来看, 这真的很像是顾栖按照宴家家主命令的那样,在宴潮生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攻击了他, 并且正在吸食他作为鬼王与万鬼之渊所相连的那一部分本源。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样的猜想,在顾栖裸露于外的皮肤上, 那些漆黑的鬼纹大片大片的蔓延, 形成了过于瑰丽的图案, 也像是顾栖穿了一身镂空的黑色纱网外衣。他的眼底有一圈薄薄的金色逐渐浮现, 身周阴气的浓度更是在节节攀升。   宴潮生觉得自己颈侧一疼, 是顾栖咬在上面的牙不满的又用了些力。   于是他几乎是在一瞬间福灵心至、恍然大悟。   宴潮生的脸色在一瞬间就苍白了下来, 看上去像是不堪重负,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而顾栖则后退了一步, 唇上还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将他的唇渲染成了一种过于艳丽的红色, 在苍白肤色的对比下,显得愈发惊心动魄起来。   他看也不看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宴潮生, 仿佛那与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株野草没有什么区别, 而反过身朝着宴家家主的方向走去。   宴潮生仰躺在地面上。他并没有伤到不能动的地步, 但是眼下看着却颓唐到了极点,抬起一只手臂来遮住了自己的脸,仿佛不想要面上的表情被任何人窥见。   “七七……”从那边传来了极为低沉的呼唤声。   然而顾栖看起来却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脚下的步伐都没有片刻的停滞。   他很快便来到了宴家家主的面前,抬起了无光的眼。那些黑暗浓郁到阴气以他为中心汇聚,最后在青年的背后一点一点的凝实,是染着幽蓝色光泽的巨大鳞翼,边缘一字排开了猩红的眼瞳。   而此刻,这些眼睛全部都望向了宴家家主,青年一言不发,像是一具等待着命令的傀儡。   宴家家主面上的表情克制,但是唇角扬起的弧度却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这是他最完美的作品,是在此世辗转上千年之后终于铸造得到的最满意的容器。   他几乎看见自己千年的夙愿将要就此达成,于是,即便是这个一直以来都盘踞在宴家的、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样牢牢的笼罩在宴家上空的阴影、不知名的怪物,也难得的泄露出来了一些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这并不奇怪,想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在如此长久的努力之后,终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的时候,都多多少说会有所失态——在这一方面,宴家家主已经表现的足够好了。   宴潮生的声音从另一边远远的传来,带了根本没有办法抹去的颓唐:“你……究竟是谁?”   在这成功的最后临门一脚——不,应该说在这已然成功的时刻,饶是以宴家家主的心性,也终于是生出了点想要倾吐的欲望来。毕竟这样的宏图和伟业,他已经独自筹备了太久,的确是迫不及待的需要向全世界宣告。   那么现在,也不妨稍微的、小小的,给宴潮生泄露一些。   更重要的是,毕竟宴潮生这不肖的后代委实给他的计划造成了太多的阻碍,不仅一度让宴家家主报以了极大期望的顾栖险些无法顺利的堕化成为鬼王,更是让他在宴家这一辈悉心挑选和培养的容器直接报废,宴家家主可实实在在的给宴潮生记了不止一笔的账。   而他要泄漏的那些内容……宴家家主也笃定,一定能够给宴潮生造成不小的、精神上的打击。   这正是他所想要看到的。   于是宴家家主向着远处颓唐的躺倒在地面上、被顾栖剥夺了身为鬼王的本源,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的宴潮生投去的目光当中便也饱含了得意与恶念,开口同他道:“这样说来,我也的确一直没有告知你我的名字,实属不当。”   他说:“我是宴殊同,你应当知道我。”   顾栖站在他的身侧,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轻微的抽动了一下。   他曾经听宴乐说过这个名字。那是一千五百年前宴家的第一任家主,宴家自他而始,方才有了其后十五个世代的传承,直至今日,已经成为了天师当中最为庞大和古老的家族。   但是那应该只是历史的幻影,却是不知为何,如今居然活生生的立在了他们的面前,甚至成为了一切幕后的操手。   “人类的一生太短暂了。”宴家家主说,“我在幼年的时候得闻天听,明晰了成为天师的方法与道路。但是那尚且不够,当死亡将要来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有太多太多没有弄明白的东西,我不甘于就这样踏入坟墓当中。”   “所以,我最后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和它做下了约定,得到了更多的知识。这些知识有如诺亚方舟,带着我乘着时间的长河,从一个世代奔赴另一个世代,直至如今——”他说,“我终于得到了最好的容器,足够我建立那一条梦寐以求的通道。”   这话语当中的意思已经毫不遮掩,很显然,那一条通道指的就是顾栖。   顾栖于是想起来了那些在看到宴家家主的第一眼就被唤醒的、五岁之前的记忆。   ——他原本不该成为如今的模样。   生之伴以星陨,血可召养魂灵,诞于阴年阴月阴日的大凶之时,若死亡则必定化为厉鬼,但若是有得到好好的教养,却也未尝不能够成为一名强大的天师。   但是当这个孩子以这样的体质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有五岁,一切都被定性不可逆转。他的身体里面充斥的并非是生机,而是浓郁的阴气,与其说是人类,反倒是更像披着人的皮囊在世间走动的鬼怪。   于是便得出了结论,这个孩子应该被长久的监控起来,他不能死,但是人们却也畏惧着他的“活”。也有不少天师叹息,如果能够再早一些、在顾栖体内的阴气尚且没有发展到这般的规模的时候,就以外力去干预,他说不定也可以像是寻常的普通人一样活着。   这五年的经历与记忆模糊不全,这都被归结于年幼的缘故。可顾栖如今却记起,事情的真相是他在那五年当中都并非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是作为实验体0422号,在宴殊同的秘密基地当中,和其他许许多多同样稚龄的孩子一起接受来自于宴殊同的“培育”和“养成”。   0422号成为了最后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在五岁的时候彻底固定了自身存在的“基础”,得以进入下一个实验阶段。   “你要好好成长。”在封存这一段记忆,将名为“顾栖”的孩子放回属于人类的世界的时候,宴殊同将手放在他的头顶,露出的笑容似是温和,声音里面甚至带着期许和祝福。   “你会被厌弃,会被憎恶,所有人都不会欢迎你,并用最大的恶意来对待你的存在。”   “然后……”   “你会尝遍世间诸苦,历经诸世之恶,在怨憎与恶意当中被浇灌,接着死亡,与万鬼之渊联通,成为万鬼之王。”   “到了那个时候,就为我打开通道吧。”   “——这既是,你诞生于此世的全部意义了。” 第71章   九龙抬棺-09   宴潮生觉得他躺不住了。   他已经保持了沉默许久, 然而随着宴家家主越是夸夸其谈、越是将他那绵延了千年的计划挑拣着说出来,并且谈及了顾栖是他怎样等待了许久的作品、他在顾栖的身上是如何的花费了时间、精力和心血来培养之后, 宴潮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膨胀的河豚, 只差最后一步就会爆炸。   “七七——”他拖长了语调,带了些商量的语气在其中,“我有点忍不住了。”   宴家家主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都因为他这突然的打断而停顿了一下。   “嗯?”他发出了略微疑惑的鼻音, 然后突然之间意识到, 这整个过程未免有些太过于顺利——无论是控制住顾栖也好,还是让他去掠夺了属于宴潮生的鬼王本源也好,又或者是之后发生的种种也好——简直是顺利过头了。   就像是老天义无反顾的站在他的这一边, 在帮他将沿途所有的阻碍全部都清除掉一样……但是宴家家主并非愚笨之人,在终于成功的喜悦退去之后, 他冷静下来,发觉了这件事情当中那些微妙的违和感。   但是在他彻底反应过来之前, 已经有一把银白的□□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接着是蕴含着阴气的子弹被射入他的胸膛, 并且在身体里面炸开。   站在他面前的顾栖神色冷漠的垂下手臂, 手中握着的银白□□尚未收起, 枪口还在冒着袅袅的烟, 双眼当中满是清明,哪里有一分一毫的被控制的模样。   宴家家主并非是傻子, 见他这般模样,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你们联手耍我?”   原本应该是“被偷袭了本源”、“无比虚弱”的宴潮生已经站起身, 走到了这边来,一只手亲昵的搂住了顾栖的肩膀, 居高临下的看着宴家家主。   他的面上挂着笑, 但是眼底的光却是极为冰冷的, 像是将面前的宴家家主视作了砧板上的鱼肉,正在思考着应该怎么样去用刀一点一点的、将其细细的剁碎,做成鱼茸才好。   “只是一些小小的手段。”宴潮生说。   “你打草惊蛇了。”顾栖指责他。   “抱歉抱歉。”宴潮生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的,但是看他的样子,显然并没有真的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甚至还颇带了些理直气壮,“但是我的确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了。”   “他那样说你哎。”   而宴潮生没有办法对此不在意。就算那些都是已经发生过了的、既定的事实,宴潮生也不喜欢顾栖被这样当做一个物品去描述。   他的少年该是最璀璨的明珠与珍宝,而非任何人为了达成目的去创造的器具。他的诞生理应伴随着期待与欢喜,没有谁是为了成为另外一个人的工具,所以才会降临在这个世界上面。   那些词语与描述,宴潮生分毫都不愿意见到他们同顾栖联系上。   所以,就算理智知道应该保持镇定,等着听听从宴家家主那里是不是还能够透露出更多的消息来;但是从情感上,宴潮生只希望宴家家主闭嘴。   而你很难指望一位鬼王在面对自己存续于此世的执念的时候,还依旧能够保持镇定和理智——那根本不现实。   顾栖放弃了和宴潮生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从来没有在言语的交锋上能够胜过宴潮生的时候。他伸出手,抓住宴家家主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   “通道,和你说的那个约定。”顾栖问,“都是什么?”   宴家家主面上的表情已经重新平静了下去,像是接受了自己在这一回合的落败,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一切也都在此结束。他垂着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但是仍有血液从指缝溢了出来,“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   半晌,才听见宴家家主低笑了一声。   “已经觉得自己占据了绝对的胜利高低,所以迫不及待的要来我这里寻取成果以佐证自身的胜利吗?”男人意味不明的感叹着,“真是自信啊。”   “但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里……可是宴家。”   是从他发源的、是他扎根经营了一千五百年的宴家,如果将宴家比作是一颗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木的话,那么宴殊同便是这古木之下的牵连甚广的根系。——是或许平日里并不如何惹眼,但是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根本不可能绕开的、常隐匿在外人看不见的阴影之下,但又偏偏重要到无可或缺的那广博根系。   就仿佛是要佐证他的话一般,有先前被忽略了的响动由远及近的传来,随后是乌压压的涌上来的人群,全部都是宴家的天师。   只不过眼下,他们看上去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那是在傀儡线的操纵下上演的皮影戏,僵硬而毫无自己的思想。   顾栖感到了一阵的头皮发麻——他并非是畏惧于这样被包围、不得不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的情况,而是因为这些隶属于宴家的族人脸上的表情让他回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三年前在罗城的时候,那段被操纵的、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宴乐为了他而去赴死的记忆。   顾栖的脸色于是就变的难看了起来。   宴潮生的脸色也很难看,但却是与顾栖完全不相同的理由。   “你把他们怎么了?”他问。   诚然,因为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来自于宴家家主的迫害,宴乐的确对于整个世界都抱有着一种“厌倦”的态度;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清楚的知道,唯一的问题只出现在占据了父亲身体的怪物身上,宴家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来自家族的养育是真实的,来自族人们的善意也是真实的。而这些就注定了,宴潮生并没有办法将他们视作是同自己完全无关的陌生人,对于他们眼下的遭受根本不能视而不见。   宴家家主却是笑了起来,开口的时候,声音当中带着某种难言的诡谲:“我把他们怎么了?”   他重复了一遍宴潮生的问题,面上的笑容有一种疯狂的扭曲:“宴家皆为我之弟子、我之血脉,是因为有了我,方才有宴家的如今。”   “那么,我从宴家收取一些小小的【报酬】,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0422号是特殊的,能够挣脱来自于我的控制虽在意料之外,但到底也是情理之中。”宴殊同说,“但其他人呢?也能够如你一般吗?”   宴家一族皆天师,而整个宴家,仅如今聚集在这族地之内的便有数千人。   他们在宴家家主的操纵下向着顾栖和宴潮生展开了攻击,然而后两人却并不能够像是失去了理智的他们一般也肆无忌惮的使用自己的力量——宴潮生不愿伤害自己的族人,而在明知道这些人并无恶意、只是被控制了的情况下,顾栖也不可能做出杀害人类的行为。   于是,明明以力量来说要更为强大,却反而是他们束手束脚、处于劣势。   顾栖有些焦躁的舔着自己的牙齿,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蠢蠢欲动,但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毕竟他少有这样受制于人的时候,对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几乎都可以用力量直接平推过去的榜一天师来说,这还真是未曾体会过的、堪称是憋屈的体验。   比顾栖的处境更不好一些的是宴潮生,他会留手,被宴家家主操纵的宴氏天师可不会留手。即便是鬼王,终究也属于“阴鬼”,直接同天师的灵力相撞,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受到针对和影响。   “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耗空,但是他可以完全不在意宴家天师的死活。”宴潮生和顾栖背抵着背,看着有如丧尸一般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与劳累,一次又一次的朝着他们涌上来的人群,轻声说。   “那就……擒贼先擒王。”顾栖说,“帮我,阿乐。”   不需要再多说任何话语,他们之间本就拥有着难言的默契。宴潮生反调阴气,不以攻击而是纯从束缚的角度去使用。于是自他的脚下延展开了面积极广的黑色阴影,而阴影之中又伸出了无数的漆黑的手臂,牢牢的抓住身边的宴家天师,禁锢他们的行动。   而顾栖则借着这个过程当中透露出来的空隙,角度刁钻的来到了宴殊同的面前,抬手几枪,枪枪直中要害,是根本没打算让对方活下去的意思。   然而宴殊同的面上却露出极为诡异的笑。   “抓住你了。”他说。   他们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横贯足有数千米,而裂缝之下是五彩斑斓的空间乱流。先前为了能够将其一枪毙命,顾栖与宴殊同之间的距离原本就拉的极近,于是眼下宴殊同向前用力一扑,便带着顾栖一起掉入了那狭长的缝隙当中,很快被乱流所吞没。   宴潮生见状,想都不想的跟着跳了下去。   “七七——!”   作者有话要说:   You jump,I jump! 第72章   九龙抬棺-10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当空间破碎, 从万鬼之渊跌下去的时候,宴潮生这样想。   而这样的想法在他看到比他要更下方一些的顾栖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和被补全的灵魂一并而来的是那些原本被遗失了的记忆和情感, 他朝着在碎裂的万鬼之渊当中闭着眼睛下坠的青年伸出手去, 先是触碰到他的指尖,然后抓住手腕,最后用力, 将对方整个人都拥到了自己的怀中, 紧紧的抱住。   宴潮生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微而又细小的叹息,像是长久以来的缺失终于被补全,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所发出的那种含了幸福和满足的小小喟叹。   ——尽管他们眼下的处境其实并算不得好,毕竟空间的乱流并非常人轻易所能够涉足踏入之地。即便是手握了远超常人的强大力量的他们, 在此面前也将被一视同仁,没有侥幸。   但是那并不妨碍宴潮生跟着跳下来。   毕竟……如果他不下来的话, 那么岂不是就真的只能眼看着顾栖被空间乱流所吞噬, 然后彻底的去往他接触不到的地方?   宴潮生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将失去了意识的顾栖在自己的怀中小心的护好, 身后的鳞翼舒展, 然后合拢, 作为最外层的、抵御乱流的屏障。那些在空间的罅隙当中流动着的有如星云般美丽的的物质拥有着同它们的外表毫不相符的可怖杀伤力, 即便是这自鬼王身上所生长衍生出来的一部分,也很快就被伤害的鲜血淋漓。   而鳞翅上一颗颗往日里面能够带来诸多无端的恐怖的猩红眼更是如同气球一样被一颗颗的捏爆, 从里面挤出来红红白白的汁液, 很快又挥洒消失在乱流当中, 看不分明了。   这是有如利刃加身、剜肉刮骨的酷刑,但即便如此, 宴潮生护住顾栖的手甚至都没有一丝颤抖。   “唔。”   在本不该有第三个人出现的空间罅隙当中, 响起来了鬼主的声音:“你们现在的情况看上去挺惨啊?”   毫不掩饰其中的幸灾乐祸。   宴潮生将怀里的顾栖更紧的搂了搂, 开口的时候,语气可不如平日当着顾栖的面时一般的温和:“与你何干。”   鬼主稍作沉默,片刻后方才哼笑了一声:“你把你怀里的[我]放下,这件事情便自然与我无关了。”   两个人之间沉默的对峙,相互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片刻之后仍是鬼主先开口:“我要离开你们的世界回去了。”   “哦。”宴潮生应,“那可真好。”   他是真心实意的这样想的。   赶快走吧,鬼主的存在除了然宴潮生感到心梗之外,没有任何的有礼面。有的时候宴潮生都会在想,分明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不同的世界,所以差距就可以那么大吗?   他会珍视并且无比的怜爱顾栖,但是面对鬼主,虽然没有达到恨不得弄死对方的程度,却也绝对是相看两厌。   “原本想来同我自己告别,没想到能看到这样的场面……看来你们在宴家吃了不小的亏。”鬼主作为过来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进行一个毫不留情的嘲笑。   宴潮生道:“若是你过来只是为了说几句这样的风凉话,那么已经足够,你可以离开了。”   其实若不是家教使然的缘故,说不定宴潮生更想直接将一个“滚”字撂到鬼主的脑门上。   鬼主笑了一声。   “你求我。”他像是一个顶顶的乐子人,只想着怎么看戏,“说不定我心情通畅,就决定帮你们一把了?”   然而他等了半天,愣是再没有听到丁点的、从宴潮生那边传来的声音——显然,后者觉得没有更多的必要去同鬼主浪费口舌,因此早就干脆利落的一把掐断了阴气构造出来的联结,通讯自然也就伴随着一并戛然而止。   鬼主:“……”   很好,这要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面的话,敢这样做的,无论是阴鬼也好,还是人类也好,坟头草都该有三米高了。   但是他终归还是“宽容”的“原谅”了宴潮生,仗着系出同源但是更为强大的力量,强行的把宴潮生的通讯重新联通。   宴潮生缓缓敲出一个问号。   怎么,你这还没完了是吧!   为了防止宴潮生再掐断通讯,鬼主非常爽快的交代了自己的来意:“好吧好吧,虽然你不打算求我,但谁让你是另一个我看的比自己还重的人呢……那么在走之前,我也可以看在另一个我的份上,稍微的帮上你们一把。”   他收起来了之前那种看戏一般的态度:“首先,我需要向你们明确一点——”   “在我自己的世界进程里面,没有你的出现。我知道宴家这一辈有名为宴乐的天才的存在,但是那个人与我从未有过交集。”   “所以,在百鬼天灾爆发的那一日,宴殊同站在了我的面前,唤醒了我曾经作为实验体0422号的记忆,随后操纵我踏入了万鬼之渊。”   “我毫无阻碍的成为鬼王。”   他的声音里面蕴含着某种让人不敢去深思的笑意:“但是宴殊同太自信了,操纵身为人类、身为0422号的顾栖,和操纵身为鬼王的顾栖——这可并不是能够轻轻松松的划上等号的两个概念。”   “所以,被反噬了也是非常正常的发展吧?”   与百鬼天灾一同爆发的,是鬼王的君临。人类与阴鬼之间展开了战争,但是鬼王实在是强大到无可战胜,于是最后,整个世界都沦为了阴鬼的乐园,鬼域覆盖了全世界超过80%的土地,人类龟缩在最后的生存区当中,守着一点看不到光的希望。   “我杀了宴殊同,接手了他曾经所有的研Y.U.X.I。究成果。这其中……当然也包含了你们眼下遇到的情况。”   鬼主直截了当的道:“我可以用我的力量,以另一个我自己的记忆为依托,构筑出虚假的过渡空间。你们从这个过渡空间中走出去,便能够离开万鬼之渊,返回地面上的世界。”   宴潮生却对他的话抱有怀疑:“这么简单便能做到?”   那万鬼之渊未免也有些太丢面子了。   鬼主笑了。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是以【我】的记忆为依托创造的,所以【我】自然会不可避免的沉溺于其中。如果在这个虚假的过渡空间破碎之前,你能够找到【我】,将他带出去,那么自然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Happy End——”   他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你没有能够找到【我】的话,你当然也能够回去沉渊外的世界啦,但是他可能就会永远留在虚假的过去了哦?”   “谁让他的灵魂本源并不完整呢。”   宴潮生看穿了一切:“说了这么多,你只是想要我把属于七七的那一部分灵魂本源还回去吧。”   鬼主“嗯哼”了一声:“那么你打算入套吗?”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目的,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宴潮生便应了他:“我有什么不敢。”   他比这个世界上面的任何人都要更了解顾栖。   无论是虚幻还是现实,过去还是未来,宴潮生都有足够的自信,即便是隔着万水千山,他也能够将顾栖认出,然后将对方带回来。   鬼主于是抬起手来,稀里哗啦的给他鼓掌:“哦哦,好志气。”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那么……我姑且祝你武运昌隆吧。”   于是宴潮生看到,他们周围的空间乱流全部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捏住、禁锢,停止了流动。随后,从那些五彩斑斓的乱流当中,有一小片极为细碎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湮灭的光浮现了出来。   那光初时微弱,但很快就开始茁壮的成长,变的繁盛,最后强烈刺目到将周遭的一切都遮掩住,只能够看到白茫茫的一切,像是什么都没有投影上去的空白的幕布。   甚至都无需鬼主多言,宴潮生便已经明白,这就是那个虚假的空间的入口。   他怀里揽着顾栖,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   ***   “啊,进去了。”   等到这片空间的罅隙当中已经空无一人的时候,鬼主从一旁悄然的出现。他像是一开始就在这里,与周围的幻境融为一体,根本分不出彼此来。   这并不奇怪,因为这里纵然险象环生,但到底还是属于万鬼之渊的地界。同宴潮生这个残缺的鬼王不同,鬼主与万鬼之渊完全契合——或者说,他即为万鬼之渊本身,足以调动沉渊全部的力量,是整个世界的阴气之眼。   顾栖成为鬼主,这原本便是最优解。   毕竟,是因为先有了“顾栖”的诞生,有了这个先决条件的成立,所以命运的齿轮才被推动了运行,才会有世界的加速剧变,百鬼天灾的降临于万鬼之渊的出现。这些原本便是相辅相成的。   ——在鬼主的世界里面,集全世界之力最终研究出来的答案,便是如此。   鬼主招了招手,那个刺目的光所构成的入口便漂浮了起来,缩小成为拳头大的光团,然后轻飘飘的落到了他的掌心里面。   “那就让我看看吧。”鬼主看向光团,垂下眼眸,笑了一声,“让我看看你的【救赎】,究竟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如果他的选择不能让我满意的话,说不定我会杀了他哦?”   他在这无人的空间当中,露出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来。   “毕竟无论是宴家也好,还是人类也好……”   “对我来说,可全部都是碍眼到应该被根除的存在啊。”   —【九龙抬棺】卷.完— 第73章   少年白昼-01   宴潮生是在行驶的汽车上醒来的。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 只能看到窗外的景物在飞快的从眼前掠过,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残影。宴潮生盯着看了一会儿, 最后不得不遗憾的确认, 因为时间实在是间隔了太久,所以他已经完全记不得这是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的事情了。   不过这车上也并非是他一个人。   宴潮生看了一眼前面驾驶位上的司机,非常自然的、没有丝毫违和的开口询问:“要去哪里?”   司机原本可能没有想过, 本家这一位自打上车之后便闭着眼睛, 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居然会同自己搭话,因此很是愣了一下之后,方才回答了他的提问:“是去天师学校……您之前答应过家主的。”   宴潮生就稍微的咂了咂舌, 司机小心翼翼的通过后视镜观察他面上的表情,但是能够看到的只是一片的平静, 根本无从去分辨出什么来,只能心底暗暗发苦, 提心吊胆的程度又往上拔高了不止一筹。   要知道, 就为了小少爷来天师学校上学这件事情, 族内可简直是要闹翻了天——而如果再更精准一些去形容的话, 应该说是, 家主和少爷之间掀起了一场范围波及到全族的斗争。这段时间里面, 本家族地简直是低气压横行,即便是一只麻雀落在了屋檐上, 也会战战兢兢的收起自己想要叽叽喳喳的嗓子。   以常理来说, 宴家分家的子弟或许还有去天师学校的, 但是本家却从没有人去过。天师学校所能够教授的知识,不一定比得过宴家千年的传承, 很多必须凭借着本族的血脉才能够施用的强大术法, 自然也只有在族学当中才有一窥的可能。   然而, 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考虑和目的,家主大人居然要送已经板上钉钉会成为下一任家主的、如今已经明晰了继承人身份的宴乐去天师学校求学,即便是在本家内部,这一项决定也不乏反对的声音。   但这宴家毕竟还是在家主的绝对控制之下,于是最终的结果……看小少爷如今正坐在车里,在开往天师学校的路上,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唯一让司机不解的是,之前的大半路途,这位本家的小少爷、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都面色我古今无波的望着窗外,像是一尊精致的人偶或者是蜡像,不发一言,甚至连动作都少有改变,怎么突然开始发难了?   司机警惕了起来,同时在心里暗暗的惨叫。家主和少爷要斗法的话,可以麻烦你们自己在内部解决吗?不要牵连到他这个可怜的打工社畜啊?   好在司机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得出一个让他觉得心安的结论——宴潮生似乎并没有让他开车回去本家的打算,而是默认了继续朝着天师学校驾驶的行为。   不得不说,这可真的是让司机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而实际上……良好的保持了缄默的宴潮生倒也不是真的“安静”,他一声不吭纯粹是因为精力都被另外的事情给占据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鬼主好奇的问。   然而宴潮生显然并没有想要回答他的问题的意思,正好相反,几乎是在听到鬼主的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他面上的表情就变的极为险恶了起来——显然,对于鬼主的出现,宴潮生是一点也不期待,甚至是希望他赶快滚蛋。   鬼主于是就做出了一副唏嘘的神态来:【你这过河拆桥也未免太顺手了一些,更何况你连河都根本没有过去呢,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拆桥了?】   宴潮生便假模假样的笑了一下:“这应该是我和七七第一次见面之前。那个人在有一天突然要求我离开宴家本家的族地,去天师学校上学……”   “方便近距离的,帮他监视一个人的行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是鬼主还不明白宴潮生的意思,那才是真的有问题。他于是长长的“哦”了一声,笑声当中是根本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所以从最开始,你们见面的目的就并不单纯啊。】   【另一个我自己知道这件事情么?】   他只是这样随口一问,也并没有想过要等到宴潮生的什么回答,已经自己先给这个问题总结出来了答案:【应该是不知道的吧。】   【毕竟关于宴家的一切你都没有和他说过,对于这种不怎么美好的初遇也就会更加的避而不谈了吧。】鬼主疯狂的试图拱火搞事,【你说,如果我和另一个我自己说了这事情……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个时候,车已经在一路的风驰电掣下到达了目的地,宴潮生推开车门走了下去,面上挂着再温和不过的笑容,完全符合外界对于宴家七子的认知,只是在同鬼主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面却含着难以忽视的狠戾和阴绝:“你要试试吗?”   “那可能并不会是什么你想要看到的后果……我是说,我的反应。”   鬼主嗤笑了一声,便安静的蛰伏了下去。他跟进来的本意只是想要看看宴潮生与顾栖之间如何相处——在鬼主自己的世界线当中,虽然也有宴家七子的声名显赫,但是直至他死亡、像是宴殊同所期望的那样成为鬼主,也从未和宴乐有过任何的交集。   那或许是两个世界线上最大的变动与不同。   所以鬼主自然也想要看看,不过是与一个人类天师的相遇,究竟都影响到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宴家的继承人入学天师学校,这可是一件大事。而纵使宴乐不过是一个小辈,但从宴家的角度来看,已经足够让校长亲自来迎接其入学。   这些都是曾经历过一次的事情,再来一次,宴潮生自然也可以驾轻就熟的处理一应的事务。他的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以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礼节敷衍了那些客套性的对话,最后被校长带领着,交付给了某一位老师。   然后是同样的过程,不过不比校长,这位只是普通人出身、以作为天师的能力来说也只能算是“平平”的老师在和宴潮生说话的时候,可并不像是师生,而更多带了些讨好的意味在其中。   毕竟……这可是宴家的下一任家主,和对方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   宴潮生耐着性子等对方寒暄完,才终于以一种极为不经意的态度,同对方打探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我听说,顾栖如今也在学校里就读?”   这位老师面上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细细探究的话,会发现其中是并没有掩饰的很好的傲慢与厌恶:“啊……您说【鬼之子】啊……”   “没错,他的确也在学校里面就读。”   虽然并没有再针对顾栖的存在做别的什么评价,但仅仅只是这样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对于顾栖平日里所得到的对待,已经可见一斑了。   鬼主又在宴潮生的脑子里面冒头,对眼前所见到的情况发表自己的高谈阔论:【看来无论是哪一个世界线当中,我的遭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但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本就是宴家家主所精心营造、力求得到的场面。   名为“顾栖”的存在不应该得到任何的善意,在来自于全世界、来自于他遇到的每一个人的憎恶当中成长,“成熟”后于极致的痛苦中死去。如此方才能够化作强大可怖的阴鬼,成为宴家家主所求的模样。   宴潮生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请带我去见见他吧。”他说,“我对他一直都很好奇。”   “我并不认为他有什么值得您特意去见的价值……”这位老师话说到一半,觑着宴潮生的脸色飞快的改口,“那请和我去教室吧。”   当站到教室的门口时,老师朝着教室的最边缘点了点:“那个就是。很好认吧?这种比阴鬼还要浓郁的阴气。”   “说到底,那家伙真的能够算是人类么?要我说,协会就应该早点用些手段、以除后患——”   “闭嘴。”宴潮生说。   那位老师猛的噤声。   然后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察觉到有如刀锋一般的杀意划过了他的皮肤,像是在思考从一个什么样的角度下刀才最好。   其实并不需要这趋炎附势的天师来特意指出,因为只需要一眼,宴潮生就已经找到了顾栖的存在。   他看着那个独自一人坐在角落,望着窗外的少年,眼睛里面是连自己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过于柔软的情绪。周围所有的嘈杂和吵闹在这一刻都像是成为了无足轻重的背景板,变的模糊不清了起来,只有穿着校服的少年存在感越发的强烈,仿佛整片天地之间,只有他是真实并且鲜活的。   宴潮生迈开腿,朝着他走过去,像是在奔赴一场隐秘而又盛大的相遇。   “……?”   光线被遮挡住而导致的光影变幻让少年有些迷茫的抬起头,大抵在他的印象当中,没有谁会愿意这样近距离的接近自己。——然后,他撞进了一片温柔到像是能够让人在其中溺死的目光当中,一身贵气的少年望着他,本该如金玉一般贵重而高不可攀,眼下却自愿从云端走了下来,站在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再好看不过的笑。   “我是宴乐。”宴潮生垂着眼睫看他,声音像是能够掐出一汪水来。   “我有这个荣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倒退回转,最终定格在某一个瞬间。   ——这既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宴乐与顾栖的第一次相见。 第74章   少年白昼-02   以宴潮生的视角来看, 顾栖的眼瞳都像是微微放大了一些,从漆黑的瞳仁里面, 愣是让宴潮生给看出了些许足够用“可爱”这样的词语去形容的茫然来——且先不说这到底是多厚的滤镜, 但至少是看的宴潮生心头一跳。   他强自按捺住想要伸出手去,在顾栖的脸上掐一把的冲动:“我是……宴乐。”   少年眨了眨眼睛,睫羽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会让人联想到翩然起舞的蝶。   然而宴乐并没有能够等到那只蝶落在自己的手上。少年顾栖像是在那一眼之后便彻底的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重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言不发的继续望向窗外,仿佛自主的在世界和他本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长长的界线。他在界线后面不踏出去, 而界线外的一切也不能够踏过那条线进来,参与到他的世界当中。   鬼主的声音里面不乏幸灾乐祸:【看起来, 这个时候的你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甲?】   宴潮生:“是啊,看到这一幕会让你很畅快吗?”   鬼主明确的承认了:【当然。】   【没有谁喜欢看自己家水灵灵的大白菜让猪给拱了的。】   那之前带着宴潮生来到教室的老师有些讪笑着走了过来, 看样子想要带着宴潮生从顾栖这边离开, 但是手伸伸缩缩了半天, 又不敢真的去碰宴潮生, 于是场面一时之间就变的极为尴尬了起来。   “您……不如先和我出去?”他一边这样说着, 一边看了顾栖一眼。   那一眼当中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厌憎与恶意, 而他并不是这一间教室当中,唯一对顾栖的存在抱有这样态度的人。   其他那些从或明或暗的角度朝着这边投来的视线也皆是如此, 就仿佛无论是谁都可以来对着顾栖表现自己的看不起——即便他们明知道如果以实力来论的话, 他们全部加在一起可能都还不够顾栖一个人打的, 可是他们就是能够抱有着这样的一种优越感。   这样的场景在很多年之前,宴潮生也同样见过。但不一样的是, 那个时候的他刚刚踏出宴家的族地, 面对顾栖这个由“父亲”安排下来的任务, 在最开始保持着的一直是一种冷静的旁观的态度。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他都只是“看着”,而没有像是现在这般去同顾栖接触,于是有些事情的发展便也注定了会不同。   “没关系,你去做你的事情吧。”宴潮生面上挂着完美的笑容的面具,“我和这位……同学,一见如故,所以想要多和他聊一聊。”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顿时便响起了高高低低的一片嘶声,连带着那些投过来的目光,也开始染上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在其中。   说出这番话的人是谁?   是宴家宴乐,那个古老而又庞大的世家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更是自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便被判定拥有着强大的潜力、并且直至今日,这潜力也已经在被逐渐的显现了出来,一次又一次的震惊了世人的那位天之骄子。   有多少人想要讨好他,毕竟能得到这位小少爷的青眼,不亚于白日飞升一步登天的美梦降落下来化作了现实。   然而现在,那样一份根本无法轻易的去衡量其价值的看重,居然落在了顾栖这个鬼之子的身上——   这怎么想,都是一件没有办法保持心平气和的事情。   他们不敢将这样的目光落在宴潮生的身上,于是便尽数倾泄给了顾栖。这样做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平日里面他们也是这样做的,任何的不满、怨愤的情绪都可以投向那个坐在教室角落的少年身上,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谁让他是鬼之子,是原本就不应该诞生的存在。像是这样存在于此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那么无论他们做什么,对方都应该理所应当的受着。   当然啦,没有谁真的敢去和顾栖掰掰手腕过过招,但只是态度上的不忿与傲慢,这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不是吗?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其所抱有的,就是这样的心态。   那位老师的面上也隐隐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您不必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   他猛的噤声,或许原本还有更多的话,但是这一刻全部都咽了回去。面前宴家的贵客正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望着他,却无端的让他觉得后脊生凉,连维系呼吸都已经需要竭尽全力。   “嘘。”宴潮生竖起一根食指来,抵在了自己的唇边,“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喜欢听。”   “是……”   这人呐呐的应声,一步一步后退着走出了教室。直到室外的日光尽数的照射在了他的身上,带来了一层几乎足够用灼热去形容的暖意的时候,才恍惚的回过神来。分明是正午的烈日炎炎,但是他的后背上却是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的冷汗。   真可怕……这个人恍惚的想。   传闻中的宴家七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宴潮生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才能继续维持住面上的心平气和。他并没有因为顾栖那完全漠视的态度而有所气馁,而是拉开了顾栖所在的桌子前面的那一张椅子,接着反着坐在上面,同顾栖面对着面。   这一下,即便是那个阴鸷而又冷漠的少年,也终于没有办法再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了。   宴潮生就看到顾栖朝着他转过头来,而他满意的在那一双漆黑的眼瞳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虽然时机很不恰当,但是宴潮生真的有生出一丢丢的感动来。死皮赖脸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顾栖已经将他的存在看到了眼中不是吗,这已经算是一种令人感动的长足的进步了——对比起之前直接视他为无物的那个状态来说。   他们相互沉默的保持着对视,仿佛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谁先开口就算输。然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顾栖的五官越来越僵硬,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宴潮生面上逐渐扩大的笑容。   最后终于还是宴潮生的耐力更胜一筹,毕竟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顾栖都算不得什么好脾气的人。少年最后沉着脸,颇有些阴郁的开口,显然严朝恒的所作所为已经对他造成了影响。   “你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含着细微的哑意,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而导致的沙哑。只是仔细想来,这似乎也并不奇怪,以之前的处境来看,平日里似乎也没有谁会来主动的同他搭话。   他分明活生生的坐在这里,但是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来说,却又像是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是宴乐。”   宴潮生完全不在意他的冷脸,面上的笑容已经是会让周围那些暗搓搓的旁观的其他学生们暗自使眼色到眼皮都快要掀飞过去的程度——那位宴家的天之骄子,原来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他对着顾栖又自我介绍了一遍,然后执着的、要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   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在顾栖这里吃闭门羹。   少年拧着眉,像是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他这样锲而不舍的行为,但这一次却好好的告知了自己的名字:“顾栖。”   宴潮生的笑意更深。   在他们交换完名字的那一刻,宴潮生能够察觉到,有某种无形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形成。如果用游戏面板的方式以更加直观的表述形容的话,这就是主线任务推进、进度条突飞猛进的在增长的大好局面。   宴潮生朝他伸出手:“我们交换一下灵力纹路?”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得到来自于顾栖的配合,对方的目光在他递过来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再抬眼的时候,看着宴潮生的目光像是在看不知死活的傻子。   “离我远一些。”少年打断了他的话,表情古井无波,有如沉渊,“你来之前难道没有了解过吗?我是不应诞生的鬼之子。”   从顾栖的脸上出现了某种讥诮的神色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讽谁:“离我太近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被我害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当初宴乐为77换命的时候,77会很崩溃。   往事一语成谶,他终究是害死了那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第75章   少年白昼-03   顾栖不是没有遇到过如同宴潮生这般听不懂人话, 自顾自的想要朝着他身边凑的人。——毕竟,虽然【鬼之子】的名声在外, 但是这么多年, 也的确不会少那么几个或是过于的心怀悲悯也好,或是眼馋顾栖强大力量也好的人试图接近他,并且和顾栖建立一些稍微亲密点的关系。   那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呢?   或许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像是宴潮生这样不知死活的撞上来了, 因此顾栖难得愿意稍微分出了一点精力去回忆。   哦, 是了,那说来也不是什么特殊到会让人瞠目结舌亦或者是拍案叫绝的的结局,反而因为最终的走向全部都趋于一致而显得有些无聊, 甚至连带着因此而少了几分值得被拿出来评说的乐趣。   ——他们都死了,毫无意外。   若是说一次、两次, 尚还能够只将其视作是寻常的意外;那么当所有抱有着这样的目的去接近顾栖的人都无一生还之后,“鬼之子”的名号便在天师当中广为流传、甚嚣尘上, 甚至已经一度代替了顾栖本人的名字, 成为指代他的词语。   自那之后, 便再没有这样敢于用自己的性命做赌去接近顾栖了。   眼下宴潮生如此自然的要凑过来, 顾栖在发现他对自己的劝告置若罔闻之后, 便不再搭理。   这是对方自己的选择, 若是因此被牵连死亡……   顾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漠然的想, 那他也只能说一声遗憾。   不过, 放下助人情结, 尊重他人命运。他已经提醒过,便算是仁尽义至。   “那随便你好了。”少年冷漠的道。   宴潮生望着他, 笑着点头。   顾栖:……这怕不真是个傻子。   而宴潮生则美滋滋的同鬼主道:“你看, 七七多可爱。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七七了, 猛的一看到还真的有些小怀念。”   因为顾栖在宴乐的面前素来和收了爪子软绵绵叫的家猫一样,这般警醒的样子还真的是久违了,以至于宴潮生居然还看了个稀奇。   【……】鬼主克制不住的翻了个白眼,【是吗,但我觉得我自己在骂你是个傻逼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鬼主心想,宴潮生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平行世界的自己,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变态呢?   即便是近乎无所不能的鬼主,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平静到堪称是不可思议的校园日常。宴潮生并没有刻意要去做太多的事情,他只是接近顾栖,并且如同他自己嘴上说的那样——要去和顾栖成为朋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是顾栖一直都保持着冷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是宴潮生多了解他啊,自然能够看出来顾栖那一点点细微的态度上的软化。   然而鬼主对此嗤之以鼻:【就这?就这?这为什么能攻略另一个我自己?】   他不信!   并且鬼主对此发出了嘲笑:【就算你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真的能起效吧,那也不知道要过去多久的功夫。虚幻的世界能够维持的时间并不会太久,大概是等不到你的计谋奏效的。】   “我自然有我的计划 。”宴潮生将手中的一瓶饮料放在了顾栖的桌子上,同鬼主道:“毕竟你的本意是让我从这里将七七找出来、把他曾经分给我的那一部分本源还回去。只要达成这两点,就足够了吧?”   鬼主哼了一声:【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上课铃声准时准点的响了起来,在这一堂课快要结束、到了尾声的时候,班主任宣布了之后将会以组队的模式开展的课外活动。   当然,天师们的课外活动,自然与普通的学校不同。在随后的关于本次课外活动的详细讲述当中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这一次要去的目的地是一个依山而建的鬼村,在村庄内,家家户户都有供奉先人的习惯。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便是偶尔在村庄里见到鬼怪,村人们也并不畏惧,已经将其视为寻常。   在往日里,这原本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从半个月前开始,村里面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开始接二连三的做梦,梦中地面开裂,有漆黑庞大足有几十米高的可怖恶鬼从地面下爬了出来。山腹中喷出灼热的岩浆,将整个村庄都淹没摧毁。   若是只有一两位老者做这样的梦,尚且还可以自我宽慰大抵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但是当全村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做了这样的梦的时候,这件事情就已经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和角度去看待了。   于是这件事情便被报给了天师协会,而协会在派人去转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问题,想了想,索性把这一群半吊子的在校生给送了过来。   先让他们找找问题出在哪里,简单的话就直接顺手解决了;退一步来说,等到事情真的严重了,协会再来收拾烂摊子也不迟。   更何况,他们这一行人当中,作为带队老师的元黎是协会当中少有的六级天师,还有顾栖和宴潮生这两个根本不能够用寻常的“学生”的标准去衡量其实力的bug存在,无论怎么想,都不需要太过于担心。   等到老师一出教室,班级的氛围顿时活跃了起来。这种课外活动对这些半吊子的天师们来说不亚于出门春游,根本没有什么紧张感,反而是游乐的心思更多一些——毕竟都还是只是大孩子罢了。   有不少人想要同宴潮生发出邀请,但在他们真的付诸于行动之前,却见那位受到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已经来到了顾栖的面前,朝着他做出邀请:“这次课外活动,要和我组队吗?”   有赖于这些天来宴潮生锲而不舍的努力,至少顾栖已经不再如同第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样,视他为无物。但是少年人也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宴潮生,像是在心底思考衡量着什么。   宴潮生见他这样,便知道自己想谋算的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于是再接再厉,给顾栖补充说明:“本次课外活动两两一组,住一间房。班上人数是双数,也就是说不会有人落单。”   宴潮生笑的很无害:“不选我的话,就要和别人一间房了哦?”   顾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点变化,那种变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变的生动鲜活了起来。宴潮生给出的这个选择题并没有太难以回答,顾栖很快便有了决断。   “嗯。”他答应了下来。   ***   虽然有着“鬼村”这样的名号,实际上除了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悬挂着的白帆,以及正厅内供奉的牌位之外,好像与寻常的村庄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因为先前就和村民们有过沟通的缘故,所以一进村子,学生们便按照之前大家彼此的分组,两两结对,入住了那些家里的长者曾经做过那个奇诡的梦境的家庭当中。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调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防,如果有类似的情况再一次出现的话,这些虽然还没有去考天师资格证、但怎么说也将在校课程给学了个七七八八的学生们能够及时的发现和应对。   而顾栖自然是和宴潮生借宿在同一户人家当中。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顾栖就稍微觉出些和宴潮生组队的好处来了。不同于他这种不讨喜的、阴骘且几乎无法同其他人产生交流的性格,宴潮生似乎非常擅长与他人相处,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同这一家的主人相谈甚欢。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顾栖悄然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角度,这样稍微的侧下身子——甚至都不怎么需要转头,便可以不着痕迹的用眼角余光,将宴潮生的存在整个的囊括入自己的视野范围当中。   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没有明白,为什么宴潮生放着其他所有人的接近与讨好不管,而总是愿意凑到自己的身边。   便是顾栖自己都知道,他脾气烂、不与人为善,离他太近还随时有可能因为他那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汇聚阴气的体质受到牵连……如此这般,便是顾栖自己都已经默认了,凡是靠近他的人都会沾染上不幸与死亡,他是生来不详的存在。   宴潮生或许是在顾栖有记忆以来,陪伴在他身边最久的人。   顾栖耳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听着耳边宴潮生的声音,像是一支来自于星海的催眠曲,让他不知不觉的就阖上了眼睛。   然而即便如此,顾栖却能够“看”到,有白色的雾气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将所有人包裹。那雾气越来越浓厚,最后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再分辨不清什么。   他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发出任何的声音。这是一个醒不过来的、绵长的梦境,而他被困在其中,不得存进。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像只是须臾的闪念。那些白色的雾气当中,有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出了一条阡陌的小径,一路延伸向某个未知的尽头。   顾栖思考片刻后,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这路意外的并不是很长,在道路的尽头盘踞着的是一只巨大的、仅从外形来说有些像是牡蛎的生物,吞吐间有雾气从它的身体里散发了出来。   “你引我过来的么?”少年问。   浓郁的阴气化作了爪牙和利刃,在他的身后张牙舞爪的展开。 第76章   少年白昼-04   只是很快, 顾栖就发现,他的所有戒备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分明能够看到那一只巨大的牡蛎, 偶尔从张开的壳缝当中可以看到里面雪白肥美的肉,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顾栖默默的将这种想法从自己的脑海里面删除。   他已经认了出来,眼前的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蜃。   海外有大物,形似蚌, 可吐雾。其雾造景, 人皆言可早天上琼楼,玉宇人间。   那么他分明汇聚了阴气,但是却像是在对着空气打拳的原因也找出来了, 因为那些原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哪怕顾栖调动的阴气再浓郁十倍, 也不会比现在有什么更多的变化。   他有些迟疑的将攻击收拢,只是并没有撤销, 而是依旧环绕在自己的身侧。   顾栖没有在眼前的这一只蜃的头顶发现血条, 也就代表着对方并没有任何的针对于他的恶意。   真稀奇, 少年想。他每天在学校里, 视野范围当中都充斥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与血条。那或许并不一定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恶意, 但毫无疑问, 并没有谁欢迎他的存在和到来。   可是这明显的异族对待他的态度,居然比顾栖自己的同类还要来的更加温和。   这便当真是有些荒谬可笑了。   “你引我来, 是要做什么?”顾栖问。   那一只巨大的蜃外壳开开合合, 有更多的白色的雾气从其中被喷吐了出来, 然后笼罩在顾栖的身后,像是要将他整个的包裹。   然后, 白色的雾气当中, 逐渐的浮现出来了模糊的影像。   这影像初时并不鲜明, 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一点一点变的清晰了起来。顾栖看到了一座巨大巍峨的山峰轰然崩塌,而自崩毁的山腹当中,则飞出来了一只蜃龙,半数的鳞片都倒逆着生长,只是这般看着,都自有一股的桀骜与凶戾来。   顾栖几乎是立刻的就联想到了他们此次课外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被带队老师随口提及到的背景。是因为村子里的老人们全部都做了山体崩塌的噩梦,所以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他心底隐隐的有了些猜测:“那只蜃龙就沉睡在村庄后面的那一座山里,而现在,它要苏醒过来了。”   牡蛎的外壳一张一合,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赌顾栖的话的认可。   顾栖的目光渐渐古怪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是想……”   让他去当那个免费的打手和苦力,帮忙对付蜃龙啊。   周围的武器诡异的停顿了一下,有些像是被说中了心思之后所产生的微妙的心虚。随后那些虚幻的景象全部都被抹去,只留下和最开始一模一样的白色的雾,以及在雾中张合着外壳的蜃。   但很快,当顾栖再一眨眼后发现,发现无论是那些雾气也好,还是蜃越好,全部都退去了,他看到的是宴潮生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里面写满了关心。   “你困了吗?”宴潮生问,“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顾栖才发现自己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对方的肩膀上睡着了。   这年头的精怪都已经这么精明了吗,知道借刀杀人,还会在被戳穿了之后跑的飞快?   他抬起手来,揉了揉脸,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随后按着宴潮生的肩膀借力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打开窗户。   从这个角度,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村庄后面的那一座山,在已经黯淡下来了的天色当中有着略显狰狞的形状。   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先前那个梦境的先入为主的想法,顾栖觉得那越看越像是一头龙蜿蜒的身躯。   可若是这里有一只即将苏醒的蜃龙的话,那么这一次的任务,就已经不是一个“课外活动”应该拥有的高度了。像是这种在《山海经》当中记载过的、从上古传承到如今的异兽,拥有着太多通天的手段和力量,每一只都代表着灾难。   顾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以常理来说,现在应该将情况报告给此次带队的六级天师元黎。   然而和这位协会的六级天师之间的关系向来恶劣,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元黎主动申请,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可能被安排来大材小用的只是监视一个顾栖。   但是,元黎唯一的独子,就是以前那些“自愿的想要照顾并且靠近顾栖,反而被连累死亡”的人之一。在元黎的眼中,顾栖便是那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是导致他的独子横死的最主要原因。   他要自己来盯着顾栖,就是期待自己能够发现些顾栖的不轨之处,这样才好正大光明的去取了对方的性命。   顾栖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也从未对此发表过什么看法。毕竟他不在意其他人的评价和目光,元黎有再多的恶意都影响不到他。   而若是后者真的哪一天被仇恨蒙蔽了眼,冲到顾栖的面前来要做点什么,顾栖自然也不会站着挨打就是。   因此,他望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以及很快便隐匿在黑暗当中再看不分明轮廓的山峰,心头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伴随着他注视着那边山脉的时间越久,顾栖的眼神也在从清醒逐渐变的迷蒙了起来,像是那些白色的雾气飘进了他的眼底,让他一时之间甚至是看不分明什么,到了最后只有远处的山峦那唯一的存在。   过来这里,过来这边。   快回到我这里来。   有这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低低的絮语。   宴潮生一把抓住了顾栖的手腕:“七七,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顾栖回过头来看他,愣了愣,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在做些什么。   “那边……有东西在喊我。”他说。   他本以为宴潮生应该会阻止他,又或者是将这样的异常情况上报,谁知道后者却握着他的手,比他还要先一步的朝外走去。   “那就去看看。”   顾栖跟在后面踉踉跄跄的走着,为宴潮生的态度而感到不可思议:“你不阻止我吗?”   “为什么要阻止?”宴潮生看上去比顾栖还要感到迷惑和奇怪,“既然你想去,那就过去好了。”   晚间的村庄少有人烟,这里并不是如何繁华的村庄,甚至连路灯都稀少,投下极为黯淡的光,更多的地方都沉浸在漆黑的夜色当中。少年人并肩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能够听见远处池塘传来的蛙鸣。   顾栖的声音闷闷的在宴潮生的旁边响了起来:“我不能理解。”   宴潮生就发出了非常疑惑的一声鼻音:“什么?”   “我不能理解你的接近。”顾栖说,“应该有很多人告诉过你,待在我身边是怎样危险的一件事情。”   “我不能够给你带来任何的好处,也不能够成为任何的助力。无论在我身上做出什么样的投资,都是毫无价值和意义的——”   顾栖问:“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他们也不允许我的【死亡】。所以我就这样漫无目的、浑浑噩噩的活着,等着他们哪一天想出一个处置我的方法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世人多逐利,但我看不出你可以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宴乐。”顾栖念抓着自己手的少年的名字,“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啊……”宴潮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这里只是被构筑出来的虚无的空间,但是很多事情也多少与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所重叠。这一刻,宴潮生觉得他像是看见了十年前,在漫天的阴气下,跪坐在地面上的少年茫然的抬起眼,问他,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那个时候是如何回答的呢?   宴潮生偏着头想了想,笑了起来。   “我想要你,这是可以说的吗?”   顾栖像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宴家的继承人,应该不缺向你效忠的天师吧。”   “更何况。”顾栖说,“你应该知道,我甚至根本算不得是一个天师。”   所有的天师都是用自己身体内的灵力来施展术法,祛敌退邪——然而顾栖没有灵力这种东西,在他的四肢百骸当中流转的,只有森然鬼气。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有找到自己力量的正确使用办法。”宴潮生说,“无论是鬼气还是灵力,归根究底都是力量的表现方式。既然你无法使用灵力,那为什么不能尝试着像是阴鬼一样,去使用那些天然充斥在你身体的里的阴气?”   这是从没有人对顾栖提出过的理论,但是宴潮生知道,顾栖能够做到这一点。日后那位冠绝全人类的第一天师,便是这样的存在。   “你觉得我可以做到那样吗?”顾栖的声音充满游疑。   “我觉得可以。”宴潮生笑了,“啊,我们到了。”   他们如今已经站在了山下,眼前所见的是连绵的山脉。   而顾栖能够看到的还要更多一点。   ——在他的眼瞳当中倒映的,是盘踞于山腹的,拥有着褐色逆鳞的巨龙。   而此刻,在他的注视下,蜃龙似是从长久的沉眠当中惊醒,睁开了一双蒙着白翳的眼瞳。 第77章   少年白昼-05   几乎只是在看到那一只巨大而又美丽的生物的第一眼, 顾栖的心头便若有所悟,这一定就是之前蜃将他专门弄过去, 想要给他就看到的那一只蜃龙。   只是这龙看上去实在奇怪, 分明睁着一双白茫茫的目,爪子却在空中胡乱的抓挠,身后那不知道有多少丈长的尾巴也开始用力的舞动, 一时间便是地动山摇, 带来满满的天之将倾的既视感。   顾栖和宴潮生避开了朝着他们这边挥来的龙尾,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 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动作轻快。   但是这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容易了,而蜃龙的整个行动间也全部都透露出一种杂乱无章。   无论是顾栖也好, 还是宴潮生也好,全都是敏锐之人, 几乎是立刻的就发现了这当中的不对。   “他是不是……”宴潮生轻声的开口, 尽可能的将那些说话的声音全部都隐藏在自己的唇齿间, 甚至只有嘴唇在轻微的翕动, 像是生怕自己的声音惊扰到了什么一样。   顾栖闻弦歌而知雅意, 几乎是立刻的就接上了宴潮生的话:“我看不见。”   无论是那杂乱的动作也好, 还是白茫茫的眼眶也好,全部都是这一只蜃龙没有视力的最好的作证。   这一只龙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当顾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那之前诱引着他、要他朝着这边过来的声音再一次的响起, 比起先前来还更要多出了几分的急切。   快回来, 快回来,你已经离开了我们太久太久。快回到我们中间来。   与这声音一同出现的, 是从双眼当中突然传来的痛感, 像是有烈火在灼烧他的眼睛, 也像是有人拿了一千根针正扎他的眼球。即便是顾栖向来都是一个善于忍耐和把事情藏在心底的人,这一刻也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有琺抑制的痛呼声从他的齿缝间溢了出来。   宴潮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不对。   “怎么了?”他要过去看他,但是被侧着身避了开去。   从眼球上传来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几乎要让顾栖以为那是有谁正在一点一点的要将眼珠从他的眼眶里面给扣出来一样。   蜃龙仰起头来,又一次发出了长长的吟啸之声。那原本不应该是人类所能够听懂的语言,但是不知为何,却在这一刻能够奇异的被理解。   在最后的光亮被剥夺前的那一刻,顾栖听见龙在低沉的咆哮。   他说,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少年有些愣。   他不记得五岁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从有印象的时候开始,顾栖就发现,他能够看见阴鬼,能够看见那些对自己有恶意的+无论是人类还是阴鬼的存在,并且将他们的强弱量化为数值,就像是游戏里面的等级和血条。   他的眼睛会在激动或者是力量调用过度的时候染上薄薄的金色,不是非常的晃眼,只是最外围浅浅的一圈,但是那种状态——每每当顾栖和镜子当中的自己对视的时候,都会觉得他看到的并非是属于人类的眼睛,而是某种冰冷而又残酷的兽类的瞳孔。   但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胜枚举,与那些相比,眼睛的特殊只不过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因此这样的疑惑很快就被顾栖抛去了脑后。并且这么多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便以为那是自己生来有之的奇妙天赋,从未想过要去细究和探寻什么。   然而现在,顾栖意识到,他用了那么久的眼睛或许不是自己的。   在茫然之下,顾栖却忍不住想,那为什么这一双龙的眼睛会出现在他的眼眶里?他自己的眼睛,又去了哪里呢?   他如今失去了视觉,因此自然也看不到,当那一对眼珠脱离了他,落在了那一只盲目的蜃龙的眼眶当中的时候,原本站在一旁的宴潮生面上,露出来了怎样恐怖的表情。   “这不对。”宴潮生同鬼主说,“在我经历过的【真实】里面,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哦。】鬼主应了一声,语气诡谲,像是在那之下着无尽的、用语言去编织和隐藏的陷阱,带着某种浓郁的诱导的色彩在其中,【因为这毕竟只是提取了另一个我的记忆,将他的灵魂投放进来的虚幻世界,而不是往日的重现。】   【任何微小的变动都有可能让事情的最终结果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就像是一只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只是扇动了几下翅膀,说不定就会在两周以后引起大洋另一面的土地上一场将所有都席卷囊括的风暴。】   【你的行动影响了发展——我以为在进入这个虚构的空间当中的时候,你就已经认知到并且明晰了这一点?】鬼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故作出来的讶异,【又或者,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给你一个轻轻松松的、你已经拿到了剧本的故事去走剧情?】   鬼主笑了起来,话语间是根本不加以掩饰的恶意:【不要搞错了,宴潮生。我不是你的那一个顾栖,不会给予你任何特别的优待;甚至,因为你宴氏子的身份,我对于你的存在可是十分的——】   【深恶痛绝啊。】   宴潮生当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的认为鬼主会让他的日子好过,但这既然是取自顾栖的记忆,那么就证明眼前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宴潮生的声音低沉的可怕,“七七曾经……被那走过眼睛吗?”   【我被拿走过。】鬼主笑了一声,【现在看来,他也遭遇过同样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在五岁之前,我们作为“顾栖”——不,是0422号实验体这个存在,一直都被你们宴家的那个东西关在地下的密室里,进行各种探究和实验。为了能够让我们更好的符合他的需求,成为独一无二的、完美的容器。】   【我们身上几乎没有真正的、属于自己或者是人类的器官。心脏来自鹿蜀,肝胆来自猼訑……而眼睛,来自于蜃龙。】   几乎像是能够读心一般,在宴潮生张口问出来之前,鬼主已经给出了那个他想要去确定的答案:【对,没错,就是你眼前见到的这一只。】   蜃者,类蚌为蜃蛤,似龙为蜃龙。宴家家主是如此的大胆,将蜃龙的眼睛按在了人类孩童的身上——偏生顾栖的体质如此的特殊而又强大,居然硬生生的将那些替换的器官全部都受了下来,适应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且顺利的成长。   宴潮生开始回想,在现实当中,这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样是前往鬼村的课外活动,那个时候的宴乐虽然因为长久的、在暗中对顾栖的观察和监视,而对少年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但是却从没有和顾栖正面接触过,顾栖自然也不认得自己这位风云人物的同学。   于是那一次的组队分配就真的是一个巧合,面对有如狂蜂浪蝶一般涌上来试图和自己组队的、本班以及其他班级的同学,不堪其扰的宴乐一拍脑门,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他笑着同所有人宣布,因为“无法从大家当中做出抉择”、“每一位同学的身上都有独特而又宝贵的地方”、“不如将最后的结果交给天意去决定”这样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决定用抽签的方式,公平、公正的决定自己这一次课外活动的同伴是谁。   这听起来可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然后,面对着字条上“顾栖”两个大字,宴乐陷入了某种高品质的沉默。   啊这,啊这。   他必须得说,这整件事情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巧合,他绝对没有在其中动任何的手脚。   因为此先完全没有过接触的缘故,顾栖表现的足够冷漠,不如说根本就是将宴乐这个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队友视为无物。   两人之间关系的转变始于某个夜晚,宴乐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蒙的闻到了过于浓郁的血腥味。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同居室友正从门外走进来,紧闭着双眼,脸颊上流下的是汩汩的血泪,身上也有着许多伤口,活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你还好么?”宴乐翻身下床,走到他面前,血腥气扑面而来,熏的宴乐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顾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刚从血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他这样想。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少年的纯色苍白到近乎寡淡,面如金纸。大抵是因为听到了宴乐的声音,他的眼睫稍微的颤动了一下,宴乐依稀能够看到有一抹流光溢彩的金色在那鸦黑的睫羽下转瞬即逝。   “宴乐……?”顾栖的眼睛对焦了好半天,才像是终于认出来自己眼前这个人是谁。   “嗯,是我。”宴乐伸手扶住他,“你这是怎么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顾栖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随后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   “好啊。”   然后下一秒,他一口咬在了宴乐的颈侧,尖尖的虎牙用力的咬破了皮肤,让其下那些饱含着灵力的血液尽数的涌了出来。   灵力能够对阴鬼造成不可逆转的强大的损伤,然而天师蕴含着丰富灵力的血液却又能够成为阴鬼的大补之物。   只是为了这一口,便总有阴鬼不惜铤而走险,将人类天师视为最高档和美妙的血食。   顾栖尚是人类,但不可避免的受到身体的影响,诸多习性更偏向于恶鬼居多。眼下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宴乐这么一个高素质天师就这样杵在眼前,闻起来就非常好吃,重伤的顾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埋首在宴乐的颈侧,却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又舍不得松口,便只能发出一串的、听起来简直像是什么带着柔软毛皮的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   “一口。”顾栖说,“我就吃一口。”   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宽慰宴乐,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宴乐就叹了口气。   随后,顾栖感觉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放在他的后脑勺上,不轻不重的按了按。   放在平素里,这样的行为本也没有什么所谓;可是他们眼下是一个糟糕的姿势,于是这个动作便只会让宴乐脖颈上的伤口被撕裂的更开,有更多的鲜血争前恐后的涌了出来,又尽数被贪婪的舌舔舐卷走。   “只吃一口怎么够?”他听到那个人说,“咬都咬了……要不你还是吃个饱吧。”   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是顾栖从来没有听到过、也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柔。   “——不然的话,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了,人家岂不是还要说我一句……招待不周?” 第78章   少年白昼-06   “……总之。”在草草的将曾经在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给鬼主高度概括性的讲述了一下之后, 宴潮生说,“当我看见七七的时候, 他的眼睛是完整的。”   鬼主便又发出了那种仿佛看穿一切的、时常让宴潮生想要不两个人就此拆伙, 然后他才好出师有名的将对方胖揍一顿,以报多日来的仇怨的、非常能够拉仇恨值的笑来。   【所以我之前就说过。】鬼主道,【宴潮生, 你以为你到底有多了解我。】   一直以来, 鬼主都对于宴潮生和顾栖之间的这一种感情嗤之以鼻。——并非是不愿意见到平行世界的自己拥抱幸福,不如说,他其实很乐意看到那样的场景, 就好像是对方代替自己得到了幸福,被光明所包裹一样。   可是, 那也应该是真实的温暖,而不是虚假的温度。   就让他看看吧, 在另外一个世界当中作为说一不二、残酷冷戾的鬼之暴君想。   让他看看, 这不自量力的想要将他当做责任扛到自己肩膀上的家伙, 到底能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那么你现在, 打算如何做呢?】鬼主充满恶意的开口, 【正如你所见, 那并不是我的眼睛,而是这一条蜃龙的——而现在, 他要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宴潮生回答的很轻轻松:“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他走上前去, 将顾栖抱了起来, 放到一边足够安全的地方去,又布下了用于保护的结界。顾栖似有所觉, 即便是在骤然失去了双眼的剧痛之中, 仍旧是紧紧的抓住了宴潮生衣袖, 成功的让后者行动的步伐暂时停了下来。   “怎么了,七七?”宴潮生充满耐心的问,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   “你要去……做什么?”   对于现在的顾栖来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需要花费极大的功夫和精力的事情,不过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甚至他都已经停下来喘息了好几次,无论是苍白的指尖还是毫无血色的脸,全部都显现出一种无需多样的脆弱来。   “你先走。”顾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宴潮生听到了他没有抑制住的、从齿缝间漏出来的低低的痛呼声,但只是片刻之后,顾栖便将那声音压了下去,只是更紧的揪住宴潮生的袖角,“你先走,去安全的地方。”   有两行血泪沿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衬的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到近乎透明,有一种难言的脆弱感。   但是与那完全相反的,是少年平静而又坚定的语气:“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   他这样说着,拽着宴潮生的手开始用力,要借着这样的力道站起来。与他过分惨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原本就已经暗下来了的天色,如今更像是被泼上了一层墨,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有无法忽视的可怕阴气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像是给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漆黑的幕布。有白色的骨刺穿破了肌肤,沿着顾栖的后脊生长了出来,额发间探出来了尖尖的角,裸露在外的面部和手臂上都开始有鬼纹游走攀爬。   他看起来不并没有再打算在宴潮生的面前勉强的粉饰太平,又或者,对于现在的顾栖来说,将自己的眼睛拿回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其他的一切与这个目标相比,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宴潮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来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的将少年往下压了压,把他原本要起身的动作全部都给压了下去。   顾栖被他的这个举动给整懵了:“?”   这是要做什么?   “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要逞什么强?”宴潮生虽然说着这样嫌弃的话,但是语气却是无比温和的,“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但我还要——”   他后面所有的话,全部都被宴潮生接下来的动作给止住。有柔软微凉的触感落在了顾栖的嘴唇上,顾栖几乎是下意识的探出一点点舌尖来,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应该是宴潮生的手指。   宴潮生被他这个小动作惊的手指都蜷缩了一下,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便又有些报复性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按得那苍白的唇都微微的向下凹陷了一些。   “乖,在这里等我。”宴潮生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帮你拿回来。”   然而这话显然并没有起到很好的安抚的作用,因为顾栖看起来更激动了。   “那可是蜃龙!”顾栖说,“不是什么能够寻常对付的东西——”   宴潮生却是笑了起来。   “嗯。”他说,“但是我也不是什么寻常可以被对付的天师啊。”   “稍微的,再多相信我一些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顾栖都无法看到,只能够听见耳边无端的响起来了猎猎的风声。而在那风声当中又夹杂着根本无从去忽视的怒嚎与咆哮,像是两只可怕的凶兽露出来了自己所有的爪牙,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那像是过去了很久,但又像只是过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在某一刻,那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静止,仿佛有谁给这个世界按下了暂停的按钮。   顾栖张了张嘴。   “宴乐……?”   然后他听见有极为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朝着自己走了过来,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儿。在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之后,他听见对方蹲了下来,随后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脸颊。   “是我。”   有两根手指捻着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眼眶当中。在片刻的疼痛和灼烧感之后,顾栖重新恢复了视力,眼前看到的是宴潮生温和的笑,尽管对方的脸颊上还染着斑斑的血迹。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是巨大的、小山一般巍峨的蜃龙的尸体,地面上流淌的血液几乎要汇聚成了小溪。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顾栖仰着脸看他,时间久到宴潮生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个过程当中出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差错导致了反馈在顾栖的身上出现了问题的时候,他听见面前的少年开口了。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在意我?”顾栖低声问,“像是我这样的人,即便是有朝一日从这个世界上面消失了,大概也只会引来他人的拍手称快。”   分明是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事情发展走向与背景,但是这一刻的顾栖却是同宴潮生记忆里面的那个顾栖重合了起来。   现实当中的顾栖没有宴乐的帮助,他靠着自己屠杀了蜃龙,拿回了眼睛,却也免不了重伤垂死、奄奄一息。然而作为他的室友的宴乐并没有将这件事情上报,反而是帮助他隐瞒了下来,甚至是慷慨的将自己的血液提供给了顾栖来补充力量、恢复伤势,称得上是予取予求。   那个时候,顾栖从宴乐的颈侧抬起头,唇瓣上还沾着没有舔去的血珠,看起来像是精致有脆弱的玩偶娃娃——然后向着宴乐,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啊……”宴潮生想了一下,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吧?”   “世人多庸碌,虽有细枝末节上的差异,然观其大体,无有不同。”   “——唯有你在我眼中,是唯一例外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第79章   少年白昼-07   顾栖不说话了。   他像是被宴潮生的话给镇住, 又或者是因为从开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才好, 所以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宴潮生品出了这样的沉默, 以及这沉默之后所隐藏的某些微小的、或许连顾栖自己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情绪。他于是弯了弯眼眉,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来。   “七七?”他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虽然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是听在顾栖的耳中, 却似乎有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催促的意味。   他的目光开始飘忽,像是在出神,总之就是不落在宴潮生的脸上, 甚至是有意的避开来自于宴潮生的注视。   宴潮生也不恼,只是去抓住了他的手, 然后用力的握了握。   这一下顾栖可不能够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了。他的眼神闪烁了片刻,还是收了回来, 去同宴潮生对视。   宴潮生有注意到, 少年的眸光已经冷静了下来, 像是想通了一些什么。   “我没有办法回馈给你相同的感情。”顾栖说, “我不知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而我也无法像是你给予我这样, 给你同等的回应——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他歪了歪头, 看着宴潮生。尚未干涸的血迹还残留在他的面颊上, 看着像是某种奇异而又艳丽的、蜿蜒攀爬的图腾。   “我能为你, 做点什么呢?”他问。   他的眼神太过于专注,根本不容忽视, 但宴潮生却觉得那目光像是一个站在白茫茫空无一物的雪地里面的人, 正在向着他遇到的任何存在——无论那是人类也好, 又或者不是人类也罢——寻求一个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他于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在现实的那个世界中。】鬼主问,【那个“我”,也曾经这样向你索要过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宴潮生稍微的停顿了片刻,随后笑了一声。   索要过的。   十六岁的宴乐给了十六岁的顾栖一个约定,而从那之后,他们之间便捆绑了起来,最后建立了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所能够想象的还要来的更为亲密的关系。   “如果这样做能够让你觉得安心的话。”宴潮生对他说,“那么就当……你和我做了一个交易。”   “在你寻找到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如何不被自己的体质和那些萦绕你身边的阴气影响之前,我都会保护你。”   顾栖望着宴潮生,那一双漆黑的眼瞳像是能够将任何的东西都吞噬卷入、连丁点的涟漪都不会溅起的深渊:“……太昂贵了。”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作为交易的筹码,才足够和你做这一份交换?”顾栖低声问,“如你所见,我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不,我当然不会要那样肤浅的东西来作为交换。”宴潮生笑了一声,“我向你交付了我的现在,所以我想要得到的报酬,是你允诺的属于你的未来。”   无论鬼主也好,还是顾栖也好,显然都没有想过会从他这里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的……未来?”顾栖显然是被这样的说法给弄的愣住了,他仔细的去看宴潮生的脸,试图在那上面找出哪怕是一分半毫的、能够证明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证据。   ——但是他当然是失败了,因为宴潮生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真诚,甚至已经到了一种看久了以至于顾栖都快要相信,在这一桩交易当中,真正会亏的连底裤都不剩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这个素来都显得阴骘孤傲、仿佛只是靠近都会被其周身的气场所刺伤的少年大笑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敢断言我拥有未来,你却对此深信不疑?”   那是有如脸面都日的阴云终于被驱散、于是露出来了其后的万丈天光的、灿烂到以至于炫目的笑容,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人本该有的意气风发与畅快恣意,是理应拥有的对自身绝对自行乃至于到了自负的程度的、张扬而又狂妄的笑容。   “好啊。”他说,“那样的话,我就把自己全部的未来都当做是报酬支付给你——那又怎么样?”   未来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那都不重要。本就是连顾栖自己都没有抱以多少期望的东西,若是宴潮生想要,那么尽数拿去也无所谓。   而他贪恋那样的一份温暖和靠近,贪恋那一只手伸过来的时候的温度,别说宴潮生提出来只是这样近乎于玩笑的虚无缥缈的交换要求,即便是再如何无理的要求,想来顾栖也同样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同意。   【奸诈,太奸诈了!】旁观了一切的鬼主痛心疾首,【怎么能这么好骗?】   他显然对于顾栖这样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直接就把自己给卖出去了还要帮别人数钱的行为感到了一阵窒息,感觉自己当场可以狂炫十瓶降压药,不然不足以缓解心绞痛的症状。   然而他的情况如何,显然并不在宴潮生的考虑范围内。   “那么约定好了。”宴潮生说,“在你找到适合自己的路之前,我都会保护你免受伤害。”   “而如果真的有你口中的……属于我的未来的那么一天。”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栖笑了一声,显然,他觉得宴潮生这实属虚空画饼的行为,并且自己都不认为那真的能够在某个时间段成为现实,“那么,我会保护你。”   宴潮生的面上笑意加深,因为他已经听到了鬼主虽然咬牙切齿、但是却又不得不告诉他的关于在这个虚幻空间当中进度的进程,就在顾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进度条便已经一跃完成了三分之二。   显而易见,是宴潮生的行为,又打通了一个节点。   鬼主嘟嘟囔囔,显然对于宴潮生并没有如同他希望的那般受到刁难、反而是砍瓜切菜一般在主线进度上突飞猛进这件事情感到了深深的迷惑和不理解。   然而那都不是宴潮生需要关注的事情,他走到顾栖的面前,用衣袖帮对方擦干净了面上的血迹,然后和他说:“现在要回家吗?还是你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宴潮生一边这样问,一边充满了暗示性的朝着旁身后那小山般巍峨的蜃龙飘去眼神。   顾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龙毕竟是龙,是在神话的体系当中都居于最顶端的强大掠食者,即便是不擅攻击、多使幻术的蜃龙也同样如此。作为百鬼天灾之后,统御了几乎全世界所有厉鬼与精怪的鬼王,宴潮生自然不会无法应付他,但也并不意味着可以轻易的就将蜃龙杀死。   好在宴潮生原本的目的也只是取走蜃龙的眼睛,所以并不花费太多的功夫与精力。   那小山一般巨大的龙就伏在他们的身后,肚皮还在一起一伏,显然尚有进气。   顾栖便走过去看那一只龙,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一只手来,按在自己的眼眶上,然后才问道:“你还记得是谁拿走了你的眼睛吗?”   龙抬起苍白的双目。它是会说人类的语言的,开口的时候声如洪钟,一下一下的敲响在耳边,那没有瞳仁的眼却一直都盯着宴潮生的方向。   “何必自导自演?”龙嗤笑着,“这腥臭的血脉的味道,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   宴潮生:……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无法当着顾栖的面明说自己并非人类,只能够耐着性子,同那龙道:“你再闻闻?”   蜃龙应该怒斥对方的,但是不知为何,它却还是下意识的的不敢去忤逆宴潮生的话,于是真的就重新去扬起鼻子嗅了嗅。   ……糟。   蜃龙慢半拍的的意识到,站在它面前的,究竟是两个怎样的怪物。分明还维系着人类的外形,它先前也正是被这样的外表所蒙骗;然而细细的再去探查的话,却会发现充斥在他们身体内的全部都是森然鬼气。   它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上一次沉睡之前遇到的那个人类——也正是对方拿走了它的眼睛,而蜃龙却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它终于忍不住开始怀疑——   怎么,难道是它睡太久了吗?   现在的人类一个两个的,都已经这样不给他们这些精怪活路了? 第80章   少年白昼-08   在顾栖和宴潮生——其实主要是来自于后者——的逼迫下, 蜃龙不得不开始回忆当初那个取走了自己眼睛的人的所有相关细节。   那是在它上一次沉睡之前,距今已经过去了百多年的时光。有一天, 面容模糊看不清楚的人类来到了蜃龙的洞穴里面, 怀里抱着一个花盆,里面种着一株金色的花。   那人看起来对这花极为珍视,尽管在蜃龙看来, 那与其说是话——其实更像是路边的杂草要来的更多一些, 反正以龙的大脑,是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值得被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的价值。   “人类。”龙的声音有如洪钟, “你来我这里,是要做什么?”   无论对于什么生物而言, 要和一头龙正面相对,都不会是什么让人觉得舒适的体验。可是那站在蜃龙对面的人类看起来丝毫不受这样的影响, 蜃龙甚至觉得对方正在用一种估量的目光看着自己, 就像是在衡量将它扒皮拆骨之后, 可以得到几斤几两一样。   “真没想到, 在这个时代, 居然还能够见到一条活着的龙。”人类笑着说, “虽然只是一条伪龙,但是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   是的, 严格的来定义分类的话, 蜃龙并不是真正的龙族。但是龙的数量本就稀少, 倒也不需要上纲上线到如此的地步。   蜃龙从原本懒懒的盘踞在地面上的状态如同蛇那样立了起来,就像是蛇那样的直立了起来, 居高临下的看着相比于它庞大的身形而来, 渺小到几乎不值一提的人类。   然而他这样的行为显然并没有给那个人类带去任何的威慑的感觉, 它只看见对方抱着自己手中的花盆,轻轻一跳,就跳到了它的头顶来。   “是一双好用的眼睛。”蜃龙听见对方用赞扬的语气说,“我原本只是来找一个种花的地方,但是没有想到,还可以有这样的收获。”   “虽然暂时还想不出来可以用到什么地方,但是先收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在对方这样说的同时,蜃龙只觉得自己头顶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活生生的扎进了它的脑子里面,于是带来了根本无从去忽视的疼痛感,并且还有一路朝着更深的地方爬伸的迹象。   蜃龙巨大的身体轰然倒下,而若是有人来到它的头顶查看的话就会发现,在那里生着一株小小的、金色的花。花苞紧紧的合拢着,外面一层全是绿的,只能看见一点点的、内里露出来的金色的边缘。   但是花苞的下面却是紫红色的茎身,上面有着虬结狰狞的凸起,就像是被单独的挑出来的血管,每一下的翕动都在不断的鼓胀、收缩,好似在呼吸一般。   这一株花的根系深深的扎在了蜃龙的身体内,就像是在汲取它的生命力和血肉来作为自己成长的养分。山腹被闭合,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   直到这一天,有过于熟悉的感觉传来,让蜃龙从沉睡当中清醒。那是它丢失的眼睛在靠近,而经历了百多年的分离,蜃龙也迫不及待的要将其迎回。   宴潮生皱起眉来。   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宴家家主的存在以及对方做的事情,而这一次也是同样。更何况,需要用一条龙来作为培育的基地去饲养,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是十分不得了的、危险到极点的东西。   他便想要看一看那朵花。   蜃龙作为一个根本打不过他的手下败将,如今对于宴潮生的要求,除了乖乖的听从之外,哪里还有容它挣扎抗拒的余地。于是,明明是一只尊贵强大的龙,眼下却不得不像是一只小狗狗一样的低垂下头来,委屈巴巴的给宴潮生看。   拨开最表层的鳞片后可以看到,的确像是蜃龙所说的那样,在这里种着一株相比起龙的庞大身躯来说,小的几乎能够被忽视掉的话,所以先前在同他战斗的时候,这花的存在才会没有被宴潮生注意到——当然也就更谈不上被破坏。   只是同蜃龙所讲述的、它记忆里面的花苞相比,可能是因为得到了蜃龙的血肉滋养的缘故,这花已经并不是花苞的模样了,最外面的花瓣都已经绽放,看着像是金色的太阳。   然而那绝不是什么会让人能够去欣赏其美貌的花,因为在被重重的花瓣所簇拥的正中央,那本该是花心的地方,却有着生着一颗眼球,正在“咕噜噜”的转。   宴潮生:……   这他妈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那颗眼球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但是它像是完全无视了宴潮生一样,只将目光落在了顾栖的身上。   “你是、他承诺给我的、通道吗?”眼球发出了非常生涩的、人类的语言。   在比起惊讶于这东西居然会说话之前,更让宴潮生关注的是从对方的话语当中透露出来的那些信息量。他伸出手去,一把掐住了那一颗眼球,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挤了出来。   “什么通道。”他问,“你在看着的……又是谁。”   即便是任何的与此事无关之人,都应该能察觉到那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无法抑制的磅礴恶意与可怖杀意,然而这只眼球大概打从被创造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被输入教导过“看眼色”的知识,因此也愣是丝毫不停顿的,顺着宴潮生的话说了下去。   “那个人类与我做下了交易。”眼球说,“我为他带来星空外侧的知识,而作为交换,他会返还给我开花结果的机会。”   “通道是交易的一部分,只有拥有了通道,才能够联通星空外侧,我才能结果,他也才能够接着通道去星空外侧的世界。”   “星空外侧?”宴潮生重复了一遍这个特殊的词语,然鹅鬼主却也表示自己并没有听过。   【按照你没有插手的部分,你们这个世界的节点与走向都和我经历过的一切重叠的话——】鬼主说,【我当年的确也在这一次的课外活动当中遭遇了蜃龙,被取走了眼睛。】   【我反杀成功,那双眼睛就永远都成为了我的;蜃龙死在了这里,我没有去看过它的尸身,也就没有见到过那朵花和那颗眼球。】   【至于其他的。】鬼主发出一声极冷戾的笑,【宴殊同死的可实在是太干净了,后续他的确还有一些后手,但是显然,在我的世界里面,他已经再没有可能去触碰了。】   “你为什么说他是通道?”宴潮生一边这样问,一边用眼神看向顾栖。   这一颗眼球居然还真的有问必答,态度良好:“以恶意浇灌,有单一某一性质的力量以之为中心汇聚。虽然还没有到完全成熟的时候,但是距离那个阶段也已经很接近。”   “等到完全成熟的时候,便会自然作为通道敞开——他的身上处处都留有着太明显的痕迹,分明便是那个与我交易的人类特意培养出来的通道。”   它说的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鬼主和宴潮生同时陷入沉默,半晌,还是鬼主先笑了一声:【真是,好算计。】   名为“顾栖”的存在拥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能够看到阴鬼,也能够将身边任何对自己有恶意的存在标记为敌人,然后在他们的头顶,显示出他们的名字、等级和血条。   这应该是一个无比好用的能力,尤其是在这个有阴鬼存在的、并不是多么太平的世界当中便更是如此。   然而现在站在道路的终点去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在让顾栖自从记事、自从理解了那些出现在周围人头顶的奇怪的、只有自己才能够看见的东西的意义之后,就明白过来一件事情——   他身边的所有人,对于他的存在都怀抱着恶意。   他不被欢迎,不被认可,不被善意的对待。他的存在即为错误,甚至都不需要去向任何人询问和求证,因为他们头顶的血条便是最用力的、不容反驳的证据。   热情的打招呼的同学是假的、说要和他做朋友的孩子是假的,要递给他糖果拥有着慈祥笑容的老人是假的,路边偶遇的唱歌的小姐姐是假的……   那是在顾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他不可能得到任何的善意。   于是鬼主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数日之前,在宴家的族地里面,宴家家主那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嘶吼声。   【他本该尝尽时间诸哭,领略万般之恶,对人类和世界都彻底的失去期望,自愿赴死,得阴气加身,成为最强大的鬼王!】   【宴乐,你毁掉了我的计划!】   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是自己世界当中的宴殊同早就在鬼主化鬼的那一日便已经被他挫骨扬灰,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了想要将对方拉出来,一根骨头一根骨头的细细碾碎的想法来。   “成为鬼王,便相当于是成为了那个通道,是吗?”   眼球是一个好眼球,对于宴潮生的话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宴潮生几乎是当即就产生出了某种无端的后怕和庆幸来。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当初去和顾栖交换了命格,不让对方堕化为鬼,而是将他推上一条更加光明的路上的行为,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而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则让宴潮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他当初有过分毫的犹豫,那么顾栖便已经在三年前的罗城成为了这眼球口中的什么通道。宴殊同的绵延了千年的计划会如愿达成,而他也将失去自己的少年。   宴潮生想,这一定是他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   顾栖并不是笨人,尽管听到耳中的信息零碎而又散落,但是也足够他大概的推测出事情的大概情况。   “如果我真的成为了那个通道,会怎么样?”   眼球没有属于人类的情感,有问必答,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会成长。”   “以你们的星球作为养料,然后回到星空外侧,回到我的支配者所沉睡的洞穴当中,与祂一起进入下一个世代的长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设定终于写到了!   图穷匕见 第81章   少年白昼-09   这话乍一听上去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再仔细的去深入的细想一下的话,便会生出不寒而栗的后怕来。   毕竟被当做了养料的东西, 便是用自身全部的营养和精华去供养, 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作为养料的存在能够在结束了任务之后,还留有先前的状态。   而若是这被当做养料的对象,是一颗星球……   宴潮生像是想起来了一些什么, 面色逐渐变的难看了起来。   在以此身从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有下一位鬼王诞生并且攫取宴潮生的权柄之前, 他变为独一无二的鬼之王,对所有的非人的存在都拥有着不容抗拒的、绝对统御的权威。   所以他也得到了来自于那些精怪们的拜见,上至帝女, 下至魍魉,无一例外。   然而宴潮生并没有见过蜃龙。   诚然, 这的确可以说是因为龙族性傲,不甘屈居于人下;也可以说或许是因为蜃龙尚且还处于沉睡当中, 没有听到来自于宴潮生的呼唤——16岁的顾栖能够在和蜃龙的战斗当中取得上风, 拿回那一双已经属于他了的眼睛, 便足够令人惊叹。但要说那时候连自己的灵魂武器都尚未得到、根本不懂得如何运用自己一身阴气的顾栖能够斩杀一头龙, 未免也太不把龙看在眼里。   那么宴潮生就更偏向于, 或许蜃龙在六七年后, 的确已经死了,死于这一株花的无底线的汲取。   他问那花:“你有名字吗?”   “加吉拉。”花回答, “我是那位隐秘而又伟大的存在的追随者, 自星空外侧而来, 也终将要归于那一位尊贵的存在的身边去。”   宴潮生便扒开蜃龙更多的鳞片。   这样便能够看到,有无数苍白肿胀、像是泡胀了的尸体一样的的根须从球状的鳞茎下生长了出来, 牢牢的扎根在蜃龙的血肉当中。   那些根须繁茂而又粗壮, 足够长, 甚至会让人怀疑,如果现在将蜃龙体表的一层鳞片全部都硬生生的扒开的话,那么是否覆盖在其下的血肉上的,也全部都是这样的玩意儿。   “如果通道没有如你们所愿的展开。”宴潮生问,“还需要多久,你就会盛开?”   “最多再过去十年,如果通道还不能打开的话,我便会彻底进入成熟期。”   “到了那个时候,我与那个人类之间的约定便单方面的宣告破裂,为了能够结出珍贵的种子来,我会打破之前所有的限制,用这一颗星球来补充我需要的营养。”   它的根系会遍布每一寸土地,花粉会充斥所有的空间。这一颗星球上存在的任何的事物——无论是生命体也好,还是非生命体也好,有形的亦或者是无形的,都将会成为滋补它的养分。   而它会努力的开花,结种,最后回到星空的外侧,回到它的造物主和支配者的身边。   宴潮生掐指一算,脸色大变。   这花不能留了!……不是,这个虚幻空间不能待了!   以宴潮生对宴家家主的了解,他丝毫不怀疑这不择手段的东西在被他和顾栖打乱了全部的盘算之后,会狗急跳墙的去催熟原本就已经一脚踏在临界线上的加吉拉花。   原本还想要用更温和跟循序渐进一些的方式的……   宴潮生在心底叹了口气。   “听我说,七七。”宴潮生道,“你有一部分的力量遗留在了我这里,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希望能够帮你收回它。”   顾栖懵懵懂懂:“和这朵花说的事情有关吗?”   “对。”   “是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嗯。”   “好。”顾栖说,“那么我想要收回这份力量。”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的去完成。   在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顾栖愣了愣。   明明和宴乐认识没有多久,他却居然恍惚生出一种,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的错觉来。   不过,顾栖想,他也的确需要力量。   能够如臂指使的、比现在所拥有的更乖巧、更强大、能够用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的力量——   那是足够刻骨铭心的渴求,于是在念念不忘之下居然也产生了回响。周围的一切全部都停止,白色的光漫了上来,将无关紧要的存在全部覆盖。   然后,顾栖看见在自己的对面,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有着顾栖并不陌生的眉眼,只是眼角眉梢都染了一层的颓唐,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得他眼,上不得他心,像是一具游走在世间漫无目的飘荡的行尸。   “你是谁?”少年顾栖问。   然后他看见那个与他八分相似的青年看着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良久才给出了答案。   “我么?”对方说,“没出错的话,我应该是未来的你。”   少年顾栖皱起眉来。   那不是他所认可的、未来的自己应该有的模样。   他应该更加、更加的——   ***   那是过去的自己。   顾栖看着稚嫩的少年,分辨出来了这一点。   少年的眼睛却亮的惊人,他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位来检查自己很久以前布置下去的课业是否有被好好完成的老师,顾栖能够在他的瞳孔当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说你是未来的我。”他听见那个少年问,“那么,我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你有做到吗?你有做好吗?   我们的应做之事,我们的应尽之责,我们对他的承诺。   你——   成为你(我)想成为的人了吗?   未来的你要交付给我的,是一份怎样的答卷?   顾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好。我曾经以为阿乐是我唯一的在意,也是连系我和世界的纽带,然而他却赋予了我除了他之外,第二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面的意义,让我在失去他的那些日子里面,也依旧有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顾栖看着过去的自己,斟酌着词汇:“我不确定你怎么想——我甚至不确定我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我知道,我不讨厌那样的感觉。”   他不讨厌那些崇敬的目光,不讨厌那些关心的话语,不讨厌来自于陌生人的善意,不讨厌被当做英雄,被当做末世的救赎和希望。   那像是已经成为了他新的责任,和应该去做的事情。   我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我理应能够做到除了我自己之外的,更多的事情——   他向过去的自己敞开了那些记忆。   年少的顾栖看的非常仔细。   尽管并不能够对那些记忆感同身受,但是他看见了未来的自己如何用力量去帮助他人,也看见了自己像是每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一样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与社会里面。   没有人喊他【鬼之子】,他们念他的名字,狂热的追随和信仰他,献上全部的喜爱与尊崇。   少年顾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那是如此陌生的感觉,就像是未来的自己说的一样,他无法确定自己对于这样的未来的感受是什么,但是他不讨厌那些汇聚在自己身边的笑脸与善意。   人类终究是群居的动物,只要还会说话、还能够思考,便没有谁甘心享受永恒的寂寥与孤独。   ——那与死亡又有何异?   于是少年的顾栖也笑了起来,浅浅的,转瞬即逝,甚至因为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动作,脸部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但是那毫无疑问是一个笑。   他走上前去,拥抱了未来的自己。他的身躯如同羽化一般消散破碎,碎片像是星光般散落,然后融入到了更为年长的、剩下的那个顾栖的身体当中。   “所以。”顾栖说,“我觉得,我们成为了。”   成为了曾经自己希望成为的、那样的人。   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他像是听见有谁笑着回答他。   是,我知道。   这一片被鬼主构筑出来的虚幻的空间开始寸寸碎裂,天空与地面都出现了巨大的横贯的裂纹。只是顾栖并不去在意那些,他只是低着头,看手中两把银白色的□□,他失落依旧的灵魂武器。   只见枪柄上那两枚黯淡了太久的宝石终于重新亮了起来,内里像是流动着某种液体,是把光凝实之后才会拥有的光彩。   他举起枪,扣下了扳机。   虚构的空间终于破裂,宴潮生抱着他,森白的骨刺、幽蓝的鳞翼、漆黑的利甲,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顾栖的面前展露这般非人的相貌。   顾栖叹了一口气。   他动了动脑袋,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一口咬在了宴潮生的颈侧。   这一口咬的非常用力,用力到宴潮生都忍不住“嘶”了一声。   “七七。”他苦笑着说,“轻点,轻点哎。”   “就算是鬼也是会觉得疼的啊。”   顾栖没有松嘴,只是抬起手来,朝着一侧开了一枪。   从枪口中射出的并非是子弹,而是冰蓝色的光束。光束所过之处,即便是空间乱流也被冻结禁止,一路铺开条通往外界的路。   这是他在灵魂法器失落的时候,根本不敢去调用的力量。   宴潮生一眼就看到了枪身上流光溢彩的宝石,他“啊”了一声:“你的灵魂武器找回来了?”   “嗯。”顾栖说,“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我同自己和解,接受和承认如今的自己。”   “人类也好,鬼化也罢。我要做的事情不会更改,那么我就一直都是顾栖,无有不同。”   从来没有限制他的枷锁,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束缚。   ***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少年白昼】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   是很早以前,在构思这个副本的时候,就确定了想写的话。   这个副本是专门安排给77的副本,也是我设计的最用心的副本,虽然感觉自己笔力有限好像没完全写出我想要的那个感觉(挠头)   77在一开始是以颓丧没斗志佛系养老的形象出场,但是少年时候的他阴鸷暗沉,同“英雄”“希望”这一类的词语都还相去甚远。   他在这个幻境里面回顾了自己的成长,勘破心结的时候就是幻境破碎的那一刻。离开幻境之前,他和少年时候的自己面对面站着,听着少年时自己的诘问,剖析自己这不算漫长但是又实在是过于丰富的一生。   然后他得到成长,与自己和过去和解,是重拾初心,千帆过尽,洗尽铅华,是我心目中他最好的模样。   【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   我的七七啊。   你还年轻,还有无尽的可能,还有等待你去拥抱的未来,和会牵着你走下去的人。   **   下一章开始就是不算番外的最后一卷了ww   带我的七七,去走属于他的花路。 第82章   残骨生花-01   宴潮生注意到, 在那个虚构的空间破碎的一刻,他与鬼主之间的联系便断开了, 仿佛对方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里面出现过一样。   他猜测应该是对方能够停留在这个世界上面的时间已经拉到了最大的极限, 因此不得不遣返——毕竟顾栖所遗失的那一部分灵魂已经被彻底补全,而同一个世界显然容不下两个完全相同的存在。   空间乱流的出口是随机的,四下看看, 根本无法判断眼下究竟是在哪里, 只能够大概断定是共存区。眼之所及只有乱糟糟的一片,是曾经遗留下来的、被人类放弃了的城市的残骸。   而更远一些,顾栖觉得他看到了什么东西, 高大的屹立着,像是能够将天空与地面连通。   顾栖忍不住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 然后被上面的日期给刺痛了眼。   分明在他的体感里面,实际上并没有在那虚构的空间当中待太久的时间, 怎么眼下一看, 居然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而且……那应该不是错觉, 周围的阴气浓度远比他们离开之前, 要浓郁了不知道多少倍。   就好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离开的这三个月里面, 发生了无法被理解的, 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栖拧着眉打开了通讯软件,看见了堆的爆满的消息数不清的未接来电。他草草的扫了一眼, 确定自己大概是不能从那当中得到多少有用的讯息后, 选择了直接给江不换打电话。   电话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江不换的声音沙哑,听起来简直像是被工作殴打了三天三夜, 如今正在奄奄一息, 从地狱里面发出了最后声音:“……哥啊, 您是终于活了是吗?”   江不换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太好了,活的不算晚,还有救。”   顾栖是真的恨这家伙一天到晚嘴里面都跑火车。   “我刚拆解了一个大鬼的结界,才从里面出来,发现阴气的浓度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顾栖问,“长话短说,发生了什么?那个长在天地间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顾栖就从江不换这里听到了一个……让人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的事情经过。   三个月前,也就是在宴潮生和顾栖跌进入空间乱流当中后不久,外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无法联系到宴家了。   宴家人均天师,在整个天灾之后的世界当中,属于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然而所有发去宴家的通讯都石沉大海,除了少数的因为在做任务,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而没有返回族地的宴家人之外,剩下的全部都被一锅端,就跟石沉大海一样,半点音讯都没有。   这下协会当然坐不住了。   他们连夜派人赶往宴家族地,然而在现场看到的一切都足够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曾经那个古韵诗意的小镇已经消失不见,在横生了一条条裂缝、看起来简直像是刚遭了什么天灾的土地上,生长着一株数层楼高的、金色的花。   而在花的旁边簇拥的,是失去联络的宴家族人。只是他们看上去尽都丧失了神智,双目空虚,看起来如同被操纵的人偶,向着所有要靠近和破坏花的人展开无差别的攻击。   情况一时间就这样僵持住——或者说,是人类单方面的认为僵持住。只要不靠近花一定的范围,似乎就并不会被判定为是需要发动攻击的敌人,那些偶人也只会徘徊在加吉拉花的旁边,并不主动产生攻击的倾向。   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之后,加吉拉已经以一种极为惊人的速度成长为了庞大和高壮到名副其实的擎天之柱,横亘于天地之间,并且将天空与地面联通。最顶端金色的花苞绽开来,散落下了淡黄色的花粉,而在花蕊的最中央则是一只立起来的眼球。   当花粉被风吹着送往了世界的每一处角落的时候,加吉拉也已经完全盛开,并且向着全世界宣告了自己的目的。   【我是支配者的眷属,寓意繁殖与新生的花,名为加吉拉。】   【很遗憾,因为人类与我之间的交易并没有能够按时完成,现在我的成熟期已经到来,却无法通过通道联通星之外海,得到来自于星空的力量的哺育——所以接下来,我将会抽取这颗星球的能源,来满足我结种所需要的能量。】   【按照星空外侧的法则,作为低等位面的你们享有对这整件事情的知情权,并拥有权力反抗;而我也同样会就此采取防御和反击的措施,这一切都将在星空的注视与公证下进行。】   那实在是太过于傲慢的宣言,但是对于这已经完全超脱了人类的想象与规格的、更加高纬度的生命体来说,或许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行事。   总而言之,从加吉拉做出宣言的那一刻开始,它的根系就开始再不加限制的伸展蔓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飞鸟无踪,成为了绝对的死域,这一点无论是针对人类还是针对阴鬼,全部都一视同仁。   而另一方面,那些散落的花粉如果落到地上,就有概率成长为加吉拉的纷株;如果被吸入,那么生命体就有概率像是最开始的那一批宴家天师一样,成为丧失掉自己的理智、完全被加吉拉所操纵的行尸走肉,是不知死亡也不畏疼痛的亡灵大军,踏平一切阻碍,全部都是为了让加吉拉的根系能够衍生的足够远,以期予兮读家得到更多的力量。   比起三年前的百鬼天灾还要来的更为颠覆性和毁灭性的天灾二度展开,这一次已经不仅仅只是两个种族之间的争斗,而是关乎到这一颗星球上所有生灵的存亡。   在这种时候,无论以往有多少的仇怨,似乎都可以暂时先放下,以将加吉拉花消灭作为此后行事的第一要务。   然而阴鬼那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对于人类提出来的诸多会面和商议的请求,十鬼将全部都拒绝,并且直言他们的王暂时不在鬼域内,这些都需要等王回来之后才能够有所定夺。   人类高层:???   星球都快要灭亡了你们还来搞这出?   然而同一时间,作为人类最强大、同时也是最后一张底牌的顾栖同样失联。庄羽从鬼域穿回来消息,顾栖在鬼王选妃的过程当中成功过五关斩六将博得头筹,如今已经混入鬼王宫内。   人类高层开始麻爪了。   顾栖不会是和鬼王去干架了,所以才会两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双双失踪吧!   人类高层痛苦的想,那也大可不必发生在这样巧的时候,现在无论是顾栖和鬼王当中谁减员,可都不是一个乐意被看到的答案。   他们需要集结任何的可以利用的力量,去靠近、摧毁加吉拉花。   尤其是……伴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阴鬼由于失去了王的统御,依旧对整件事情作壁上观,无论情况如何恶劣也绝不出手;而人类的生存地盘却在被步步压缩,还要防止可能吸入花粉、反过来成为加吉拉的傀儡的情况,可以说是手忙脚乱,苦不堪言。   顾栖听江不换三言两语的给自己解释了现在的情况,深觉他错过了不止一集的剧情,这听上去简直像是跳了几百集。   “那么现在,需要我去做什么?”顾栖问。   江不换先是一喜,继而是一忧:“啊,但是你的身体……能行吗?”   他是知道顾栖秘密的那批人之一,没有了灵魂法器,就意味着顾栖不能够将阴气先转化成为灵力在进行使用。而如果长久的、过量的去调用阴气的话,顾栖本人便会堕鬼,而那绝对称不上是一个好的结局。   “我可以。”顾栖说,“我把霜星和流火找回来了。”   “怎么做到的?是你之前去的那个界?”江不换的声音猛的高了起来,“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既然这样的话,我给你发几个坐标,都是加吉拉花分株成长过于茂盛的区域,需要你帮忙铲除。”   “好。”   顾栖挂了电话,去看宴潮生。都不等他说什么,宴潮生已经主动把自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你去吧,我也刚好回一趟鬼域,然后和人类那边展开会谈。这的确是需要阴鬼和人类合作来面对的末日。”   “而且……怎么说也是从宴家给弄出来的烂摊子,我拥有收拾的义务。”   他们相互碰拳,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比肩而战的那些时光,随后各自朝着自己的前路坚定的走去。   所以顾栖也就没有发现,他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很快的熄灭,屏幕上的消息提示明明灭灭。   【顾栖?顾栖?我是庄羽,你已经从“界”里出来了是吗?】   【听我说,如果江不换已经与你取得了联系,那么无论他和你说了什么,都不要信他,更不要去他让你去的任何地方。】   【江不换——是人类的叛徒!】 第83章   残骨生花-02   江不换给出的坐标是在采集了顾栖现在所在的位置之后, 综合筛选出来的距离他最近的加吉拉花的分株聚集点,以直线距离来看的话, 居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距离, 因此顾栖赶过去的倒也挺快。   这里应该是曾经隶属于人类的安全区,只是如今已经彻底的沦为了加吉拉花分株的巢穴。金色的花连成了一片,在风中轻轻的摇晃着,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过于耀目了的、金色的海。   方圆数百里都没有看见任何的、生命存在的痕迹, 就仿佛这里只有这些加吉拉花在过分旺盛的生长。   顾栖所能够蔓延到的最边缘,并没有立刻抬进去,抬眸扫了一眼四周, 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其余的迹象。   可这反而才是最大的不应该。   因为按照金不换之前给他讲述的,加吉拉花会释放花粉到空气中, 然后吸入了花粉的生物就会有一定的几率被花粉寄生,随后丧失自我, 成为加吉拉的傀儡。   这方面阴鬼无疑就要来的具有优势的多, 毕竟……鬼怪可是不需要进行呼吸的。   加吉拉本身截止到目前为止, 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能够用于攻击的手段。因此, 在加吉拉的旁边往往也会汇聚不少受到加吉拉掌控驱使的生物, 作为它们对自己的保护的方式。   然而眼下, 顾栖看到的是一片的空空荡荡,只有眼前的加吉拉花海在轻轻摇曳, 在漫天的阴云下美的甚至有些不真实, 像是生命只有在梦里才会存在的香格里拉。   “……”   这样的场景却反而更加让人觉得诡异和警惕, 顾栖的掌心,银白色的双枪悄无声息的出现, 被他紧紧的握住。青年的面上褪去了往日里的那些颓唐与漫不经心, 看上去像是一柄刚刚才被从剑鞘里抽出来的绝世的宝剑, 锋锐无匹,仅是剑锋上流转的光芒都足以伤人。   “啵”。   有非常轻微的、水泡炸裂的声音,在花丛的掩映下悄然的响起。   那声音起初微不可闻,但很快便连成了一片。无数的水泡从地面上缓缓的升了起来,在这个过程当中炸裂开,只留下了飘舞的水汽,空气的湿度在一个很短暂的世界内便像是坐了火箭一样“嗖嗖”的往上窜。   有水圈无声的出现在了顾栖的脚下——以及更多的地面上,是雨滴落在水面上的时候会荡起来的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涟漪,几乎要铺成了一片,表面反射着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的光。   水汽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郁,到了最后甚至起了浓浓的大雾,连带着视野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若是有谁能够从远处看这边的话,那么就会发现,湿气聚拢在一起,包裹成了一个圆球状的【界】,将那一片加吉拉花海笼罩了起来,从外面根本无从去窥测在其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抓住……你了。”不复往日清亮、听上去莫名的干涩而又嘶哑的女声这样呢喃着低声说。   然而在这个本就空无一人的地界,即便只是这样嘶声的低语也同样会显得如惊雷般响亮。顾栖将手中的枪口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看到了那个从浓厚的雾气当中逐渐的显出了身影来的少女。   少女有着乌黑似檀木一样的长发,只是如今都被打湿,像是水底的海藻那样黏在她的脸颊、手臂以及更多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鸦黑色的浓密睫羽下,抬起一双银白色的眼瞳,静静的站在白色的雾气里看着顾栖,像是刚刚从水底爬上来的女鬼。   她自两侧的肩膀当中衍生出来的并非是属于人类的手臂,而是黑色与白色羽毛相互掺杂交织的鸟类的羽翼,身上披着华贵非常的羽衣,并非是人类的工艺所能够制作出来的华服。   这个少女于顾栖而言,并算不得陌生。   “精卫……?”他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只是精卫应当归于鬼王——也就是宴潮生的掌控之下,平日无事的时候便在鬼王宫当中待命,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顾栖当时就想要掏出手机来,问问江不换这又是个什么突发情况——至于在战斗当中分心是否不好这件事情,顾栖并不关心。   毕竟……对他来说,与精卫之间甚至都称不上是“战斗”,而应该是彻头彻尾的碾压。   只是顾栖还记得当日在安全区见面的时候,精卫脚底抹油跑的飞快的场景,如今居然会主动自己撞到他面前来,如何不让顾栖感到惊讶。   ——然后顾栖就看到了庄羽那多的恨不得把他手机给塞到死机的消息。   顾栖:???   地铁,老人,手机.jpg   他只是从现实世界消失了三个月、不是三年吧!为什么一朝出来,不但从东方灵异片场一脚跨到了美式末日大片的片场,其中还要夹杂这些乱七八糟的近乎谍战的剧情?   然而精卫显然并不会留给顾栖太多去深究这件事情的时间。   只见被喊到了名字的少女动作缓慢而又僵硬的抬起头来看向他,行动之间有着一种无从去忽视的凝滞感,仿佛一具关节不大灵活的傀儡。那一双美丽的银色眼睛望着顾栖,纤长的睫毛轻微的颤动了一下,便沾上了大颗仿若晨露的泪珠。   她张口,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真正发出的却是一声尖锐的、耳膜都像是要被这样的声音给刺破穿透的凄厉叫声。从她的身后有无边无际的大海一瞬间涌了出来,随后朝着整个世界开始倒灌海水。   ——那是灭世的大洪水,而人类这一次却没有建造一艘足以躲避的诺亚方舟。   迎面裹挟而来的水流当中,顾栖听到了少女的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魃,女魃……”   “你在哪里?”   ***   天上尚且还在周转的卫星都在同一时间监测到了如此可怕的动向,并且将洪水来袭的警报迅速的宣告。   江不换将手中一直在震动的手机关掉,从高高的、数百米的楼上丢了下去,看那手机被摔的四分五裂。   这里是某一处人迹罕至的、共存区的城市遗迹,往日里就少有人来,如今更是几乎不可能有人踏足到访。然而江不换还记得,他脚下踏着的这栋建筑物曾经被誉为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并且在此后的很多年也难有人超越。   于是他便也可以怡然自得的看下方的洪水是如何的肆虐,以一种气吞山河摧枯拉朽般的气概将沿途的一切全部都卷入和淹没。   从他的面上露出了某种与江不换向来给人的感觉并不相符的、疯狂而又冷戾的笑容,连带着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个可怕的疯子。   身后的楼梯间传来了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与第二个人出现在这高楼上。银白色的丝线无声无息的在空中交织成了网,想来只需要丝线的主人稍稍的用灵力去催动,便足够像是一抬马力全开的绞肉机一样,将所有落入网中的——生物也好,或者是非生物也好,都尽数绞杀。   然而身处这交织的网的最中央,只消得稍微动一下,都有可能被直接绞碎的江不换却丝毫不见慌乱,他甚至能够犹有闲情逸致的转过身,朝着来人打一个招呼。   “哟,庄羽。”江不换说,“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了一两年了吧?要不要说一声好久不见?”   比起江不换的轻松恣意,庄羽的面色却是沉的吓人。银白色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他只需要轻轻的动一动手,便都是最可怕的杀机。   “江不换。”庄羽问,“为什么背叛人类?”   一个月前,身为一方安全区负责人的江不换叛逃。他打开了安全区的结界,任由阴气和花粉涌入,将无数被保护在温室里的普通人变成了加吉拉的傀儡,随后大笑着从世人面前消失。   这一次,还是因为江不换与顾栖之间的联系,才能让庄羽一路追着信号找过来。   “背叛?”江不换的面上露出一个堪称疯狂的笑来,“我从未有过背叛。”   “你又是凭什么自大的认为,我就应该站在人类的那一边?”   “……”庄羽并非是傻子,不过是这么几句话,他已经推测出了一个让自己觉得心惊肉跳的答案。   可是那个答案未免也太过于匪夷所思和天方夜谭。   “我侍奉着我的神明。”江不换说,“而现在,到了神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也会献上我的骨、我的血、我的肉,我所拥有和能够做到的一切,来回馈神的荣光——即便那甚至不能够抵消半点我所得到的恩赐。”   “但你自己分明是人类!”庄羽低声的咆哮。   “不。”江不换的面上挂着某种奇异的微笑,“我不需要庸碌的同族,也不需要融入你们当中。在我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是加吉拉向我伸出了手,而我也发誓,一定会和它一起前往星空外侧的世界。”   他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奇异的扭曲了起来,看着庄羽,一字一顿,像是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如此年轻的六级天师,还拥有这样特殊的能力,真好啊。协会甚至允许你平日掩藏自己的身份,以四级的身份偷懒躲闲,招摇撞市。”   “毕竟,像是你们这种生来就拥有着成为天师、拥有着天赋的家伙……又怎么会懂我们这些庸才的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努力还是想办法搞回来了!泪目 第84章   残骨生花-03   ——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天赋的。   在17岁的时候, 江不换认识到了这一个可怕的现实。   彼时顾栖开始展露头角,近乎于是创造性一般的用灵魂法器弥补了自己的劣势。分别被命名为“流火”和“霜星”的□□能够容纳顾栖注入进去的阴气, 再将这些阴气转化为灵力进行攻击。   而它们也反过来成为了铐住顾栖的“锁”, 让顾栖身体当中容纳的阴气始终都维持在一定的程度线下方,避免了顾栖堕鬼的可能。   与其说是束缚,倒不如说是解除了顾栖身上所存在的全部的顾忌, 让他得以恣意的去使用自己的力量。而考虑到顾栖本身所拥有的阴气量, 以及他比起其他的天师来,能够直接在那些阴气浓郁的地方补充力量的便利,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就成为了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忽视其光芒的新星。   没有人再用【鬼之子】这样的称呼去形容他。   慕强是存在于生物基因当中的本能, 如果只是毫厘的差距,尚还会招引小人的酸言酸语与嫉妒;可若是双方之间的察觉实在太大远胜天堑, 那么就只会被供在高高的远端,受到无尽的仰望与尊崇。   而当时班级上, 甚至不只有一个顾栖——还有宴乐。   宴家的天才, 自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便搅动风云, 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和目光, 永远都表现出了能够满足看客的期待的天赋和实力。   他们就像是天空当中的双子星, 昭昭耀耀, 让其他同时代的所有人都在他们的光芒下黯然失色,几近苍白。   而和宴乐顾栖成功认证五级天师的信息一并传来的, 是江不换三级天师的考核屡屡失败。尽管考核负责人没有明说, 但是江不换自己都知道, 他的成就最高大概止步三级,就连成为四级天师的可能都十分渺茫。   这让江不换无法接受。   他从小到大接受着这样的教育, 习惯了成为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 课业算得上是优异, 更是成为了高级班的班长——江不换认为这些都是对于他能力的佐证。   然而如今现实在他的面前□□裸的撕裂,江不换恍然意识到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庸才,终此一生都做不到年少时期的才惊四座,而只能与平凡为伍。   他何其甘心。   于是就在江不换最为迷茫和无力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个声音。起初只是模糊不清的呓语,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那个声音开始变的愈发的清晰起来,直到最后,即便只是一串无序的发音,但是江不换却能够奇异的理解其中所想要传达的含义。   那是来自星空的呼唤,只能够被少数的、特定的人听见,而江不换正是被选中的一员。   起初江不换当然不会相信这种听起来简直像是什么□□现场一样的东西,然而那个声音似乎也并不是很需要所有听到自己呼唤的存在都愿意成为祂的信徒。   祂只是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像是一台播报固定频率电波的电台,至于接收到电波的人怎么做、怎么想,并不在祂在意的范围内。   于是江不换收听这个特殊的“电台”长达三年的时间。   三年很久,足够他们那一届的学生毕业,足够顾栖与宴乐声名鹊起,足够百鬼天灾在一夕之间毫无征兆的爆发,足够江不换意识到,二级天师是多么弱小无力,他甚至不被安排在最前线的战斗场上,而更多的负责一些后勤的事情。   他甚至护不住自己的父母。   那时候还没有建立起安全区的概念,防御的结界也没有立起,人人自危,社会的秩序完全崩毁。在一个夜晚,有S级的大鬼闯入了江不换家所在的小区,进行了无差别的屠杀,而作为当时小区里唯一的天师,江不换却根本不是其对手。   这一次,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听到耳边人类被大鬼残杀的时候的绝望的叫喊,鼻腔里面充斥的全部都是鲜血的味道,却被大鬼刻意的留了一条命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这炼狱一般的场景的时候,江不换感到了崩溃和迷茫。   他的努力有什么意义?   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然后,他再一次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楚的听到了来自星空外侧的声音。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缥缈、空灵,以自己独有的韵律奏响,不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影响,也不因为任何的外界因素为转移。   那是星空给他的答案。   于是他大哭又大笑,向着星空低头,将对方视为救赎。他拥有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知识,拥有了不应该属于“江不换”这一个体所拥有的力量。   世界的外侧是更多的世界,星空的外侧是不落的恢宏殿宇,他心甘情愿的为广袤的星空所折服和倾倒,将过往的一切全部都抛弃,成为旧世界的信徒。   “加吉拉盛开的那一天,通往星空外侧的通道便会如约出现。我将会循着星空的指引,踏入那一座古老的宫殿。”在江不换的面上露出某种奇异的微笑,“这个目标无论如何都将会被达成,我们不允许任何人阻拦。”   “[我们]?”庄羽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话语当中透露出来的讯息,“你还有别的同伙?”   他手上猛的一个用力,那些灵力构成的丝线全部收拢,把江不换直接捆成了茧。然而江不换看上去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并无多少担忧,他甚至还能够对着庄羽笑出来。   “这对我是没用的。”   江不换的身体开始变的透明,从那包围当中轻而易举的就脱离了出来,庄羽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一片的空气。   江不换面上的笑容看起来带着一种难言的畅快:“语气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不如还是想想你们自己应该怎么办吧?”   他的目光眺远,落到了远处的那一株巨大的加吉拉花的主柱上,表情变的柔软,声音里却带着诡谲:“毕竟……”   “大概要不了太久的时间,加吉拉,就会开花了。”   在留下这样一句近乎于是挑衅一般的宣言后,江不换的身影彻底的从原地消失;庄羽脸色难看的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才发出了数条的讯息。   “让他跑了。”   “用江不换之前的通讯溯源,尽量找到最后的通讯记录,定位顾栖现在的位置。”   “洪灾的源头查清楚了吗?没有?那尽快。安全区内居民的转移安置工作也要快速推进,”   他的手指在通讯器上翻飞,发布了一条条的讯息,全部结束之后方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暂时的放下了手中的通讯器,看向了远处那一株巨大的、有如世界之树般的加吉拉花。   “顾栖啊顾栖,你是傻子吗,怎么江不换这么明显的饵你都上赶着咬……”   他的语气里混杂着无奈与混铁不成感,或许还有一些并没有隐藏好的担忧——庄羽和顾栖认识在天灾爆发之后,两人之间的交情不说太深,但是能够被顾栖记住、并且当面喊出名字来,已经证明这两个人多少也称得上一句朋友。   这些最后都化作了一个长长的叹息。   “快些出现吧,救世主大人。”   “人类现在已经到又一次……需要你来拯救存亡的危急时刻了。”   ***   高阳手里牵着女魃,另一只手搀扶着自己的奶奶,有些茫然的被安排着坐上了一艘橡皮艇。他们身边的背景是过于嘈杂得到喧闹声,人们推推攘攘,在尽可能的往高层的建筑物转移,而橡皮艇则在优先将老人和孩子送去安全的地方。   高阳甚至没有办法理解眼下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三个月前,顾栖在鬼王的选妃当中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作为王妃被迎接进了那一座鬼王宫当中;而留在外面的高阳与女魃则被那位胆大包天的、居然敢让顾栖穿女装的天师送回了安全区。   值得一提的是,女魃也跟着回来了,这位在高阳看来非常不好惹的大小姐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留在鬼域的兴趣。   当然,之后无意间看见女魃玩手机游戏的高阳有理由相信,这当中,鬼域没网没游戏的缺点估计占了女魃不愿意留下的至少60%的原因。   王奶奶不知道女魃的身份,还以为她只是顾栖的妹妹,如今暂时寄住在顾栖家里,平日对小姑娘也多有照料。高阳在最开始还心惊胆战了一会儿。   但是后来他发现,女魃看起来与任何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部分时候思维同人类迥异之外,她甚至称得上是好相处的性子,那一点点大小姐的脾气倒也在容忍范围之内。   为什么喜欢糖果?   因为以前没有吃过。   为什么喜欢漂亮的衣服?   因为以前没有见过。   为什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因为……总是被人类畏惧和恐慌。   在与女魃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高阳觉得他已经很难把眼前的小姑娘和初见的时候那个要取走自己的心脏的女鬼联系上。   甚至在朝夕相处中,高阳都快要把女魃当成自己的半个亲妹照顾了。   “我们要去哪里?”   女魃抓着高阳的手,看身边人来人往,还有那漫天的可怖洪水,有些不解的问。   “去安全的地方躲避洪灾。”高阳同她解释。   可是那洪水看起来如此的来势汹汹,真的有足够安全的、能够容纳这么多人的地方吗?   高阳不敢去深想这个问题。   “洪水……?”   穿着青衣的小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她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像是对于这样的事情的发生感到无法理解。   她又看了看王奶奶,总觉得这个垂垂老矣的人类可能经受不住这种颠簸——女魃一点也不喜欢橡皮艇在水面上起伏的感觉。   于是她从橡皮艇上站了起来,挡在了高阳和王奶奶的前方,面向了那汹涌的洪流。   “不用躲。”小姑娘说,“我在这里,不用躲。”   她是魃。   曾跟随在父亲黄帝身侧,南征北战,平息洪灾的帝女。   **   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走行如风,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名曰魃。   作者有话要说:   改回来了!!只要肯努力,方法总比困难多!! 第85章   残骨生花-04   高阳第一次见女魃着如此的盛装, 是在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彼时青衣的小姑娘一脸的骄纵自天而降,拦在他的面前, 直言要取他的心脏, 当做给自己的朋友的生辰贺礼。   那是高阳原本平静的日常第一次被打破,阴鬼就这样直接的撞到他的脸上来,将高阳以往所有的认知全部都给创的面目全非。   只是在那之后, 高阳每一次见到的女魃都是与她的外貌所完全相符的、十岁的小姑娘最寻常不过的打扮, 甚至就连平日行事都是一团的孩子气。   说实话,梳着两个丸子头,像是年画娃娃一样精致的女魃, 往往会让高阳都忘掉了这可不是什么真的天真、柔软、可爱的小姑娘,而是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将他杀死的大鬼, 即便不斩除,也是应该被严密监控和戒备的存在。   女魃俨然都快要成为高家的一份子了, 现在高家的餐桌上, 女魃喜欢吃的东西大概比高阳的还多。   “哎呀, 丫头,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王奶奶并不知道女魃的真实身份, 眼下见她居然就那样俏生生的立在橡皮艇的最前面, 忙伸出手来想要拽着女魃坐下,“危险, 快坐下来, 乖, 啊?”   她当然没有能够拉动女魃。   那个小女孩回过头来,面上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极为庄严肃穆的神色, 就像是敦煌壁画上的天女一样, 自有一种凛然而又高贵的神圣感。   红色的丝绳末端缀着小小的金色铃铛, 缠绕在女孩的手腕脚踝以及脖颈上,随着她的动作而发出了“叮铃铃”的脆响。   老人布满褶皱的脸在一瞬间与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些画面重叠了起来,她曾经立于黄土之上被万人朝拜,有长者为她戴上花环,有幼童往她的手中塞彩色的贝壳。   女魃曾经以为那些记忆早就已经因为太过于遥远和漫长的时间而褪色,眼下却发现它们是如此清晰的倒映在她的眼前,一如昨日才刚刚发生般熠熠生辉。   她于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前踏出了一步,立在了水面上。   有波纹与涟漪自她的足尖下荡漾开,随后原本轰轰烈烈的洪水都开始迅速的后退回撤。水平面以一种快速但是又平缓的力道开始下降,但是速度似乎在冥冥之中被谁精妙的加以了控制,所以并不会骤然下降,让那些还载着人的橡皮艇猛的从数层楼的高度跌落,而是平稳的回到了地面上。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过于突然和猝不及防,以至于很多人甚至都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只呆愣愣的张着嘴,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但很快,便有人惊叫出声来:“退了!……洪水退了!”   “是刚刚……那个小姑娘?”   “那么小的孩子,没想到居然也是一位强大的天师吗?”   还有人凑到王奶奶和高阳的身边来:“婆婆,那是您家的孙女?真是要谢谢她救了我们所有人啊!”   王奶奶却有些急:“那孩子呢?去哪里了?”   人们便也从兴奋当中回过神来,然后——他们看见了自己此生所见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那些水流全部都推了回去,于是形成了一面巨大高耸的水墙,看着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而在水墙之下是闲庭信步的青衣小姑娘,眉眼间满是倨傲,身上缠绕的铃铛跟随着她的行动而不断的晃动着,奏响古老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能够认出和听懂的祭乐。   所有人注视着她所到之处洪水褪尽,大地干涸,曾经将一切都淹没的大洪水仿佛只是一场太过于短暂的噩梦,铃声响过之处魍魉避让,疫鬼皆消。   女魃像是有自己的目的地,踏出的每一步都非常的坚定,不因任何的外物而动摇。   ***   她名为魃,是皇帝最小的女儿。自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便展露出来了无与伦比的强大能力,因此尽管年龄尚幼,便已经随着父亲前往同蚩尤的战场,甚至一度负责一整条的战线。   然而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了什么,就必然要付出等价的东西作为交换。以稚龄过量的使用自身力量的后果就是能力的彻底失控,她成为了所到之处赤地千里的怪物,连心智和外表也都被永远的固定在了十岁的时候。   即便是那一位尊贵的黄帝,对于自己的小女儿的遭遇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将这个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流放到了赤水以北,隔着江河远望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的族人,但是永远都不能够靠近。   她会带来灾厄。   小姑娘逐渐明白了这一点。   当黄帝尚还是此世的万民之主的时候,即便是被流放到了遥远荒凉的地方,来自于最贵无双的帝王的庇佑与关照也时刻笼罩在魃的身上。   可是神话的时代终将褪去,旧时代的主人也不应该在新的世代出现。黄帝退居于三十三重天外的火云洞,于是只留下了魃一个人在这个世间茫然的游荡。   没有人亲近她,没有人照顾她,没有人教导她。她像是一颗不经修剪的树,逐渐长成了非常不好的模样。   刁蛮,不讲理,带着孩子般天真的残忍。   那就是魃。   曾经赤水的保护神在后世的神话当中形象一点一点被扭转,终于成为了不被期待其存在的怪物。她无法理解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也无法理解自己随心所欲的行为究竟做错了什么   因为她永远都只有十岁。   更何况……对魃来说,她永远无法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父亲从部落当中驱逐。   明明我是按照父亲的要求来的啊,明明我已经做的很好了,明明我保护了你们。   所以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女魃抬起手来,朝着面前的水墙伸了过去。   几乎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水墙的下一秒,那浩浩荡荡的水流都在一瞬间蒸发掉,化作了升腾的雾,又很快散尽,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她开始怨憎人类,怨憎那些原本被她护在身后保护的子民。她与阴鬼为伍,与人类彻底割席,活的随心所欲,渐渐也快要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被奉于神坛上祭祀和顶礼膜拜的神女,享有着万世的香火与永恒不灭的尊崇。   但只有父亲的话,即便时至今日,也清晰的在耳畔回响,尤不敢忘。   【你是黄帝的孩子,所以保护子民是你生来就应该肩负的责任。】   【魃,我为拥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自豪。】   女魃讨厌人类,因为她曾经被自己保护的人类抛弃。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站出来——会再一次的站在了人类的前方,将他们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   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这样选择,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从那崩毁的水墙和升腾的雾气后方传来了尖锐的啼鸣,文首白喙的巨鸟乘水而来,赤色的爪尖锋锐。   它轻巧的落地,化作了穿着黑白两色长衣的少女,只是本该是双臂的地方却是一对属于鸟类的羽翼,每一次扇动的时候都会引起可怕的飓风。   那一双漆黑的瞳孔里面完整的倒映出了女魃的身影。   小姑娘咬紧了自己的唇,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她的眼睛里面开始充盈满亮晶晶的泪水,但是在那些眼泪沿着脸颊滴落之前,就已经因为女魃自身特殊的体质而干涸掉,于是只留下了抿着嘴的冷酷神情。   她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但是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清晰,掷地有声。   “我是黄帝女,魃。奉父亲之命,守千里赤水,护百姓万民。”   “若要自此通过,也要先问问我是否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精卫和女魃,炎帝之女与黄帝之女,随着时间前行的人与被永远的停留在过去的人。   然后她们在这个时代相遇,本应该建立最好的、最亲密的关系……因为她们能够完全理解对方,只是不曾想最终会这般刀剑相向。   溺死于东海于是拥有了控水只能的精卫鸟,与所过之处皆大旱的女魃。   是我从一开始就很想写的,一对【友人】。 第86章   残骨生花-05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 随后又很快的分开,再一次碰撞, 不断的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汹涌的洪水浩浩荡荡, 一眼看过去几乎要望不到尽头。它们原本应该倾泻而下,成为将世界都最终淹没的乱世之潮,但如今却因为女魃的存在而硬生生的止住了, 只能在原地构筑起几乎要接触到天穹的水幕, 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前进半分,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结界树立,构成了无声的屏障。   “精卫……”小姑娘低低的喊了一声。   然而精卫已经完全听不到她的话了。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 面上的神情苍白而又僵硬,就像是艺术馆里面会被摆着用于观赏的蜡像。或许原本对于精卫来说, 女魃是非常重要和需要她去操心挂念的、像是妹妹一样的存在,但是现在对方却只是绊脚石。   这便是加吉拉花粉的可怖之处, 它随着呼吸进入生物体内, 然后生根、发芽, 将你当做宿主, 像是一切的孢子类植物那样探出菌丝深植入血肉, 代替神经, 然后接管和操纵一切的行动。   你还是你,但是你也不是你。此身仅为加吉拉下属链接的“外端”之一, 一切行动都在加吉拉的控制之下。   “杀了我。”   在又一次和女魃交手之后那个擦肩而过的瞬间, 精卫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和凝缓。借着这个微小的间隙, 她的嘴唇动了动,向着女魃发出了请求。   “我不能帮你从这样的操纵里面脱离吗?”女魃有些焦躁, 而伴随着她激动起伏的情绪, 那些金铃的震动频率都已经到了一个足够让围观的人觉得可怕的程度, 震的那红绳都在上下翻飞,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精卫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在真的开口发出声音之前,女魃看到她的目光再一次变的空洞,仿佛刚刚的那份挣扎便已经是少女最后的回想。   终于,无论女魃再怎么样呼唤,都得不到来自精卫的回应了。精卫不再同她纠缠,而是变作了鸟形直入云霄,很快便再看不到踪影。   然而女魃并没有因为精卫的退去而有所缓解,正好相反,她甚至称得上是脸色大变,像是见到了什么天崩地裂一般可怕的景象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精卫——!”   她的身后张开了一对肉翅,朝着精卫追了过去。   精卫与女魃皆出身于上古时期,那个时候人们尚且信奉天圆地方,大地也没有产生分裂,是一整块连接在一起的板结的模样。   然后有一日,共工与祝融相争,怒而触不周之山。天上之水倒灌,若非女娲行了补天的义举,还不知将会是怎样的生灵涂炭。   但是无论女娲修补的再怎么精妙,无可否认的一点是,那终究都是后天的添补,而非天然的完整,因此比起其他的地方来说,无疑就要更为脆弱、更容易被破坏。   这本该是上古时期的隐秘,被掩埋在漫长的时间之下;可女魃与精卫俱是从那久远的过去一直延续到了如今的存在。   所以,女魃知道这一点,而精卫,也知道这一点。   她们眼下所在之处便是昔年不周山的遗址,而当精卫放弃了与她之间的斗争、转而直冲云端的时候,即便是女魃这个心智只有十岁的小姑娘,也已经意识到了大事不妙,紧随其后的是某种难言的滔天怒火。   那个背后的存在……那一朵加吉拉花,分明是在操纵精卫的过程当中探知到了这样的秘密,所以想要用精卫去撞开那一处相比其他的部位来要更为脆弱的缺口!   然而女魃素来都不是以速度著称和见长,虽然也的确可以短暂的拥有飞行的能力,可若是仅凭此便去同原型为雨燕的精卫相比,也未免有些太过于强求女魃了。   所以她终归是慢了几步,没有能够追上精卫,似乎也是一件完全能够被理解的事情。   头顶有强大的力量在一瞬间爆炸开,掀起了可怕的冲击波。女魃不得不用肉翅挡在身前来抵挡那种冲击,但仍旧是被气浪给狠狠的拍在了地面上——甚至是用一个脸着地的姿势。   可以说是非常丢人了!   然而女魃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意这样的小事了。   她从地面上爬起来,手中还抓着一根鲜艳的尾羽。她方才曾经一度抓住了精卫,然而却棋差一招,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从自己的手中轻巧的溜走,随后撞击在天幕上,并且带着体内所有的阴气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自爆。   女魃仰起头来,看头顶的天空。那一双灿金色的眼睛睁的很大很大,在那张向来都是露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惊惶不安的表情来。   而在她的注视下,只见头顶的天空上,出现了一条狭长的裂缝,随后有更多细小的缝隙以这一条裂缝作为主体,开始朝着四面八方延展,很快便布满了这一片天空。   “咔嚓”、“咔嚓”。   那种碎裂声并不清脆,反而是带着某种极为厚重的沉闷,并且一声更比一声要来的急促。当所有的碎裂声最后都终于重叠到了一起的时候,那一处天空终于像是不堪重负一般,轰然崩坍!   剥落的天空后是某种无法被理解的、漆黑当中却又拥有着着五彩斑斓的绚烂的星空,是世界的外侧。而若是注视的时间太久的话,便会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耳边有无法理解的私语窃窃的响起,是无法听懂的未知的神秘。   从那个巨大的豁口当中,有同样在黑色当中夹杂了星光的液体倾涌而出,就像是谁从天上在往下泼水。然而女魃的脸色从未有这般的难看,尽管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女魃的直觉却在疯狂的叫嚣,让她赶快离开,一旦被那些液体沾染上的话,说不定是比死亡还要更加让人无法接受的局面。   青衣的小姑娘微微的垂下了睫羽,做下一个决定。   ***   顾栖飘浮在水流当中。   阴气在他的体表轻薄的包裹了一层,让那些水流没有办法从他的口鼻涌进来,避免了顾栖被直接淹死的命运;然而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毕竟顾栖是个人,而不是一条鱼,即便是阴气也没有办法代替他在水中攫取氧气。   这样一时半会儿倒没有什么,可如果时间太久的话,他还是会被活生生的憋死。   精卫在离他并不是太远的地方,漆黑的长发随着水波而来回荡漾,看上去如同原本就应该生长在水中的某种细长的藻类。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顾栖觉得,她的身躯在逐渐的变的透明。   然后,原本紧闭双眼的偶人在某一刻突然“活”了过来,她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顾栖的身上。   “我已经死了——准确的说,是身体已经消亡,如今以灵魂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与你对话。”   她分明没有开口说话,但是却的确有声音循着水流落入了顾栖的耳中。   “加吉拉操纵我的身体自爆,炸开了女娲娘娘补天的罅隙。因为受到加吉拉的影响,这一次天空当中的孔洞直接与星空外侧相连,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力量,正在全力的盛开,并且为了之后的结果做准备。”   “我在东海当中死去,又在东海当中获得了新生。加吉拉用我作为中间的桥梁,将你镇压在东海的海域之下。”   顾栖觉得,那加吉拉真的是找了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这或许也是他之前为什么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远胜万钧。毕竟,即便是顾栖再怎么自负,也不觉得他能够颠覆一整片的海洋,又或者是将所有的海水都燃烧殆尽。   “外面的世界需要你。”精卫飘到了顾栖的眼前,同这个曾经让自己畏惧不已的敌人对视,第一次开始庆幸对方是如此的强大而难以战胜,以至于如今她能够在他身上寄托微末的希望,“我会好好的负起责任来,将你送回外面的世界。”   顾栖不能在水下说话,便只是看着她。   而精卫奇异般的理解了顾栖以眼神传达的含义。   “你不能够蒸发掉整个东海,但是,我可以。”少女露出一个有些俏皮的笑容来,“我可是精卫啊,填海的精卫。”   她这样说,默认顾栖是同意的意思。有金色的光从她的身上闪烁,然后一点一点的剥离——那些都是炎帝神农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往三十三重天外的时候,留给自己横死的孩子的功德,可以保她千秋万代不受纷扰、无人可伤,如今却被主人主动的从自己的灵魂上剥了下来,化作连东海都能够填满的厚重。   顾栖感觉自己被那些金光包裹着,脚下的海平面在不断的上升,海面与天空都触手可及。移山填海本只是神话当中的妄想,谁曾想有朝一日竟然也化为了现实。   水浪拍打簇拥着他,像是无数双催促他回到陆地上——回到那个关系到这一颗星球的生死存亡的战场上的手。顾栖顺从了它们的意愿,于是浪花散开在他的裤腿边,海水在两侧开道,像是一条特殊的、长长的花路。   那一片曾经一望无际的海在他的身后一点一点被大大小小的石头填满,成为了广袤无垠的戈壁。而在这戈壁的万米之下,少女本就虚幻的身影终于再也维持不住,一点一点的朝着更深的地底堕落,身体从最末端开始消散。   最后,就连属于人类的那一点零星的轮廓都已经看不见了。静静的躺在地心的,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鸟,有着白色的喙,红色的爪,通身羽毛漆黑,但是双翼和尾羽的末端却有着朱红与靛蓝相互交织的颜色,是最盛丽的绘卷。   毛绒绒的小鸟用极为眷恋的目光看向了远方,她想起来曾经翱翔在云端时看到的地面的风景,也想起来太阳破开云层时的甲光金鳞。   而她被这深沉黑暗的厚重包裹,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原本温暖鲜活的身体飞快的冰冷僵硬,倒在那里,与周围的石头没有什么区别。   在生命的末尾,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轻盈的鸣叫。   “啾。”   ***   我来过,我很乖。   ——我也曾经,拥抱过这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收尾真的好卡。   删改了很多次!希望有好好的传递我想要表达的那些情绪(?) 第87章   残骨生花-06   如果有谁能够从上帝视角俯瞰这里发生的一切的话, 那么他就会发现,天空中那些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的漆黑的液体被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的平面横栏住, 暂时并没有落到地面上。   然而那只是权宜之计, 因为这面“镜子”的构成是由许许多多的天师一起,以灵力暂时的支撑起来的——然而无论是谁的灵力都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加上如今空气当中阴气的浓度原本就已经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 他们还需要分出部分的力量来维系结界, 于是这镜子能够存在的时间就变的更为短暂。   任是谁都知道,如果放任情况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那么漆黑的、表征不详的液体落到地面上, 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将天上的洞补住。方法大家都清楚,但是谁又有那样的能耐呢?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因为江不换的叛逃, 庄羽作为六级天师当中唯一的闲人,不得不痛苦的接手了原来归属于江不换管理的诸多事务。   而眼下同女魃的相处自然也全部都交到了他这边。   不过, 现在的女魃攻击性不是那么强, 交流起来还是很容易的——尤其在调查了一下之后, 他们还打感情牌, 王奶奶年纪大了不方便劳动对方, 高阳几乎就担当了那个沟通的桥梁。   高阳:“……”   虽然但是, 他们真的是很看得起他。   高阳好想告诉这些天师,女魃才不会给他什么特殊对待啊!他最开始还差点被女魃挖心掏肺呢!   “那朵花操纵精卫, 撞开了女娲补的天。天河之水倒灌, 世界与外侧的壁垒被打通……”女魃说, “这些水,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是剧毒, 但是对于加吉拉花却是难得的养料。”   她抓紧了自己最后从精卫身上得到的那一根羽毛, 对方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加吉拉的一切都灌注在了羽毛当中, 随后一起留给了女魃,于是女魃现在便也对加吉拉,或者说站在加吉拉的背后急不可待的要帮助它打开通往星空外侧的道路的那一群人的目的了如指掌。   精卫再怎么说也是上古时期走下来的帝女,在被加吉拉控制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办法摆脱,却依旧是反向的将自己的精神沿着那控制她的菌丝溯源送了回去,在那些人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探听到了很多的机密的情报。   而现在,这些情报都留在了女魃的手上。   所以她知道,天上的洞必须被关起来——并且是越快越好。   庄羽得到了这个并不是太让人意外的答案,只能无奈的叹气。这解决方法说来容易,但人类哪里拥有那样的能力去将补天?   光是维系着不让漆黑的液体落到地面上,便已经要耗费他们全部的努力。   女魃望着他,倏尔开口说:“我有办法。”   在庄羽爆发出惊喜的目光里,女魃说:“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庄羽毫不犹豫的开口:“无论是什么条件,您尽管提出就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会帮您达成。”   “好。”女魃点点头,伸手指向了高阳,“我要他的心脏,以及一场盛大的祭典。”   她曾为帝女,领父命护佑一方,被百姓万民当做是图腾与神明供奉。   这一份信仰早就已经失落于时间当中,甚至连女魃自己都已经快要遗忘了那个模样的自己。   可是,如果在这个时代,得到了更多的、远胜于昔年的信仰……即便只是很短的时间,都足够女魃的力量被提升增幅到极致,然后去完成她想要做的那一件事情。   至于讨要高阳的心脏,就更不需要多少的理由了。   因为那可是这个世界上面的最后一块五彩石。   “这……”庄羽可以一口答应后面那个条件,这并不怎么复杂,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的难度,然而对于前一个要求却略略迟疑。   平心而论,若只是用一个人的牺牲便可以换来全世界的安稳与和平的话,那么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做出选择的、困难的问题。   可要就这样当着高阳本人的面,擅自的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且要求对方接受乃至于是配合……庄羽觉得,他有点做不出来。   可以说是伪善,但是他的确感到了为难。   然而相比起庄羽来,却是高阳自己在听到这样的要求之后,稍微的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好啊。”   他答应的非常轻松,像是完全不需要迟疑和思考。   “你答应……?”庄羽为他的豁达和从容感到震惊。   “就算我不答应,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吧?”高阳反问,“而且我也大概能猜到魃为什么这样要求。”   顾哥同他说过,他的心脏并非人类的血肉,而是女蜗补天留下的五彩石。   那……眼下天再一次的漏了,除了五彩石,还有什么配成为填补的材料?   “我也没有什么为了人类这样宽广的胸怀啦。”高阳说,“可是……我的奶奶和朋友,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啊。”   少年挠着头想了想:“等我死后,你们会帮我好好照顾奶奶的,对吧?”   他看上去和任何一个高中生都没有什么两样。   庄羽想,他看过很多次牺牲,原本应该对这些都早已麻木;可是他这一刻却依旧会感到眼底涩然,无法接受。   “我们会的。”庄羽低声说,“我会将她当做是我自己的奶奶一样去照顾,协会和政府也都会为她提供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福利待遇。”   “我向你承诺。”   “那就太好了!”庄羽如释重负一般的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女魃,“嗯……我没问题了。”   他顿了顿,商量着问:“不过你下手能轻点吗?我还挺怕疼的……”   女魃望着他,最后别过脸去,不再看这个几个月来和自己相处的还算和睦的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哼,你就放心好了。”她凶巴巴的开口,“我出手,当然不可能出现意外的!”   ***   这场仪式被定在第二天的正午。   一张白布罩在少年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全部都盖住。当女魃捧着那一颗五彩的、比任何宝石都更为澄澈、美丽、光彩夺目的,心脏形状的石头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没有人不被她手中的石头吸引目光。   古老的祭典沉默的展开,三牲六畜都取了所能够搜集到的最大的、最丰美和品质高的以作祭礼。纯洁的少女□□着双足在临时建筑起来的高台上旋舞,脚下踩着的巨鼓发出“咚咚”的声响,沉闷,但却又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魃捏着那一颗五彩石,仰起头看天上的洞。有狂躁的风自平地而起,吹的她一头青丝在风中凌乱的狂舞。   那些原本缠绕在她四肢上的红绳开始寸寸断裂,金色的铃铛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很远。空气当中的水分在一瞬间全部蒸发干,以女魃为中心,四周的树木开始飞快的枯萎,方圆数千里都只是在几个呼吸内成为了令人发指的死域。   有赤色的图腾在女魃一边的侧脸上显现,于是显得原本可爱的小姑娘都带了几分的鬼魅在身上。高高的祭台之下是万人垂拜,以最大的虔诚,献上最真挚的企望。   女魃一跃而起,朝着天空中的那个洞撞了过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焰,像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分开了浩浩荡荡的漆黑的天水,一头撞进了那个洞口里面。女魃抛出了手中的五彩石,原本只有男性拳头大小的石块迎风而涨,最后严丝合缝的堵在了缺口处。   可是这并不意味结束,而只是一切的开始,补天可不是一个大型的拼图玩具,只要将缺失的那一部分的碎片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就可以宣告万事大吉。   在将缺口填上后,接下来要如何让碎片能够与周围的天穹链接融合、浑然一体,将那些黑色的液体全部都牢牢的堵在世界外侧,而不泄露进来,这才是最大的挑战和考验。   好在对于这一点,女魃早就有所准备。有金红色的火焰从她的身上冒了出来,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颗小太阳一般熠熠生辉。   这些火焰从女魃的身上脱离,然后尽数的朝着那还在从不断的漏出黑色液体的边缘连接处的缝隙飘了过去,接着落在了上面。仿佛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用那些火焰穿针引线,将最后的缝隙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但是这个过程并不顺利。   女魃小小的双手死死的撑住了五彩石,咬着牙,脸上的表情苍白到吓人。她既要为那作为修补的赤色火焰源源不断的提供后续的能量,又要在完成那样的操作之前,一直都托好这一块五彩石、抵住其后那些水流的冲击,绝对不能让五彩石被巨大的水压冲击开。   这是太过于巨大的消耗,即便是做出了这样的计划的女魃本人,实际上也不知道最后的成功率究竟能有多少。   想来就算是有祭祀的加成,那应该也是一个低到令人发指的个位数值吧。   可是女魃却更加清楚的知道,除了她之外,再没有谁能够做这样的事情——甚至都很难说,这个世界上面是不是都再没有人知道补天的方法。   好在她也不是一点的后手和准备也没有。   女魃轻轻的、小声的叹了一口气。   “我很抱歉,父亲。”她说。   既然炎帝都会为自己横死的女儿精卫留下功德庇佑,那么,面对女魃这个自己最为宠爱的、却又偏偏命途多舛的女儿,黄帝只会为她留下更多的偏爱。   即便是那位被众多部落奉为唯一的首领的人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难免会愧疚的想,如果他当年限制女魃使用自身的力量、像是她的兄弟姐妹那样普通的活着,是不是就不会落到那个力量失控的局面?   于是,轩辕黄帝留下来的不仅是功德,还有帝王之气。   可以说是一颗拳拳爱女之心了。   而现在,女魃要做的事情,便是辜负了那一份来自于父亲的好意。   但是……   小姑娘想,她并非要用住一份好意去为恶,甚至不是为了给自己牟利。   如果父亲知道了她将要做的事情的话,也一定会夸奖她的行为的……吧?   她引导着赤火,点燃了那些来自于父亲的馈赠。   普天之下,大概再不会有比这来的更加昂贵的燃料了,所以自然也生出了其他凡俗之物所难以企及的效用来——金色的光雾笼罩在她的身侧,像是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手中托举着的天空似乎不再重逾千钧,而赤火炼化五彩石的速度同先前相比,也快了不止一筹。   女魃能够听见从地面上传来的祈祷声,是最真诚不过的信仰,然后尽数都化作了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面的力量。   这样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恍惚间,女魃像是回到了那遥远的上古年间,她镇守赤水,一人即为一整条横贯数千里的战线;而那个时候,她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在她的身后为她助威,用舞蹈、用歌声、用祈祷来宣发那些感激与崇敬。   她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于是有本不该听到的、来自于星空外侧的声音传入她的脑中,用奇异而又优美的、像是歌一样的语言劝诱着她放弃抵抗,让“牠们”进入这个世界当中。   女魃精致的小鼻子皱了皱。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她冷声呵斥。   她自然不会同他们为伍。   毕竟在成为人人喊打的旱魃之前,在最早的时候……她是被视为赤水的女神,享有着万千的朝拜。   那声音悻悻的、不甘的退去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女魃更加用力的按住了五彩石,发现在她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的、流逝的时间的作用下,五彩石已经牢牢的镶嵌在了那里,即便是松手也不会再落下。   之后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她再插手,五彩石会自己成长、挑选最合适的角度,把所有的缝隙填充满,最后成为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天幕。   女魃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原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提着一口气,才多少撑到现在。眼下骤一放松,先前所有被刻意忽视的感受全部都涌了上来,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维持自己在空中的停留。   于是女魃从天空当中坠落,像是一颗燃尽了的白矮星,在释放了全部的光和热之后,终于落得了自己也在那样的温度下被烧毁的局面。   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女魃不需要去看都知道,她的皮肤上现在一定已经开始出现一条一条的丑陋的裂纹,像是濒临破碎的瓷器。   没什么,这是女魃早就已经预料到并且全盘接受了的、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想要使用自己都无法负荷的力量就是会这样,这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是赤火的容器,能够令所到之处的水源干涸枯竭,是会带来干旱的鬼女。然而现在,女魃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赤火焚成虚无,走向同归于尽的结局。   红线和金铃铛从来都不是为了束缚和制约女魃,恰恰相反,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压制赤火,让女魃不至于日日夜夜受焚身之苦,也可以稍微的、让干旱之能不是那么的显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被女魃本人所掌控,从而拥有踏入世间的机会,而不是只能远远的待在无人的荒野,用艳羡的目光看远处发生的一切。   这是黄帝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苦心孤诣的为自己的小女儿所准备的临别的赠礼……即便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并没有能够见面,连这一份珍贵的礼物也是交由了下属代为转交。   女魃下意识的想要去摸手腕上的金铃,那会让她觉得仿佛父亲一直都在身边陪伴着她;可是直到她摸了个孔,才恍然的记起来,为了能够将补天完成,自己已经将所有能够利用的力量都压榨到了极致,怎么可能还有红绳和金铃的存在。   她像是终于从一个太过于漫长的梦境当中醒来,梦外没有父亲,没有精卫,没有她所熟悉和想要的一切,只有从手臂边划过的风,冰冷锋锐到了像是能够割伤皮肤的地步。   青衣的小姑娘从天际飞快的落下,像是一颗砸下来的流星。   她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变成翻飞的灰烬,而在那几乎麻木的疼痛当中,女魃看着被填补好的那一块天空,五彩石尚未与周围的天穹完全融合,看起来还是五颜六色的样子,通透美丽,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石头。   真可惜,女魃想。   她原本想要送给精卫的,就是这样的礼物,只可惜最终也没有能够实现。   那一根羽毛也从她的怀里掉了出来,在风中翻飞,最后再也看不见,就像是女魃功亏一篑没有拦下来的友人。   她好像总是这样……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没有办法抓住,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和那些东西从她的世界里面消失。   可一切原本不应该那样发展,她是这世间最尊荣无双的帝女,理应在黄金打造的王座上,被珠宝与鲜花、宝石与荣光所簇拥着,挂着最骄傲的笑容,等待父亲为她加冕。   女魃朝着天空伸出手去。   在那天幕之后——在三十三重天外的火云洞当中,是黄帝所隐居的场所,是她再也见不到的父亲。   然而,她的手被人握住了。   握住她的手的实际上并不能够算是人影,那甚至其实只是一团淡金色的、氤氲的光雾。可是女魃在初始的惊讶后,几乎是立刻的意识到了对方是谁。   因为这双手的主人曾经牵着她学走路,也曾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臂弯,会温柔的摸着她的头给予赞赏,从身为部落的首领的那一面之外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珍贵的私心,成为她的父亲。   女魃抓着那双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一直都维持着骄傲而又坚毅的表情的小姑娘在这一刻嚎啕大哭,毫无形象,像是一只被打湿了毛皮显得无比狼狈的小花猫。   “父亲、父亲……”她哭着说,“我好疼,赤火真的烧的我好疼……补天也好累,甚至只差一点点,我的力量就要不够、就堵不住那个洞口了……”   光雾并不是真正的人,没有办法言语,只能够怜惜的摸了摸女魃的脸,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女魃大半的身躯都已经散去,看起来完全消散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她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样,只是紧紧盯着那一团金色的雾气,像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黄帝的模样。   “父亲大人,我有做的很好吗?”小姑娘期期艾艾的问,“我有达成您的期望吗?”   “我有成为……您的骄傲吗?”   很多很多年前的赤水之别,女魃曾经问过黄帝相同的问题。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对于自己被从部落当中驱逐一事满心愤懑,也根本不愿意去理解自己保护的子民为什么最后却选择了放弃她。   黄帝有心想要给她解释,可女魃毕竟那么小——她的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了十岁,无法理解这些过于复杂的事情以及大人的委曲求全。   在女魃看来,这只代表着父亲放弃了她,和那些子民一样。   所以,在等到黄帝给出来的答案之前,女魃就已经转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她只是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在和父亲闹矛盾,发一些不大不小的脾气;然而之后的一切都发生的太过□□速和急转直下,上古的时代终结,黄帝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居然是她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于是,时间过去的越久,女魃对于这个问题便越是耿耿于怀。   “父亲大人。”青衣的小姑娘哭的毫无形象,“我,我做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情。”   她试过当一个坏孩子,想要看看父亲会不会因此而生气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她也草菅人命,因为在女魃看来,人类是背叛了她的罪臣,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对方罪有应得。   可是,或许在女孩子的心底自己也知道,那些都是“不好的”、“不正确的”行为。   所以……   父亲大人会讨厌这样一个又是会带来干旱的怪物、又是坏孩子的自己吗?   女魃害怕得到答案,但是又渴望知道。   那一团光雾分明是不能够发出声音的,更遑论说话,可是女魃就是觉得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耳边落下。随后,光雾张开来,将她包裹在其中,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是的。”   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对她说。   “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没法分开,不安感觉情绪会断掉,所以就二合一放到一章了!长长的一章……也写得很累OTZ   **   向前走,别回头。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过去亦或未来。   你都是你的父亲的骄傲。 第88章   残骨生花-07   顾栖几乎要以为这是谁和自己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不然的话, 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只不过是被关在精卫的【界】当中那么短短的一会儿的功夫, 等到再回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 会觉得在他离席的那短短的一小段时间之内,外面居然已经发生了说是翻天覆地都不为过的变化。   空气当中又往上跳了不止一个梯度的阴气姑且不提,单单只是天空当中那个之前分明还没有的、晶莹剔透的五彩宝石便已经开始让顾栖觉得无言了起来。   那是很大很大一块儿的面积, 仅仅只是这样远远的用肉眼去观察的话, 实际上难以估算究竟占据了多少的面积;但是无可否认的一点是,它就那样镶嵌在天幕之上,而通过那近乎于是透明的表层, 能够看见其后的液体正在不断的涌动,起伏之间看着就像是海面的汹涌波涛。   即便是隔着这样一层五彩的、半透明的外壳, 也能够隐约的看到在那漆黑的液体当中所闪烁的星光,拥有着无法轻易用语言去描述和形容的美丽, 只是这样看着的话简直会以为那其实是被封存在宝石当中的一段星河。   然而, 如果盯着看的时间太久了的话, 会恍惚的生出某种头晕目眩的错觉来, 就好像那星河在眼前缓缓的旋转, 最后成为了能够将一切都包裹吞噬进去的黑洞, 仿佛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那个黑洞所吞噬,然后迷失在这个漆黑的漩涡当中。   但是, 在这样的感觉生出来的同时, 顾栖却还发现, 那一层包裹在最外面的、半透明的外壳正在逐渐的变的凝实,原本的透明度也开始降低, 像是逐渐干涸的蜂蜜, 最后成为浑浊的外表, 将其后的一切全部都遮蔽隐藏起来。   顾栖:……什么东西。   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给庄羽打了个电话过去。铃声不过是才响了几下便被飞快的接通,电话那边,庄羽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是颇带了些如释重负的意味在其中。   “你终于出现了啊。”庄羽的声音听着很奄奄一息,简直像是下一秒他便会一头栽下去彻底倒地不起了一样,“你简直不知道,我最近究竟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庄羽眼含热泪:“我太难了。 ”   从一开始,他就只想要当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甚至一度只让自己表现出四级天师的水准来……可事情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呢?   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闭过眼的庄羽感到乐难以描述的悲伤。   然而顾栖并没有要去听庄羽伤春悲秋的打算,单刀直入询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天上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庄羽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收敛起来了之前所有的插科打诨,以及不怎么庄重的语气,为顾栖讲述了发生的那些事情。   精卫自爆,昔日不周山折断之处的缺口被再度打开;高阳献出了自己的心脏,而女魃舍去此身,重补天阙。   如此说来也不过寥寥数字,但是在那之后却潜藏了太多的血泪与牺牲。   顾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这件事情做出评价。   “所以。”他说,“那是还没有完全和世界的壁垒融合的五彩石,逐渐变的浑浊的过程就是融合的过程,以阻挡其后的天河之水再度倾倒?”   庄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顾栖又问:“那么,江不换又是怎么回事?”   然后顾栖就从庄羽这里听到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故事。   “为了力量。”顾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感到不可思议,“只是为了力量……和那些他没有接触过的知识?”   顾栖无法理解。   “他是加吉拉狂热的信徒,笃定那朵花能够为他打开通往世界外侧的通道,回归到星空之中。”作为最后和江不换接触并且直面了他的扭曲与疯狂的庄羽扒拉着自己的回忆,试图同顾栖描述,“世界外侧的星空对他来说好像拥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吸引力,让他愿意为此而不惜付出一切。”   毕竟是隔着电话交谈,而并不是真正的面对面,所以庄羽也就没有办法观察到,顾栖面上的神色在听到了他的话的时候,一瞬间变的诡异了起来。   世界外侧的星空。他在心底默默的念了一遍。   截至目前为止,顾栖从太多的地方听到过这个词语。——从宴家家主的那些卷帙浩繁的笔记当中,从加吉拉花有问必答的自述当中,以及现在从庄羽这里听到的关于江不换最后留下来的话的转述当中,这个词语都被再三的提及,放在一个无论如何都绝对没有办法将其忽视的、至高至重的地位上。   他于是仰起头,长久的凝视天空当中那一块已经能够看得出来、在逐步的与周围的环境融合的五彩石上,看它后面那些翻涌不休的裹挟着星光的液体,在心头缓缓的敲出一个问号。   为什么?   星空的外侧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   大抵是因为顾栖沉默的时间太久,庄羽在电话那边“喂喂喂”的喊了他好多声:“顾栖?顾栖?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顾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当中猛的抽离,然后回答了他的话:“我在,怎么了?”   庄羽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一直不出声,我都有点害怕。”   毕竟顾栖可是才刚刚从根本寻找不到踪迹的“失踪”当中回来啊,这万一是在和他的童话当中梅开二度的又消失了,庄羽找谁说理去?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顾栖于是暂时的将自己的注意力收拢了回来,问庄羽:“那朵花,现在已经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卫星所能够探测到的来看,它裸露在地面上的花冠所能够覆盖的面积,已经接近整个大洋洲。”庄羽说,“但既然是你在问,那我也和你交个底。”   “顾栖,那朵花隐藏在地面下根系,已经盘踞了整个地球超过四分之一的土地。”   即便是顾栖,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也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按照你这样的说法的话。”顾栖问,“岂不是那个东西只要稍稍的有所动予兮读家作,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整个地球都地震——乃至于是很多地方都不可避免的产生坍塌?”   庄羽没吭声,但显然是默认了这样的说法。   “根系所牵连的部分只有人类的安全区吗?”   “那当然不是。”庄羽回答,“加吉拉花还是很一视同仁的——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安全区,阴鬼的鬼域,还有双方之间的共存区,全部都有加吉拉的根系。”   “那阴鬼凭什么置身事外,只有人类为了这样的事情头疼?”顾栖吐槽,“让他们也出一份力啊……”   庄羽听不得这话:“你以为我们没有提过吗!但是十鬼将一个两个全部都是油盐不进的东西!非要守着鬼王宫,说在他们的王回来之前谁都别想让他们离开半步,他们要为我王守好宫殿以防有宵小进入!”   顾栖沉默片刻,和庄羽说:“那你们试着现在去联系一下,他们的鬼王回来了。”   “真的?那我去试试……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然而顾栖对庄羽的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转移话题道:“那么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想要去处理求证一下……”   庄羽生出一种这个家伙又要跑路的不妙预感:“你去哪里?”   “宴家的族地。”   庄羽:“但是宴家的族地就是加吉拉花最开始生长的地方,以加吉拉为中心,方圆数百里乃至于更多的面积全部都被它所操纵的傀儡填满,我觉得你根本过不去。”   “还是说——反攻的号角从这一刻便吹起,我们要开始向着加吉拉开启那最终的你死我活的决战?”   “那一个时刻终究会来临,但不是现在。”顾栖说,“而且我要去的也不是那个已经成为了加吉拉的巢穴的族地。”   不管怎么说,那个族地不过是在百鬼天灾之后,宴家迫于无奈向着世界的剧变低头妥协的产物;真正的、宴家在其上扎根了千年代代传承的族地不是能够建立结界、在天灾之后也可以从容生存的居所,因此即便是再怎么不舍也只能被放弃。   可是那里才是宴殊同真正的老巢,他千年来的谋划都在这一片土地上展开。加吉拉是宴殊同从星空的外侧带回来这个世界上面的、原本不应该出现的怪物,顾栖想,即便宴殊同的扫尾做的再怎么小心和谨慎,在匆匆的撤离下,那里也一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而那就是顾栖需要的线索。   已经到了这一颗星球生死存亡的时刻,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人用任何形式去报幕,只需要抬起头来,朝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都可以看到那一株一天比一天要显得更为膨胀和鼓大、在展开的边缘蠢蠢欲动的金色的巨大花苞——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词,而只是对现实当中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描述。   甚至那一朵花苞最外侧的花瓣已经张开了一条细微的缝,而从那敞开的缝隙当中,可以看到洒下来的金色的花粉,还有更加中央一些的、隐隐约约的——伫立在加吉拉花的最中央的东西。   那像是一只竖立起来的眼球,正在用某种冰冷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打量的目光,观察着这个世界上面所正在发生的一切。   尽管那只是一个透过层层的花瓣所展露出来的模糊的影子,但作为曾经窥见过其真身的顾栖依旧能够在自己的大脑当中完整的描绘出那个眼球的没教养。   或许是因为他的这一种无端的联想在冥冥之中,和这幻想的另一端所牵系的生物之间擅自的建立了通道和链接,又或者是顾栖的存在本身于加吉拉来说便已经足够特殊——总而言之,那一颗眼球注意到了来自于顾栖的注视,并且向着他的方向垂下了目光。   他们之间产生了对视,然后顾栖感受到了从加吉拉的方向传递来的情绪,像是在期待着他的出现和回归,以补全缺失了部分因此而不完整的自己。   那种感觉是如此的荒谬,以至于顾栖迅速的低下头。二者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系因为这个行为而断开,可是顾栖却像是捕捉到了加吉拉在连接断开的最后刻意捎带来的话。   ——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而我们,会回到星空之上。   ***   宴家最初的族地早就已经被遗弃,在阴气一年胜过一年的鬼域当中被风吹雨淋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复往日的模样,看起来虽然称不上破败不堪,但是也已经老旧。   顾栖对于这里的记忆并不是多么清晰。   他的人生以五岁作为分水岭,五岁之前,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是被冷漠的冠以“0422”这样的数字,和其他许许多多同样没有多大的孩子被关在宴殊同秘密的地下基地当中。   五岁的孩子自然没有办法理解宴殊同做的那些复杂的实验,也不知道对方挑挑拣拣的植入他身体当中的是什么、从他的身体里面取走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被关在装满了培养液的玻璃罐子当中,有数根的通道负责维系他日常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氧气、营养,以及其他任何的生命维系需要的条件。在他的罐子旁边,还摆了许许多多的罐子,每一个罐子当中都有一个与0422号年龄相仿的个体。   身边的罐子一个一个的减少,有的时候,0422号维系着清醒尚未陷入沉睡的时候,也会偶尔的看到自己身边罐子里面的个体“嘭”的一下炸开——日后顾栖会知道,那可以被形容为“像是烟花一样”。然后遗留在罐子里面的,除了被搅浑的乱七八糟的培养液之外,有时候也可以看到点别的什么。   ——金色的花苞,黑色的果实,还能够乱动仿佛拥有自己思想的眼球,一小团意味不明疯狂扭动的奇异触手状肢体。全部都无法用人类的认知去准确的概括和描述,更像是什么奇诡的怪谈当中才会出现的设定。   然后那些罐子就会被清理走,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一处空间当中占地方。   这样的“爆炸”每每当宴殊同给他们进行统一的“手术”,把什么缝合进身体的时候发生的最为频繁。不知不觉间,那些堆满了这个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秘密基地的罐子全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0422号这一个尚还存活的个体。   宴殊同将他从培养液当中抱了出来,高高的举起,像是在看什么珍惜而又罕有的、根本无法去衡量其价值的绝世的宝物。   【你是特殊而又唯一的。】男人的声音充斥着狂热,【你即是——】   ……是什么?   当顾栖站在宴家破败的族地上的时候,他也没有能够想起那一句话的全貌。   横竖这里已经是无人的废弃之所,不需要维护,所以顾栖也可以采取一些更过分的、粗暴的手段。他从那些努力的维系了古韵的建筑物上大概的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笔直的朝着最中心走去——那里曾经是宴家的祠堂。   四周的阴气开始以他为中心疯狂的涌入,甚至快要形成一个可怕的风暴眼——而这些阴气又经由顾栖的灵魂法器的转换为最精纯的灵力,被极致的压缩,最后变成一枚看上去没有多么起眼的,躺在青年掌心的子弹。   顾栖将那枚子弹装载入枪膛当中,随后在原地半跪下来,枪口抵着地面。伴随着扳机的扣动,那枚子弹被射入了其主人希望他到达的地方,然后炸裂,让隐藏在地下的秘密全部都呈现在天日之下。   顾栖跳了下去。   他要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情。   ——为什么他能够成为通道,宴殊同当年植入他身体里面,究竟又是什么。   但是事情显然并不像是顾栖所期望的一般顺利,又或者说,能够回忆起五岁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并且一轮顺利的找到这里来已经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好运。在一阵徒劳无功的探索之后,来自于庄羽的通讯让顾栖不得不暂且先停下自己手中进行的事情,转而先听听对方又有什么屁要放。   不对。   在他即将要按下去接听键的时候,或许是灵光一闪,也可能是直觉在疯狂的叫嚣,总而言之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有一道声音带着极为可惜的情绪,在他身后不是很远处响了起来:“真可惜,如果你按下去了的话,那么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会轻松许多。”   那是顾栖绝对不会陌生的声音,几乎要吸烟刻肺的印在自己的记忆当中。而顾栖转过身去,渔檄也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宴殊同那一张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脸。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个手机,眼下正看着顾栖,露出来了某种让人感到无比不快的、倨傲的表情来。   然而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可实在没有办法让人捏着鼻子说这是个人类。   从腰部开始向下的部分并非是属于人类的双腿,而是扭曲缠绕在一起的植物的藤蔓,在一起交织构成了他的下半身,像是一个绿色的台柱。他的头发长的很长很长,隐隐泛着群青色,发尾末端生了一朵朵金色的小花,全部都是未曾绽放的花苞,看上去和加吉拉简直一模一样。   顾栖的面上难免就露出来了一些嫌弃的表情来。   “真丑。”他评价。   宴殊同当然不会因为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而破防,他看着顾栖,目光当中满是某种看不懂、但是却会让人觉得浑身不快从打量与评估。   “我很高兴。”宴殊同缓缓的说,“你成长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   顾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很努力的控制自己没有直接给他一梭子。   “完美到成为你的计划当中最大变数与威胁,斩断了你所心心念念的那一条道路吗?”顾栖说,“若是如此,那么我也觉得自己成长的完美。”   宴殊同却笑了起来,看着顾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真的不会觉得奇怪吗?人类与阴鬼之间拥有着巨大的、物种所带来的天堑般的隔阂;灵力与阴气也是相对的水火不容的力量。”   “可是他们偏偏在你这里和谐的达成了统一,就仿佛对于你来说,它们只是力量,从最开始的根源便没有任何不同。”   顾栖有些烦躁的用舌尖顶了顶上颚。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听着宴殊同在这里夸夸而谈,他便越是觉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你真的觉得当初从我的实验当中离开、生存在人类的世界当中,是一场意外吗?”   宴殊同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精光。   “不。”   “是我将你作为人类的名字还给了你,然后放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植物需要光才能够生长,如果将你一直都留在地下,那只会让宝贵的幼苗死亡——这样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用的那些形容词是如此的古怪。   “你究竟想说什么……?”顾栖问。   然后,他在宴殊同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种混杂着恶意的怜悯。   “我曾经在你的身体里面放下了一颗种子。”   “一千五百年,加吉拉不是第一次迎来开花结果的机会,但是上一次的种子缺乏活力,是达不到标准的死物。”   “但怎么说也是加吉拉千辛万苦的结出来的种子,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所以我将他们保留,植入实验体当中,看看都可能产生一些怎样的、奇妙的变化。”   “而你给了我们如此巨大的惊喜,原本死亡了的种子在你的身体里面扎根发芽,根系代替了的你的血管,花苞代替了你的心脏。你的每一次呼吸都会从空气当中汲取力量,你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的会有阴气向你聚集。”   “——你本身,便是一株加吉拉。” 第89章   残骨生花-08   顾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什么恶劣的玩笑。   然而另一方面, 他却又清楚的知道,宴殊同的确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了, 还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去扰乱他的心绪——那没有任何意义, 而宴殊同也向来不耍这种低劣的手段。   那么在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之后,无论剩下的答案究竟有多么荒谬,显然都是不得不被接受的现实。   ——他真的是一株生长在血肉之躯当中的加吉拉。   不受主株的影响, 完全独立于其之外, 但是拥有着所有加吉拉所应该拥有的特性,是与那一株给人类、乃至于是这一整颗星球带来了大麻烦的星外生物系出同源的存在。   “我们原本并没有必须要成为敌人的必要。”宴殊同的话语乍一听上去,简直找不出任何的破绽和漏洞来, 任是谁来听了,都得赞一声在理, “你尽可以怨憎我对你做出的一切,可是如果我没有我的实验, 你甚至活不到五岁, 就已经因为吸引阴气的体质而死亡。”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无可否认的是, 我的确为你打开了一个更加广博的世界的大门。”宴殊同朝着顾栖伸出手来, 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邀请的手势, “而现在,我再一次带着【门】来到你的面前, 0422号……不, 顾栖。”   他问:“如何?”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 只有永恒的利益。宴殊同相信,只要最终给出来的好处足够, 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应该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顾栖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你为什么觉得。”顾栖匪夷所思的问, “我会同意?”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宴殊同低笑了一声, “若是错过了的话,那么以人类短暂的一生,你将根本不可能触碰到这等成为更高阶、更完美生物的阶梯。”   “那又如何?”任凭他再怎么说的天花乱坠,顾栖却只是不为所动,“我不在乎,也不需要。”   如此油盐不进的态度,显然是折断了双方所有合作的可能。宴殊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显然对于顾栖这样的选择感到非常的惋惜。   “你总是拒绝我的好意。”他假惺惺的说,“这可真是让我觉得……”   “遗憾。”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周围原本平静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的波动了起来,就像是有什么庞大而又可怖的东西在几千米的岩层下开始动作,于是让整个世界都跟着颤动了起来。   有无数长长的根系破土而出,拍打在地面上,掀起无数的尘土;地面四分五裂,因为那些根系的动作而开始坍塌。   在海底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海洋跟着剧烈的摇颤,海面上掀起了数米高的海啸,轰轰烈烈的朝着海岸线发起了冲击。   “你看。”宴殊同望着顾栖,故作姿态的摇了摇头,“因为你的拒绝,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如果你答应我们、愿意回到加吉拉当中,打开那通往外侧的通道,这一切本都不会发生。”   “别给我身上套这样无畏的道德约束。”顾栖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是你们的罪孽,但并不是我犯下的。”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为什么要感到愧疚?”   和他的话语一同的是冷不防从银白色的□□当中射出的子弹,以谁都没有想象到的速度和角度命中了宴殊同。后者捂住自己胸口的伤,从指缝里面一点一滴的溢出来的却并非是属于人类的血液,而是某种略有些黏稠的、深绿色的液体,青翠欲滴,只是这样看着的话甚至会觉得那种色泽比任何的宝石都要来的更为美丽。   顾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然而那笑容当中又夹杂了太多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我还要以为,你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兢兢业业的当了一千多年的狗,都换到了什么。”   他望着宴殊同那已经并非是人类、而完全同植物混合的下半身,又看了看那些淅淅沥沥的洒落在地面上的翠绿的血液:“你就是把自己给弄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那你还不如把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放到你自己的身上去,至少还能够保持一个囫囵的人类的模样。”   然而宴殊同并不为顾栖这样在他看来堪称拙劣的挑衅生气,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包容而又温和,看上去可真的像是一位关心孩子的父亲,乐于助人的长辈。   “看来我们之间原本可以和平的谈话现在宣告破裂,那么我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来邀请你去做客。”   那些藤蔓与根系开始蠕动,在顾栖的头顶编织起无法离开和牢笼。宴殊同松开了捂住伤口的手,子弹在他的体内炸开,将内里破坏的乱七八糟,只留下了最外面的这一副勉强挂着的皮囊。   但是这看起来并不会真的给宴殊同带去什么阻碍,因为他下半身的那些扭曲的树枝开始飞速的增长和攀爬,将他整个都包容吞纳了进去,随后迅速的和周围的藤蔓融为了一体。   宴殊同的脸从旁边一侧的棕绿色的树干上浮现了出来,看上去可怖而又怪异:“你杀不死我,现在的我已经是加吉拉的一部分。”   “而你没有办法杀死加吉拉。”   低纬度的生命无法向着高纬度的存在挥出手中的刀,这是无数旋转的宇宙所遵守的不可撼动的法则。宴殊同和顾栖说的那些话也并非全部都是忽悠人的骗术,因为当他自愿的成为加吉拉的一部分的时候,便相当于他也是加吉拉,是那星空外侧的高纬度的生物。   “我不会在这里对你做什么,即便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宴殊同说,“我希望你好好看看……这即将开始的狩猎。”   以他的这句话作为一切的开始,顾栖能够感受到地面在震动。加吉拉用叶片、根茎还有藤蔓打造了一个特殊的牢笼,将他关在了里面,像是提走了一只这个世界上面最珍贵和羽毛华美的鸟。   顾栖被带到了高高的空中,挂在了加吉拉的一根生出来的藤蔓上,距离那一朵金色的花很近很近。   从这个高度俯瞰下去,能够将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于是顾栖看到,有无数的粗壮的根系从地面下扬了出来,在地面上不断的拍打着。   而从那些缝隙当中所能够隐约窥见的地面下,能够看见更多的根系在不断的生长和延长,向着更远的地方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生长着。   加吉拉的根系原本就已经覆盖了足够多的土地,然而眼下却犹如被解放开了什么原本施加于其上的束缚,开始了无止境的扩张,像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一举将整个星球都变成自己生长的巢穴。   没有谁预料到这突然的暴动,就像是原本有着一定默契你来我往在棋盘上拼杀的双方,但是却突然有人掀翻了整个棋盘,为一切重新书写下规则。   他们回来的太晚了,顾栖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在一开始没有被宴殊同给坑进去虚构空间、而是在加吉拉刚刚扎根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外面的话,那么顾栖一定会要求天师协会和人类政府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集中火力将加吉拉摧毁,绝对不能给那个玩意儿成长的时间。   然而没有。   了解宴殊同的宴潮生,与了解加吉拉的顾栖全部都在最关键的时候被迫失联,于是给了加吉拉成长发育的时间与机会。他们在最初,并没有意识到那一株花是多么不得了的东西,而优先选择了将普通民众转移到安全的区域去。   这样的做法无可厚非,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模样。从发现宴家本家的失联,到派人前去探索,到加吉拉的花粉扩散与人类方的应对和转移……这当中固然有一些拖沓,但整体流程来说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错,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和时间赛跑,因而有所懈怠。   可是这一点破绽却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得到了最后发展成了现在这样——彻底属于加吉拉的局面。   “你看到了吗?”宴殊同似是对于顾栖的拒绝耿耿于怀,眼下那一张脸出现在某一根藤蔓的末端,直直的杵到了关着顾栖的那个鸟笼前面,务必要顾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个世界,在成为【我们】的东西。”   有更多的藤蔓簇拥到了顾栖的身边,每一个藤蔓上都有着一张脸——那都是这几十年当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听到了星空的呼唤、并且因此成为了加吉拉的信徒的人。在这个加吉拉迈入了成熟期、开始要汲取星球的本源并且孕育果实的特殊时刻,他们被加吉拉所召回,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顾栖甚至在那些脸当中找到了江不换——只不过后者看起来显然并不如宴殊同一般享有着这样的绝对的自由,他紧闭着眼,面上表情安详恬静,像是陷入了一场甜蜜的梦境当中。   其实并不需要宴殊同刻意过来提醒,便是他不说,顾栖也足够看到下面发生的事情。那是大厦将倾,是比起六年前百鬼天灾的降世还要来的更为符合人类对于“末世”的定义和幻想。   地面坍陷,山体滑落,大海咆哮,火山喷发。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下艰难的渴求生存,但是一切的行为都那般无力,他们根本无法同自然以及整个世界抗衡——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东西,出现了。   他们的到来是如此的悄无声息,所以在最开始甚至并没有被察觉到存在。可是慢慢的,人们发现,有很多事情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发生了。   头顶掉下来的石块被看不见的手挡住;即将要摔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形容狰狞的精怪一把捞了起来丢在了背上,在遍地的废墟上迅疾的奔跑;落入海水当中的意外失足者没有感觉到从口鼻当中倒灌的泪水,茫然的睁开眼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半透明的水鬼所包裹,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却终归不会沉下去。   那是他们一度恨不得同对方你死我活的敌人,是曾经与人类共享了这个世界的拥有权、强行的划分走了另外一半生存的领域的鬼怪,如今却向着人类伸出了援手,在他们唯一的王的带领和命令下。   天空当中的五彩石还闪烁着光泽,那也是由阴鬼与人类所共同完成的伟绩,在末法的时代重现了补天的神话。   宴殊同向来都运筹帷幄、仿佛泰山崩于面前也可以色不改的表情终于崩塌,扭曲有如恶鬼。   “那是什么。”他问,“老鹰和兔子联手——人类与阴鬼言和?!”   “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在这离地万米的高空之上,响起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人类最强大的天师都能够与鬼王共许未来,那么两个种族为了生存而走到一起,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身后舒展着幽蓝色的蝶翼的鬼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一座精美的鸟笼外,身后鳞翼的每一次扇动都会洒下来灿灿的鳞粉。   “宴潮生……”   宴殊同将这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将名字的主人剥皮拆骨。   “又是你,干扰了我的计划!”   在这一刻,宴殊同开始深深的后悔,如果当初就直接将宴乐杀死,又或者,没有将对方派去天师学校,代为监视和看管顾栖的成长,那么或许早在三年前,顾栖便已经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了鬼王,打开了通往世界外侧的道路!   然而这么一个甚至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体、只能够依附在加吉拉花上的可怜虫,可根本引不起宴潮生的兴趣。   他的手中有光芒吞吐,最后逐渐凝实,成为了一把银白色的弯弓。阴气汇聚成了闪烁着漆黑寒光的箭矢搭在了弓上,宴潮生久违的拉动弓弦,对准了这将顾栖困在其中的鸟笼。   伴随着“嗖”的一声破空声响,燃烧着黑色的火焰的长箭击碎了鸟笼,也顺带斩断了宴殊同所附着的那一根藤蔓。   宴潮生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顾栖,两个人一起看宴殊同发出了不甘的怒吼,而承载着他的那一截被切断的藤蔓从万米的高空落下,很快便已经彻底的消失在了两个人的视野当中。   顾栖有理由相信,即便是星外生物的加吉拉花的藤蔓,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也只会摔成软趴趴的一滩泥。   至于附着在上面的宴殊同,想来也不会怎么好过。   “嗯……”宴潮生稍微的沉吟了一下,“我觉得有点不真实和惆怅。”   顾栖看他。   “毕竟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他是自幼便操纵了我一切,一手遮天的存在,是根本绕不过去的心理阴影。即便是百鬼天灾爆发之后,我因为自己的实力在天师界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也不敢对他的存在发起挑战和反抗……”   宴乐缄默的认可了宴殊同的存在,任由这个阴影笼罩在自己与宴家的上空。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宴殊同,即便是与他最为亲密的、被看的比自己还重的顾栖都对宴殊同的存在一无所知——这本身便已经是最好的佐证。   结果现在宴潮生发现,宴殊同死的是如此的迅速、毫不拖泥带水……乃至于是儿戏。   也就难免会生出一种茫然的感觉来。   顾栖一巴掌按在了他的脸上。   “他已经死了,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上面退场了。”他说,“失败者不需要被记住。”   “现在我们需要去攻克的最后一个难题——”   “是那个。”   宴殊同的死亡对于加吉拉来说,甚至连一点多余的眼神都不值得分去。这并非是冷漠,而是星空外侧的生物自有一套自己行事的准则和标准,要用低纬度的浅薄的见识与认知去衡量祂们的存在,未免也有些太过于狂妄和可笑。   或许是因为根系肆无忌惮的在星球上扎根、扩张、成长的缘故,加吉拉几乎是每一秒都在产生了不得的变化。那黄金色的花苞在不断的胀大,已经取代了天空,成为遮在全世界上空的巨大的“伞盖”。   花苞下绿色的主茎粗壮,无论身处这一颗星球的什么地方都能够看到它伫立在自己的眼前,有如生在地平线尽头联通了天地的世界树。   但是那当然不是孕育奇迹与新生的世界树,而是外来的恶客,是恶极的鸠鸟,要碾碎主人全部的血肉来供给自己的成长。   在顾栖和宴潮生的注视下,那已然覆盖了整片天空的花苞的最外侧的花瓣缓缓的张开来。   ——它开始开花了。   开花之后便是结种,在种子落地的那一刻,通往世界外的通道便会展开,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带我过去吧。”顾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面真的还有谁能够处理掉那朵花,那么只能是我。”   他重复:“那么一定是我。”   因为按照宴殊同的话,他也是加吉拉,他与它是同一纬度的生物,只有他的攻击才能够真正的造成伤害。   诚然,以二者之间的力量差距,更像是一场属于顾栖的挣扎。   可即便如此,这世间也从来不存在没有努力过便轻言的放弃——更何况,他的努力也好,放弃也好,天平的另一端放着的都是整个世界,顾栖做不到无动于衷。   宴潮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狠狠的吻住了他,撕咬着他的唇舌,交换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吻,像是在借此宣泄自己所有的情绪。   但是他仍旧是按照顾栖要求的那样,抱着自己的恋人,朝着加吉拉花的方向飞去。   这是一场慷慨从容的赴死,只为了从大道五十当中找出那盾去的一线生机。   “我其实在想一件事情。”在这种时候,顾栖却偏过头去,同宴潮生说。   “在想什么?”宴潮生配合的问。   如果不去考虑他们两个人此行的目的地,这看起来还真像是小情侣优哉游哉的一次空中约会。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宴殊同总是在向我强调,我是恶念的容器,一切不堪与罪的聚合体。我当联通万鬼之渊,尝遍世间诸苦,历经浮世百恶。”   “然后埋在我身体里面的那一枚种子会因此生长,并打开那一条通往外侧的通道。”   “不过他失算了。”   人性是这个世界上面最复杂和难以琢磨把控的东西,宴殊同自以为将顾栖投放到人类的世界当中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只会带来灾厄和不幸的存在,注定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又或者是什么美好的结局。   以绝大部分的情况来说,他是正确的。   然而在另外的、某些不起眼的角落,宴殊同没有看到那些朝着顾栖伸出去的手,没有看到那些被默默的放在幼童身边的蛋糕和糖果,没有看到少年捡拾到的被刻意掉落的礼物,没有看到那些落在青年身上的崇敬的目光与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成为了他从未想过的模样。”顾栖说,“我从阴暗当中诞生,却被信俸为光和希望。”   “那是你应得的掌声和赞誉。”宴潮生低下头去,吻他的唇角,“就像涤尽铅华后,珍珠仍旧拥有让所有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所以我也想配得上这一份掌声和赞誉。”顾栖轻声道。   他们已经距离加吉拉很近很近,鼻翼间甚至能够嗅到幽然的花香。顾栖注视着加吉拉厚重的花瓣,以及花瓣掩映下的那一枚眼睛。在他的耳边有隆隆声响,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打败了蜃龙、拿回了眼睛的时候就曾经听到过的,那个来自星空外侧的声音。   【你要回到我的身边吗?】   【你要和我一起回归星空的外侧吗?】   “谁要和你回去什么星空?”   “我是顾栖。”   他说。   “是一个人类。”   ——我这一生,都本在向光而生。 第90章   残骨生花-09   他们终于无限的靠近了加吉拉——近到顾栖只需要一伸出手来, 就可以摸到最外侧那些金色的,柔软的花瓣, 捏在手指间的触感像是绵软蓬松的云朵。   他一只手揽着宴潮生的脖子来保持自己的平衡不会掉下去, 另一只手平举起来,对准了眼前轻盈的鼓动着的花苞——是的,虽然很奇怪, 但是这两个词语居然能够奇异的结合在一起——银白色的□□显然没有任何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口径喷吐着炮火,将那些软蓬蓬的花朵全部都碾碎,金色的汁液淅淅沥沥的从半空中洒落。   面前巨大的花苞瑟缩了一下, 从碎裂的花瓣当中隐约出现了一条幽深的、通往最中心的道路,只是影影绰绰, 除了入口的那聿隙一小截之外并看不分明什么,简直就像是一只张大了巨口等在那里的凶兽在请君入瓮, 端看你咬不咬这口饵。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宴潮生带着顾栖轻巧的落在加吉拉上, 肥厚的花瓣在他们的脚下, 身边是同样金色的花苞以及绿色的叶片、主茎与延伸出去的藤蔓, 简直像是误入了什么绿野仙踪的片场。   只是这路的尽头可不是会让他们学习到魔法、勇气、爱与希望的宫殿, 也不是可以将他们送回家的王国。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未知全貌亦不知底细的敌人,但无论是顾栖还是宴潮生, 面上都是一派的从容。   相比起人类——乃至于是相比起这个世界上面的任何生物来说, 有如擎天之柱一般的加吉拉已经与其他所有存在之间都拉开了差距, 以至于即便是花瓣紧密贴合的、尚未展开的花苞,花瓣与花瓣之间留下来的缝隙竟然也足够他们两个在其中穿行, 就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面一样。   “哒哒。”   “哒哒。”   起初尚且还只是非常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 但很快的, 便已经成为了近到根本没有办法忽视的程度。走过下一个由花瓣所构成的转角,出现在眼前的是数量众多的、因为加吉拉花粉的影响而成为其手中提线木偶的活死人。   或许加吉拉并不在意这些对于自己来说太过于渺小的东西,以往操纵他们的权利全部都握在宴殊同的手上——如果抛却这个人曾经都做过些什么,以及他对于星空的疯狂的向往不看的话,那么你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天才,因为即便是加吉拉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将他的花粉开发出如此的妙用来。   然而眼下,失去了宴殊同的控制,这些曾经为虎作伥的人却也并没有能够拿回失去的自我,而只是如同现在这般浑浑噩噩的围拢在加吉拉旁边,就像是朝着火光飞拢过去的飞蛾,又或者是自发的聚集在花蜜旁边的工蜂。   受到加吉拉花粉影响的究竟有多少人?   这个数据截止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但是那绝对不是什么小数目;而现在,这所有受到了加吉拉吸引的生物全部都汇聚在这里,将前路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没有留下让顾栖和宴潮生前进的路。   要解决掉他们、然后清理出前进的空隙——这并不难,但是却会耗费掉足够长的时间和力量;而很显然,他们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必须要赶在加吉拉完全开花、并且开始结果之前到达那最中心,将这一株花朵完全的铲除。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从他们的身后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又有一大批的人正在朝着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赶过来,仿佛要形成两面包夹之势——   顾栖的目光微微停顿。   “怎么了?”宴潮生看到,从他的面上露出一种极为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看不到血条和名字。”顾栖说,“我们后面的那些人没有敌意。”   难道那些不是加吉拉操纵的傀儡?   而就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一样,顾栖很快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和他打招呼——虽然对方的语气听上去奄奄一息,活像是熬了好几天的大夜,下一秒就可以一头栽下去。   “卫星捕捉到了你们进入加吉拉的影像并且传递了回来,我们就立刻跟上了。”庄羽问,“希望我们没有来的太迟?”   他的身后跟着的大概是人类如今最精锐的有生力量,放眼望去甚至没有五级以下的天师。而在这一支前来支援的队伍当中,也并不只有人类——   “王。”   大鬼们向着宴潮生行礼,以最恭敬的态度和最高等的礼节。   这还是不少天师第一次见到鬼王,他们不免就多看了几眼,随后其中不少曾经见过宴乐的人的脸色都开始变的微妙了起来。   他们看了看宴潮生,又看了看顾栖,目光在两个人之间不断的来回巡游,脸上的表情逐渐变的古怪了起来。   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因为如今是这样严肃而又紧急的关头的话,想来他们一定有不少问题想要劈头盖脸的砸到顾栖的脸上去。   即便现在的场合并不适宜将那些问题说出口,但是顾栖也能够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带着浓郁的八卦意味,火热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戳成筛子。   这是一部分天师。   还有一部分的天师则不知道都擅自脑补了一些什么了不得的狗血剧情,看着宴潮生这一位鬼王的时候目光里面满是同情,但是再一转,当那些眼神落在顾栖的身上的时候,顿时就又变的像是寒风一般凛冽,简直像是在看什么惊天大渣。   顾栖:?   不是,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我是人类、是和你们同一阵营的队友,那边站着的宴潮生才是鬼王吗?   怎么觉得你们这些家伙的立场都已经要调换过来了?   这些眉眼间的官司的交锋也不过是一瞬,眼下显然还是以大事为重。顾栖朝着庄羽点了点头:“没有来迟,不如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他伸手指了指那些加吉拉的傀儡:“那些东西都交给你们来,没问题吧?”   “这谁好意思收自己有问题?”庄羽笑了一声,面上的表情很快的沉了下去,“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这些不起眼的杂事,放心交给我们就好。”   “顾栖。”庄羽说,“三年前,是你深入罗城,独自为人类争取了一条生路……这一次,不会再让你独自负重前行了。”   他说:“我们这些家伙也不可能总在后面等着来自于你的庇佑和保护,多多少少也应该发挥点自己的作用才是啊。”   银白色的灵力丝线悄无声息的展开,交织成为了天罗地网;幽蓝色的冥火在网与线的交点上燃起,红裙的厉鬼挥动了手中的长鞭;长笛奏响婉转的乐章,从笛孔当中飘出的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灵力的光芒,晃晃悠悠的四处飞散开来;紫色的阵法在所有人的脚下莹莹的张开,阵法中心的术士抬起脸,眼底有光芒明明灭灭。   这或许是第一次,人类和阴鬼两个本应该站在完全敌对的种族如此毫无芥蒂的展开合作,而其所达成的效果也好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平地刮起的狂风吹开了加吉拉的花瓣,在原本被围堵的水泄不通的路上硬生生的又开辟出来了一条新的路来。   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顾栖与宴潮生绕过了所有碍事挡路的存在,从这一条新的“路”朝着花心奔赴了过去。   之后的一路上前行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就像是所有的阻碍都已经集结在方才那里,后面全部都是快乐的“直通车”。眼前所见的景象是如此的重复和单调,一开始还好,但是当这段行程持续了过久之后,几乎会让人开始混淆空间与时间的概念。   如果不是因为身边还有对方的存在的话,他们甚至会因为这长久的重复的场景,而甚至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真实了。   这一段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浑浑噩噩之间,眼前的场景骤然开朗,成为了一个非常广阔的空间,抬起头来甚至能够看见头顶的天空——是久违了的蓝天白云,是自从百鬼天灾之后,阴气占据了整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从澄澈的天。   而在这一片空间的正中央,则是一枚竖立起来的眼球,同宴潮生在顾栖的精神空间当中见到的一般无二,仿佛时间的流逝、以及外界那些剧烈的变动,对于它来说都不过尔尔,没有值得特别关注和分心的必要。   顾栖朝着它举起了枪,而宴潮生手中的弓也已经搭箭上弦。这个世界上,分别立于两个种族的最顶端的存在再一次携手并肩共同对敌,而那被针对的眼睛这才若有所觉一般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片刻后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呓语。   “我记得你们。”它说,“我们见过。”   “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之间。”   然而顾栖和宴潮生显然并没有要和他叙旧的意思,他们同时发动了攻击,灵力的子弹与阴气的长剑命中了那一只眼球,随后又因为截然相反的力量属性而相互碰撞,产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掀起了无匹的风浪。   加吉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某种迷惑和不解:“为什么对我的存在抱有如此的恶意?”   它问:“你们难道不期待我的开花和诞生吗?”   “即便是在星空外侧,这也会是被期待和赞誉的盛事。”   “那就滚回你的星空外侧去。”宴潮生说,“不要用我们的世界当做你的垫脚石!”   一颗被抽干了本源的星球会枯死,其上的所有生命都将会随着星球的衰败一起走向灭亡——这一点在这些年中便已经初见端倪,更是在这几个月当中发展到了极致。   加吉拉还是和宴潮生记忆当中一样有问必答,眼下听到来自宴潮生的拒绝,也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加吉拉说,“我要开花了。”   那并不是一个形容词,或者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预告,而只是对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描述——最外层的花瓣开始一层一层的绽开来,代替了原本阴暗的天空,成为新的、倒悬于所有人头顶之上的金色的海。   清淡却又无处不在的花香充斥了整个世界,无论是在高空当中还是在地面之下,花香能够到达任何的地方,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拒绝。   加吉拉的根系开始朝着更深的地幔下方延伸,一直刺入了地核当中。尽管普通人根本听不到加吉拉的声音,但是所有人却都觉得自己的耳边似乎响起来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像是久旱之人终于得到了充足的水源。   那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花完全绽放了,诚如加吉拉自己所言,那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是穷极任何的语言和词汇都没有办法描述的盛景。金色的花蜜从花瓣的缝隙之间流淌了出来,淅淅沥沥的洒在了地面上。开始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朝着那些花蜜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来将地面上金色的液体捧起,眼神迷蒙的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顾栖和宴潮生当然看不到这些在加吉拉的花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却能够看见自己身边的花瓣舒展,直到最后,这一间原本被紧紧的包裹在最中心的花房也彻底的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一枚眼球开始了惊人的蜕变和成长,它膨胀到了足有两人多高,从眼球的两侧生出来了宽厚的棕绿色的荚膜,一点一点的朝着中心围拢,要将那一枚眼球完整的包裹在其中。   顾栖和宴潮生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那枚眼球便是种子的胚胎,它将会在荚膜的包裹当中得到根茎输送的、从地心抽取到的属于这一颗星球的本源,然后成长为一枚符合要求的“种子”。   必须将这样的行为阻止,这既是最后的放手一搏。   “阿乐。”宴潮生听到顾栖在他的身边说,“帮我撕开进去的通道。”   宴潮生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眼下几乎是身体本能的、甚至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就按照对方的要求作出了行动。阴气自他的身后张牙舞爪的显现,成为了无数只“手”,扒住了将将要合拢的荚膜。   而顾栖则借着那一点微小的缝隙直接跳了进去。   那些阴气汇聚而成的手能够起到的阻碍只有片刻的功夫,几乎是立刻的就在加吉拉的反抗下四分五裂。不过这已经足够,因为发布命令的那个人已经达成了自己所想要达成的目的。   只是徒留下宴潮生站在已经完全合拢的荚膜之外,看着那一个像是拥有生命一样开始自发的膨胀鼓动起来的“包裹”,片刻之后从喉咙当中溢出来某种宛若困兽一般的悲鸣。   “七七——!”   他听到了。   在顾栖跳进去那个荚膜之前,他听到青年对他说——   这一次,可总算是轮到我想一步抛下你了。   ***   荚膜的包裹下是一片的黑暗。   不过这没有什么影响,毕竟从顾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丧失了自己的视觉——不仅仅是视觉,他的五感已经全部都失去了,甚至根本没有办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   他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在不知道由什么构成的虚数内海当中漂浮,没有来路,不知归途。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很久,在顾栖的感知里面,开始出现微小的细语,无法辨别的音乐,表意奇怪的画面,还有——星空之外的呓语。   他跟着那些声音和图像“飘”了过去,最后来到了一株巨大的、黑影构成的植物前。加吉拉花不见踪影,这一团黑影当中带有着加吉拉的气息,但却又并不完全,而是在此之外海混杂了其他更多的成分——又或者,可以认为,加吉拉才是属于这一团黑色的影子当中的、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雾气在涌动着,膨胀后再收缩,像是一颗跳动着的心脏。时不时有漆黑的、大抵能够被归类为“触手”的东西从黑影当中胡乱的探了出来,但是很快便又被收了回去,像是猫咪不受自己控制的尾巴。   顾栖和这一团黑影长久的对视,他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的想要“破土而出”,回到这一团雾气当中去。   ——他于是想到了宴殊同带着怜悯的眼神。   ——你本身便是一株加吉拉。   顾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朝着那黑影伸出手去——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对方的时候,那些黑色便从他的眼前散去了,露出这一棵植株的全貌来。   那像是一朵巨大的花,在主茎的最下方生有无数苍白而肿胀的根。这些根系簇拥在一起,纠结缠绕构成了长长的主茎,是近乎于球形的树干。   而在这树干的最顶端,生有与下方苍白的根茎色泽完全相反的、朱红色的花笼,形状看着像是一个倒扣的圣杯,是在任何的文化与审美当中都能够被评价为“畸形”的花。花心的正中生着一张珍珠一样苍白却又富有光泽的脸,是极致的妖异和极致的秀丽,每一处的皮肉、每一笔的骨相都透露出来一种匀称的美。   那一张美人面睁开了眼睛,但是一边的眼眶却是黑洞洞的,里面缺失了最重要的部件。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朝着顾栖的方向“看”了过去,是他在加吉拉的花心当中见过的那一只眼球。   【你不回来我们的身边吗?】   这样的声音又一次的在他的耳边响起。   顾栖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明明作为灵魂,已经无所谓□□如何了,可是他却依旧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跳动,像是随时都可以破开他的血肉冲过去。   他于是明白了。   加吉拉是一定要结果、然后回到星空外侧的。   因为加吉拉就是这一张美人面的“眼睛”。   加吉拉在地球上一共要结两次果,第一次的果子被认为是没有用的、死亡了的“废种”,是被放弃的存在;可是谁都没有想过,那枚种子会在一个人类的身体当中重新焕发生机,和这个人类之间紧密不可分,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体。   也可以将这称之为……那枚种子拥有了人类的思维,人类的情感。   “它”脱离了星空外侧的自己的本体,成为了一个“人类”。   顾栖想明白了这一切,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开始打从心底觉得,刚刚冲进荚膜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宴潮生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了,因为这的确是只有他能够应对的局面。   他朝着美人面走了过去。   有漆黑的鬼纹在他的皮肤上恣意的生长,嶙峋的骨刺、狰狞从鬼角、还有身后的长长的鳞翼全部都在同一时间生长了出来,他看上去是与面前苍白而又诡异的植株不分上下的怪物。   血肉一片一片的从这具怪物的身体上剥离,很快便只剩下了一具惨白庞大的骨架。有红色的椿花在这具骨架上飞快的盛开,密密麻麻的簇拥着,很快便成为了一片艳色的花田,只能隐约从花瓣的间隙窥见一点点白色的骨骼。   有无声的风吹过,椿花的花海随着风轻轻摇曳着,花朵在风中频繁的摇晃扇动,最后脱离了花茎飞了起来,是一只只红色鳞翼的蝶,偏偏在翅膀上又有着幽蓝色的条纹,鳞翼的边缘则是生了密密麻麻的一串猩红色的眼。   这些蝴蝶落在了那颗植株上,很快就将其密密麻麻的全部都遮住,接着响起来了一串恐怖的、啃噬的声音。有红色的枝叶不时的从蝶群下滴落,带着奇异的花香,只是这样看上去倒像是鲜红的血液。   “咔嚓”、“咔嚓”。   是根茎被咬断、被吞噬的声音。   最开始扑上去啃噬的蝶一只只死亡,在黑色的虚空当中坠落,但是双翼上的眼睛依旧睁的大大的,像是要不顾一切的注视什么;它们空缺掉的部分很快被更多的蝶填补上,成群结队,不知疲倦也不知死亡。   在黑暗当中,有谁小小的、轻声的,“啊”了一下。   “阿乐……”   那个人说。   “我好像,找不到……”   “回去你身边的路了。” 第91章   残骨生花-10   最开始没有任何人察觉到那种变化。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周围的环境开始慢慢的产生改变,那些透过花瓣照射进来的光在未曾被察觉的时候变成了红色的, 就像是朦朦胧胧的罩上了一层意味不明的奇异的滤镜。   而诡异的是, 在这种变化发生的最开始是如此的悄无声息,又或者是某种无形无色的暗示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这变化的存在。而直到一切都彻底完成的时候,人们才如梦初醒一般的意识到, 他们已经被投射下来的红色的光所笼罩了。   在他们身侧的已经不是金色的花瓣,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密密的挨在一起簇拥着生长的椿花。只是看久了却又会发现,那个椿花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死物,看的久了的话会觉得花瓣像是在轻微的翕动, 仿佛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于是,在这样的想法出现的同一时刻, 他们当真看到那些红色的椿花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样的颤动了起来,最后成为了漫天飞舞的绚烂的蝶海, 几乎要让人觉得那并不是人类的世界所能够见到的极致的盛景。   加吉拉花开始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但是却绝对欣喜于看到的速度飞快的枯萎, 最后, 当椿花化作的蝴蝶全部都消失在天际的时候, 加吉拉也只留下了一根光秃秃的主干——而他们则久违的看到了不被阴气所遮蔽的、蓝色的天空。   一时之间甚至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都在急着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眼前所发生的事情的真实, 像是生怕自己陷入了某个由加吉拉所编织的、一旦踏进去就再也不想从其中走出来的过于美好的幻梦里。   是真的。   当他们用尽了自己所能够采用的任何手段、甚至是有人不惜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做了些什么之后,所有人才终于断定, 这些全部都是真实的。有如不散的梦魇一般的加吉拉被打败, 而他们的星球还好好的存在着, 尽管被攫取了一部分的本源,但是却并没有因此而坍塌, 而是依旧坚强的维持了能够让生命继续生存下去的状态。   尽管直到这一刻, 还有很多人不太能够弄明白, 在这个过程当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   他们从加吉拉的手中,夺回了自己的星球。   仅仅只是这一点,都足够所有人为之欢欣鼓舞,庆祝这从无尽的黑暗当中所获得的新生。   然而这一种欢乐与狂喜显然并没有席卷所有人,宴潮生站在那眼见着已经彻底失去了活性、甚至在逐渐枯萎的荚膜前,眼神阴沉幽暗的吓人。   他朝着荚膜伸出手去,而那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活性的荚膜不过是在宴潮生的手指刚刚触碰上去的那一刻便化作了飞灰,在他的面前飘飘扬扬的洒落。   而原本应该被荚膜所包裹的——无论是顾栖也好,还是加吉拉也好,全部都不见踪影,仿佛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面出现过一样。   从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庄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过来,发现这里居然只有宴潮生一个人,愣了愣。   “只有你一个人吗?”他问,“顾栖呢?”   然后庄羽自己先被吓了一跳。   那与宴乐生了几乎完全一致的容貌的鬼王抬起眼来看他,双目赤红,属于“鬼”的部分在他的身上不再被遮掩,而是张牙舞爪的全部都线路了出来,书写着某种肆意的、可怕的危险感。   庄羽脑子里面负责预警的雷达开始尖锐且连续的响起,像是恨不得拖拽着他赶快远离面前的危险的根源——他狠狠的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口腔里面顿时传来了浓郁的铁锈味,让庄羽坚强的没有转身离开。   但是他的内心仍旧是不可避免的开始将这件事情阴暗化。毕竟人类与阴鬼之间的斗争,可远比双方于加吉拉之间产生纠纷的时间要长久的多,真要算下来才是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敌人。   怎么,庄羽心想,难道外星生物的入侵才刚刚告一段落,甚至那些遗留下来的诸多的残局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这位对于人类来说一直都过于神秘的鬼王就已经要迫不及待的重新掀起战争吗?   然而事实同庄羽所以为的截然不同,他听见面前的青年开口,声音极度隐忍,却依旧没有办法抹除掉其中的暴戾与烦躁。   “我找不到他了。”宴潮生轻声说,在他的眼神里面是一种被隐藏的很好的,但是本不该在他这个人的身上出现的迷茫之色,“……他不见了。”   庄羽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他在说的是谁,毕竟宴潮生可并非是一个人进来这最后的“花室”当中的。   “顾栖他——”   然而庄羽的话甚至都还没有能够问完,原本站在他眼前的青年已经像是一阵风那样的化作了黑色的雾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这里过一样。   “喂!等等!我这边还有很多问题啊!”庄羽徒劳的朝着那些黑雾离去的方向伸出手,发出一些连他自己都知道毫无意义的叫喊和挽留,但是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位神秘莫测的鬼王从他的眼皮子下消失,显然没有半分停驻的打算。   庄羽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尽管心中对于顾栖的去留、以及宴潮生奇怪的表情都极为耿耿于怀,但是眼下需要他去统筹安排的事情显然还有许多,并没有办法分出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宴潮生的身上。   ……只希望不要再出什么事情了吧,庄羽有些无奈的想。   无论是人类也好,还是阴鬼也好,又或者是这颗星球也好,都已经再经不起什么太大的变故了。任何一方都因为加吉拉的事情而精疲力竭,他们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一场再一次被掀起的战火。   之后的数月风平浪静,阴鬼那边或许是因为有了鬼王的坐镇和授意,十鬼将坐下来,和人类好好的谈了一次。   这一次,双方之间划除了共存区,借着先前加吉拉的根系所造成的巨大的、对于地脉的破坏和影响,索性将世界直接构筑成为了上下两“层”。一层阳气充足,适宜人类居住;一层阴气浓郁,适合阴鬼生存。   双方之间的日常活动范围几乎不产生重叠,通道处由人类和阴鬼都派出了强者看管。虽然并不是严格的限制往来,但是对于离开本层、要前往另一层的异族居所的人,都需要登记身份并且在考核当中拿到“优等”的成绩才被允许同行,便也几乎不怎么起乱子和纠纷,反而是让两族之间因为这样的交流,而关系有了一定程度的缓和。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是废墟上生出的花朵,是无论怎样的黑暗之后都终将会迎来的黎明的破晓,是足够被去期望的未来。   ***   宴潮生站在万鬼之渊的入口。   这里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因为他便是在这一条沉渊当中获得了新生与力量,被沉渊加冕为王——只是宴潮生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因为并没有那样的必要。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走遍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见证了一个曾经一度危在旦夕的世界是如何坚强的生长,在已经枯死的旧枝上萌发出新芽,展示了生命的奇迹;然而宴潮生却没有能够在发现任何的关于顾栖的蛛丝马迹,就好像那个人的存在不过是他的一份臆想,其实从未真正的落在他的手中。   宴潮生反反复复的回忆他们之间每一点的在一起的过往,最终抓住了一个细微的尾巴。   【他是与万鬼之渊联通的。】   【他即为——打开世界外侧的通道。】   这便是宴潮生站在这里的原因。   如果顾栖与万鬼之渊相连,那么在对方消失的现在,他又能否顺着万鬼之渊溯流而上,找到对方的踪影?   他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万鬼之渊是一条长长的裂缝,日日夜夜的散发着阴气,也是此世阴气浓度日益浓厚、百鬼天灾爆发的源头。然而那一条裂缝的内部并不是只有阴气,相反,那是一条七彩而又瑰丽的世界,像是将冰晶石放在阳光下的时候能够折射出来的那种破碎的七色光影,透露出一种远高于认知的妖异的美。   宴潮生在这条沉渊当中前进,周遭一成不变的景色几乎要让他以为自己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他没有办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甚至开始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要前进,要找到“他”——   ……“他”是谁?   然后,或许是很久很久之后,又或许只是须臾的时间,在这一成不变的风景当中,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   那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飞来的一只蝶。   蝶的翅膀边缘有着幽蓝色的斑纹,但是鳞翼的整体却是椿花一样艳丽的红色,像是即将要滴下来的鲜血。   美丽的蝶轻飘飘的落在了宴潮生的手指上,鳞翼不断的轻微颤动着,洒下一地亮晶晶的闪粉。   而在它的身后,同样留下了长长的一道鳞粉的痕迹,像是一条指向幽深之处的路。   宴潮生的心脏不可抑制的鼓动起来。   他几乎是仓皇的顺着鳞粉指示的方向奔跑,最后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广阔的空间。一株苍白、奇异、巨大的植物立在这里,只是枝叶低垂,看上去早已死亡。   在这一柱植物的根茎下靠坐着一个青年,紧闭着双目,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翼,半边身子俱是白骨,整个人被埋葬在椿花当中。   “阿乐……?”他听见那个青年喃喃着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没关系,我来了,我在这里。”   宴潮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上前抱住了他,将对方紧紧的按在了自己的怀中,像是终于寻到了自己丢失已久的珍宝。   他低下头去,轻吻顾栖的眉心。   “我来接你回家。”   —【残骨生花】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